第43章
在曹姽眼裏,那畜生的表情竟然和康肅如出一轍,仿佛在說她曹姽敢再騎上來一次,它就敢摔她一次。
曹姽自認騎術了得,但擋不住人心叵測。她看看說完話便站在一邊的康肅,見他滿是褶子的臉上都是一種靜待好戲的意味,很想上去把他那把雪白胡子揪下來。今日自己是出了風頭沒錯,然而曹姽也明白她方才飛得越高,那麽無論她上不上面前這匹馬,面臨的可能都是摔得越慘的後果。
不上,輸的是面子。
上了,大概又得給康肅行次大禮。
曹姽一時騎虎難下,在衆目睽睽之下只好朝那匹矮小的滇馬而去,那馬在曹姽拿住缰繩的時候打了個響鼻。
她憶起慕容傀曾教過的一些馴馬伎倆,默默把馬牽到一邊,從麻布衣服口袋裏摸出幾粒豆子,朝馬嘴裏送。
那馬卻用頭把她的手拱開,歪到了一邊。
曹姽咬牙:看吧,康肅就拿這種豆子對付了自己好些天,把自己熬得面黃憔悴,可這東西到頭來連畜生也看不上呢!
她回頭瞪了一眼康肅,卻發現老頭已經坐在木栅上就着水囊灌了幾口,休息起來,只是眼神一直盯着這裏。其實除了康肅,滿場都在好奇曹姽在幹什麽。
曹姽幾乎把一口白牙咬碎,手拿起又放下數回,才摸進衣襟将一顆金燦燦的包着紙的糖塊掏了出來,這是她從建業帶來的麥芽糖,行囊掉到了山下,曹姽除了身上的衣服,身上只留下這顆糖,那些餓得輾轉反側的夜晚,她也沒舍得吃了,幾番聞聞味道,甚至于伸舌舔舔,最後都是拿紙包好收回懷裏。她怕脖子一仰一吞,她對建業的那些甜美的念想也就此消失無蹤了。
曹姽不過怔楞一下,矮馬已經卷了長長的舌頭把她手心裏的那個小塊用口水刷了個遍。
這回可容不得她後悔了,曹姽嘆了口氣,耐心地看着馬就着糊了她滿手的口水把糖塊添了個幹淨。就在幾乎所有人都要喪失耐心的時候,曹姽緊了緊缰繩、正了正馬鞍,以她的年紀,她長得尤為高挑,只以左手一撐,如春日嫩柳抽條的身姿似乎随風一揚,已輕盈地落在了馬背上。
以她的一番風采,就連身下滇馬的矮小看上去也不那麽違和,她松了缰繩讓馬小跑起來,頭上裹的巾帻也輕快地在風中飄揚。
康肅似乎料定此事難不倒她,見曹姽往營外跑去,揮手并不讓人阻攔,自己叫上早就準備好的人馬,随後而行。
襄陽便是曹魏時的荊州,是為三國兵事極繁之地,此地四通八達,進可攻退可守,如今亦是東魏、北漢和被成都王李特所據巴郡的三方中心。襄陽是自秦嶺以南,東魏所據的一道屏障,一旦襄陽被敵所破,千裏長江上便再無險可守。
因此曹致不但派心腹老将康肅鎮守襄陽,而且着力經營緊鄰建業的京口重鎮,只有擁有後背倚靠的襄陽才有價值,若是襄陽一旦被破,敵兵便可順流南下千裏,襄陽便只是一塊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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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魏在荊州被火燒水師,劉備通過荊州西取益州,東吳孫氏襲殺關羽,都發生在這裏。而這三者在荊州都損失慘重,最後反倒便宜了司馬氏。
襄陽雖在過去紛争中飽受戰火瘡痍,仍不失為 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的用武之地,且富庶膏腴,當年三國在江邊經營的軍鎮如今已是繁盛的邊市。曹致開放襄陽與北漢互市,一是圖利,二是此地已在當地大族手上歷司馬氏一朝經營數十載,根基十分深厚,曹致輕易不能動手。這也是為什麽康樂公放着山下好大一塊軍鎮地盤,軍營卻駐紮在半山腰的原因。
一行人進城的時候,正有一隊來自柔然的商人在外歇息,等待通行。
曹姽注意到襄陽進出盤查極為嚴格,守城的武人看裝束是城中守軍,并非隸屬康樂公麾下,即便是城外駐軍要進城,且是在康肅的帶領下,也要受到細細檢查。
這是一種慎重的好習慣,但曹姽看着康肅平靜的面容,依然從中讀出不悅來。康肅顯然沒有因為身為三州都督而在襄陽占到便宜,又似乎就此認栽不願意與地方官員有所龌龊,這大概就是母帝想看到的局面。
然而曹姽環顧半山依稀可見的軍營,又轉頭看向襄陽以北,綿延至天際的秦嶺高山,一絲擔憂同時也浮上了心頭。
康肅并未帶曹姽直接回府,而是去到大街的一處酒肆。
這處酒肆都是簡陋的木條凳,就連旗幡都破舊不堪,想是康肅常來,店主人也不拘謹。
康肅讓上兩個平時慣吃的菜肴,一邊瞥了眼拿袖子胡亂擦擦凳子就坦然坐下的曹姽,見四周無人了才道:“公主倒也不計較。”
曹姽已習慣了他的話裏帶刺,将碗碟拿起來吹吹灰塵,冷哼:“我并不只是待過建業。”
“那就是遼東了?”康肅一手提起酒罐給二人滿上,才諷道:“餐風露宿?茹毛飲血?”
曹姽看在有酒喝的份上沒有拍案而起,語氣顯然也不高興:“那是燕王,我阿爺,康公你為何這樣說他?”
康肅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碗中酒一口飲盡,白胡子上還淌着幾滴透明酒液才道:“哼,有朝一日你可以去問問慕容傀,願不願意給你找個鮮卑人的驸馬!”
“我身上流着鮮卑人的血,還會嫌棄自己的祖先不成?”曹姽這樣說着,心裏卻也明白,無論前世今生,慕容傀都沒有動過讓她和曹婳嫁給鮮卑人的念頭,慕容傀知道中原的富庶和高雅,在可以自主的前提下,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受的是中原最好的教育,過得是中原最高貴的生活,嫁的是中原最有風骨的兒郎。這并非數典忘祖,而是一種游牧流浪之人對精致而高潔的向往,就像他對曹致一貫小心翼翼的态度。
康肅因此并沒有把曹姽的話當回事,反而嘆道:“也不枉慕容傀一番愛女之心。”
“天下父母之心大致如此。”曹姽覺得白日還是不要喝太多酒,餓了這許多日子,她要拿肉塞飽肚子:“母親敬康公如父,康公待母親與阿爺待我,大概都是一樣的,所以康公對阿爺不滿,阿爺也不好說什麽委屈。”
這回是康肅鼻子裏哼了聲,恰在這時,店家呈了菜來,都是些平日多見的菜色。因是往來商賈會聚之地,平常的菜色也做出些別致來。
中間的大碗裏攤着幾張金黃的雞子餅,上邊細細切了蔥花,澆上了馬奶油,醇香撲鼻。大碗周圍排着一溜兒小菜,有醬肚醬肉,焖燒羊羔,甜豆腐腦,還伴了糯小米叉燒烘飯和下飯的甘脆泡瓜。那焖燒的小羊羔,用鹽、糖、醬肉桂、甘草、八角、草果、山萘所做的調味料和醬油一起腌制後焖了幾個時辰,香味都可以傳到幾裏的街外去。
如果說曹姽先前不過是餓極了,此刻是餓得肚腹都要疼起來,呼嚕嚕地就端着碗将羊肉下了肚,還沒過上瘾啧啧嘴巴,對街就吵鬧起來。
襄陽城若不是占着得天獨厚的地方,倒像是個大集市。曹姽先前一路走來,江左及南方諸國的珍珠、香料、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琉璃、翡翠及雀鳥、金玉、昆侖奴,北方出産的馬匹、駱駝、皮革、毛氈以及金玉,幾乎将那條長街塞得嚴嚴實實,操着不同口音的商人不顧西墜的日頭,價錢議得口沫橫飛,夾雜着許多聽不分明的口音,真真是熱鬧非凡。
這往來的人多了,吃喝玩樂的生意自然也起來了,這會兒吵鬧的就是那些客商過夜的地方。
這過夜的地方可不是客棧,此處并非建業那等附庸風雅之處,譬如謝安會從城內清吟小居內挑兩個面目清秀、能詩善畫的妓人游山玩水,這妓人使的是嘴上和手上的真功夫,不比尋常煙·花女郎。襄陽是南來北往之地,且駐紮了大量的駐軍,妓·坊起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作用。
襄陽內的妓坊有三等,那吵鬧起來的妓坊卻是這城內的第一等,門上就效仿蜀地挂了個“茶樓”的牌子,大方開門做生意,女郎們也陪人過夜。至于二等的下處和末等的土娼,則都掩藏在大街背陰面的巷子裏。
妓坊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生意,又給城內送上不少好處,至于康素本人,領着一營的大老爺們兒,常日待在半山上,因此他對休沐日裏兵士們的去向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歷來對此事諱莫如深,若是軍鎮中有現成的,也省得他不得不在軍營裏弄個紅帳女營來。
按說這“茶樓”算是城內很有身價的一次去處,因此敢于當街攔門吵鬧的自然也非尋常人。
康肅倒是微微“咦”了一下,似乎認出了那個上門吵鬧的人,須臾又笑了一下,竟然也大大方方地坐着看熱鬧,曹姽想裝不知道都不行,兩處斜裏靠得很近,一字一句都能聽得清。
上門的是個不過二十多的女郎,梳着婦人發式,身上着了錦襖和七褶襦裙,身份看着很是高貴,帶着好幾個仆婢和粗使,直嚷嚷着要闖進“茶樓”,樓子裏的鸨母也不甘示弱,一群打下手的圍着她,兩方人馬看起來勢均力敵。
曹姽豎起耳朵一聽,啊喲喂,真不得了,竟然是這襄陽城的太守家的兒媳婦來樓子裏找自己的郎君呢!
那太守兒媳也是個潑悍的,雙手往腰裏一插,杏目一瞪,嬌聲喝道:“快把我家郎君交出來!你這老娘們兒若是敬酒不吃,就莫怪我動手啦!”
那鸨母也是經過事的,雖是三十多的年紀,依然風韻猶存,她冷笑道:“夫人好沒道理,我們開門做生意,眼裏只有客人,哪有什麽你家郎君?這會兒莫說是太守府裏的公子了,就是太守本人來,只有一腿兒跨進這裏的門檻,就是我們的客人。你有本事,你自己把家裏郎君看牢了,為什麽放他出來耍?夫人且回去問問你公爹,襄陽城裏可有這等規矩?”
太守兒媳被噎住,卻曉得不能和這樣人等糾纏,只認準一個死理:“你且叫他出來,我家的郎君,我自有教訓的本分!”
“呸!”鸨母這回連臉皮都不給對方剩了:“我說了沒這人就是沒這人,就是他真來了,也容得你們動手?你要教訓你家郎君,那是你的事!敢在我們茶樓裏找客人的麻煩,你就給老娘當心點,我們這樓子可不認你是什麽太守兒媳!”
這話如寸鐵殺人,刀刀見血,太守兒媳滿臉紫漲,如今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可不反駁,實在是不甘心。
還沒等她想好,那鸨母就繼續爆豆子似的:“這位夫人,可是當家理事不耐煩,偏要跑到我們這等地界,莫不是也要找找樂子?當心還沒出這門,就被我們這滿樓的客人捉去快活一回,那你這回可就名滿全城了。你就是告到當今皇帝面前,也是你沒臉!”
周圍看熱鬧的人全都哄堂大笑起來,有幾個粗鄙的,竟當場調戲那太守家的兒媳,說是有空房就要樂一樂。
那太守兒媳到底是少年婦人,仗着平日耀武揚威,卻是紙老虎真的碰上雌老虎,面子裏子全掉光,只好淌着眼淚被人扶了回去。
曹姽看得啧啧稱奇,若不是那鸨母身份太過低下,當是個奇女子。口舌如此伶俐,思路如此敏捷,若是南北和談,官員中有這樣的人才,豈不是要讓北漢的官員把褲子都輸光了回去?
康肅卻不知曹姽早已神游九天,只道正經出身的女子哪個不是對這等下處深惡痛絕,反倒是她似乎對那個鸨母頗為贊賞,實在怪異。
曹姽看康肅對自己目不轉睛看戲頗不滿意的樣子,這才解釋道:“若不是男人貪歡作樂,何以這夫人以太守兒媳的身份,還要當街吵鬧?我不過感嘆這夫人與鸨母都是真性情的人,與建業的雅致風度大不一樣。”曹姽看看康肅臉色,又嘆道:“即便我母親貴為皇帝,我阿爺還不是另有幾個女人,只是懂得遮掩罷了。不過是為女身,到底吃虧,這一個個女郎,若是身為男兒,哪個不能在世間立下功業呢?”
莫說是慕容傀了,他身為鮮卑人,愛吃肉喝酒愛女人,慣來有此劣跡。可她曹姽看上的龍章鳳姿的王慕之,最後和陸亭君做下那等暗度陳倉之事,所謂高貴郎君,也不過如此。
康肅皺起眉頭,實想不通這個公主小小年紀,怎麽有這些感慨世事的想頭,與她平日表現一比,忒的老氣橫秋,便粗聲粗氣道:“吃完了沒有?吃完就走!”
曹姽滿足地抱着肚子,騎在矮馬上跟着康肅進了他的都督私邸,康肅指着一間院子裏堆滿了磚,連房門都遮得看不見的地方告訴她:“以後這就是你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