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阿洛等人尚不知逃亡中的兩人正為了一條褲子争執,自派人冒險入匈奴人營地救人已有兩天兩夜。他們不知領頭的就是北漢太子劉熙,只知那隊越境的匈奴人已經倉皇退回秦嶺北面的山區,沿途更是征召醫師,想來潛入的阿攬與呼延莫給對方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他們已經找到了呼延莫,可是阿攬與曹姽卻不知所蹤,冬季深山,野獸難以捕獲獵物,性情十分兇殘,二人一日沒有音訊,就多十分危險。
如今匈奴人已撤,康肅當即就要下令調集重兵搜山,卻被阿洛谏言:“康公,城守公孫泰平既然敢阻您一次,就敢阻您第二回。您至今沒有大動,想必也是考慮到遠在建業的陛下,一舉一動當謹慎為上,還是莫要如此行事。”
康肅如何不知這樣的道理,他戎馬半生,危及性命的險境不知經歷凡幾。他倒寧可遇險的是自己,而不是曹姽那個無知小兒。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阿攬很可能就在曹姽身邊,指不定能護得二人的周全。
阿洛想了想道:“往年我等也随山中獵戶行獵,如果他二人果真遇險下不了山,阿攬必會選擇獵戶平日的落腳點,康公且帶人去詢問,派出精兵挨個搜,想必事半功倍。”
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康肅點了身邊親信去辦。這時有人來報留駐襄陽城內的吳爽歸來,康肅遣退衆人,見帳中只餘二人,吳爽當下就雙膝跪地,往地上“砰砰”磕着響頭,一會兒額角就布滿了血跡。
康肅長嘆一聲,也不叫起,只問道:“想必你已經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吳爽忙道“是”,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與芝娘的私情報于康公知曉,然這并非了不得的大事,吳爽到底沒有沖昏頭腦,與那芝娘暗地結為夫婦,不然就是隐沒戶籍的大罪。可不幸的是,就在吳爽的眼皮子底下,芝娘所住的那個暗·娼小院兒裏,偏偏有人窺視着他們的動向。
吳爽令人蹲守了數天,嚴令不準放過暗巷中任意一人。待得旬日,他如往日一樣上門見芝娘,那福清原本不露痕跡,見着吳爽到來,還巧笑倩兮地上前問了一句:“今次怎不是阿攬大哥來?”
吳爽隐約知道她有不妥,此時見了她天真清麗的笑容,方覺得不寒而栗。就命擅長潛伏探聽的斥候藏于福清的小屋中,那斥候也是個人才,将福清暗中自言自語的樣子學了個惟妙惟肖:“曹氏那小賤人,中計了也不消停,阿攬大哥想必是被康肅老兒派了去找人了。哼哼,這亂世被賣入下處的女子,哪裏還能找得到呢?”她還取了朵廉價的珠花簪子往頭上比了比:“女人哪,還是該找個阿攬大哥這樣可靠的男子,才能在亂世存活下來。阿攬大哥他,下回一定會來的。”
福清“咯咯”的笑讓人毛骨悚然,康肅揮退那個斥候,臉色鐵青,他抄起置于一旁的馬鞭就抽在吳爽的身上:“公主的身份,你可曾洩露過半句?!”
“屬下絕不敢!”吳爽忍着臉上寸長滴血的傷口道:“自從那位到了襄陽,屬下就未出過營房,若是有俸祿要轉交芝娘,多是托人前去,那人就是阿攬。”
“那個福清想是看上了阿攬,不過此事應與阿攬無關,怕是機緣巧合。”康肅撚了撚胡須:“你還查到什麽?”
吳爽覺得傷口劇痛,吸了幾口氣才道:“院中有兩個龜奴是福清幫手,屬下怕打草驚蛇,并未拷問他們。只是這幾日襄陽城風聲鶴唳,他們隐約也覺得事情與自己有關,私下也會悄悄商量。只是屬下聽來,他們也只是照着福清的話行事,并不知道更多。”
這個福清罵曹姽叫做“曹氏的小賤人”,康肅乍聽有些驚訝,但細思并不意外。漢末之後,中原政權更疊,金枝玉葉流散在外不知其數。只是對曹氏這般痛恨的,也就那麽幾個姓氏。
同樣的,康肅想起燕王慕容傀的妾室高玉素,那個意外在海賊堆裏抓到的東海王妃裴紅丹,哪個不是出身高貴,哪個又不是被逼堕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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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有了譜,便吩咐吳爽道:“你失職在先,自己下去領二十鞭。至于那福清的身份,我已心裏有底,爾等不必再顧忌,将她抓了投入大牢,我自有辦法讓她開口。”
福清似是多少料到這個結局,并沒有多加反抗,可是她入了半山軍營的牢房,就鮮少有人搭理她,每日麥飯醬湯也沒有薄待她。只是那兩個看守的士兵,想必是百無聊賴,每晚喝些小酒之後,話實在是忒多了。
昨日他倆說着巴郡形式,從成都王的流民身份,一路往上調笑到沒出息的後主劉禪和三分天下的劉皇叔,福清暗地“呸”了一聲,自顧自縮在角落裏睡了。
第二日,這二人恭維了一番當今女帝在江左的德政,又說道前朝東吳的時運不濟和末帝孫皓的刻薄寡恩,大大取笑了一通,福清這回卻嘟囔了一句:“孫氏算什麽東西,不過就是龜縮的鼠輩,曹氏不過是步孫氏的後塵。”
康肅聽了兩日來的回報,便如此這般地吩咐下去。當日福清的醬湯裏被撒入了有迷幻作用的天仙子,兩個士兵照舊坐在外頭喝酒,今次說的卻是司馬家那個被諸王玩弄的白癡皇帝。
那兩個士兵大着舌頭道:“那司馬衷何止是白癡,非但被人玩弄于鼓掌,婆娘還争先給他戴綠帽。那淫·婦賈南風,又黑又醜,還在皇城搜羅美男進獻,我若是被看上了,不如幹脆抹了脖子。那羊獻容卻是個有後福的,只是匈奴人到底蠻子,卻不知道在野人身下吃的是什麽苦。”
兩人放肆且惡意地笑起來,絮絮叨叨羊氏被匈奴人淫·辱之事。福清只覺得胸口有一汪熱血直往頭頂沖,她砸了陶盤,拿着陶碗裏剩下的殘羹剩飯往外頭潑,呆呆地往外頭大叫:“你們不準說!不準說!”
“為什麽說不得?”康肅從暗處現身,盯着面前這個跪在地上、形容狼狽的年輕女子,她确是姿态不凡,舉手投足間端莊雍容不弱于兩位曹氏公主,甚至比曹姽這個猴精還要強些。可是這些特質,只不過是在亂世裏催人性命罷了。
福清抹抹眼淚,跪坐起來,呆板板地道了句:“想必這位就是康樂公,果然什麽都瞞不了你!”
“羊氏命不好,初嫁司馬衷的時候皇後禮服就着火,始終被人認為是不祥之兆。事實也果真如此,适逢八王之亂,她四廢四立,數次入冷宮,險些喪命。”康肅看着面前一臉倔強少女,那股淩然之氣絲毫不弱于曹姽,只是多了些陰沉,讓人觀之不悅:“洛陽城破,她被匈奴人所擄。如今貴為北漢皇後,确是她的本事,只是枉為中原名門之後,也枉為人母了吧。”
福清的眼裏落下大顆大顆淚珠,康肅又道:“我不知你的來歷,只是查到你被賣到襄陽之前,曾在吳郡一戶人家為奴。那家女郎見你氣質高貴,很是不悅,常常将你打得遍體淩傷。”
福清卻殘忍地笑起來:“是,她嫉妒我,即使我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依然有人嫉妒我,我缺的不過是個庇護,讓我能夠立于這人世間。”
康肅嘆道:“你說的庇護,難道在北漢?你過不去,匈奴人天性殘忍,你不是北漢皇帝的骨肉,他們如何容得了你?至于羊後,你又讓她如何自處?”
福清一笑:“我只知道康公費了這麽大力氣抓我,又誘出我的身份,必不會殺我。”
康肅轉身欲走,只留下一個冷峻的側顏:“我與你有着一樣的目的,只想看看你在北漢皇族眼中價值幾何。”
福清沉默半晌,最終慘然一笑,端莊行了個大禮道:“清河公主司馬福清,拜會康樂公。”
既然真相已經被不留情面地撕扯開,康肅并不想在兵營養一個毫無用處的質子,他令人除了阿洛的腳鐐,使阿洛上山與人一同尋找曹姽與阿攬,卻又把那副沉重的腳鐐套在了福清的腳上,将這位前朝公主沒入漿洗房,天天與各種酸臭衣物為伍,也是一種有苦說不出的懲罰。
康肅甚至提點她:“這副腳鐐很有些來頭,前一個主人是吳興沈氏家的,違逆陛下的下場就是一生為奴,不管你資質多優越、品格多高超,哪怕你曾貴為公主,亦只能是這樣的命。司馬氏,你該學着何為認命。”
福清諷刺一笑,冷眼看着自己被套上腳鐐:“那來日康公在兩軍陣前,可會留福清一個全屍?”
康肅不語,卻在這時,日頭突然昏暗,帳外遮天蔽日、飛沙走石,兵士驚恐奔走,吳爽顧不得禮數沖進來,攙扶住把着帳中支撐木的康肅,惶惶然道:“康公,地動了!”
福清的頭撞在胡床一角,破了好大一個口子,她卻“唧唧”怪笑起來:“康公,爾等才該認命,此時地動,我且看着曹小賤人要如何活着回來?”
須臾她又想到自己的阿攬大哥也被康肅派出去找人,至今未得見到,心裏又充滿了忿恨,但對于她來說,自始至終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任何事。
此時,曹姽與阿攬正身處山巅,地動的感覺尤為明顯。原本二人只要勉強再度過幾日,等那兩只大貓完事離去就可下山求援,如今天搖地動之下,山上碎石紛紛滾落,他們藏身的大樹長于崖邊,之前跨過的那個深不見底的凹坑正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慢慢裂開,若是再遲疑,等到越不過去了,那麽二人真的就要被困死于這方寸之地了。
阿攬二話不說,揪起曹姽的領子,腳踩連接兩端的橫木,在其上飛跑兩步,猛力把曹姽朝前一掼,曹姽團身飛出,在雪地上撲了兩撲才穩住身形。又見身後阿攬腳下不停,一個起落穩穩站在地上,原本他們經過的木橋,已經塌陷,那棵大樹根部已松,倒懸在懸崖外面,不知還能撐到何時。
二只大貓也受驚不小,只好互相舔舐安慰彼此,很是情深的模樣。曹姽對這變故愣了半晌,才拍拍身上殘雪站起,正了正情急之下套在身上的弓箭,迎着阿攬贊許的目光道:“褲子的事日後再說,地動之後還有零星震動,事不宜遲,我們必須速速下山。”
阿攬把身上皮襖綁緊:“秦嶺地動,恐怕巴郡之內更為嚴重,襄陽怕是到了要緊關頭,我們早日回去,也好令康公可以一心一意對付巴郡與北漢。”
曹姽指指那兩只大貓:“你要先對付它們……”
阿攬不語,也不欲令曹姽張弓,就那麽沿着藤條再次攀爬下去。他讓曹姽跟在自己身後,方才地動過後,雪下不知何處就會裂開深縫,誘人失足,誤踩的話,就是往後康肅把整片山翻過來都找不到曹姽的屍身。
曹姽依然穿了阿攬的襪套,踩着阿攬的腳印跟着慢慢走,她盯着數十步之外對着他們虎視眈眈的大貓,一只手扶着石壁,另一只手往後把住弓箭。若是大貓縱身撲來,她可以在眨眼間就射出一箭。
那公的在母的脖頸上舔舐兩下,卻并沒有上前,而僅是向前邁了兩步,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威脅般的“咕嚕”聲。見二人還往前走,大貓試探地伸出一腳,腳下山壁已經裂開落差,雪塊紛紛滑落。
曹姽屏住呼吸,眼見那大貓張開血盆大口,卻是舔了舔自己被雪覆蓋的腳爪,又懶洋洋地蜷縮了回去,只半睜着眼瞧着他們。
曹姽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這時才發現自己背心早已濕透,仿佛真正經歷過一場虎口逃生。她不由自主地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前方那人的手,也無暇多想,二人相互攙扶,盡量輕手輕腳地下了這處山崖。
曹姽的手被山壁劃出很多細小的傷口,直到踩到實地上,她都不敢想象當初自己是怎麽被人這麽背上去的,她突然就有些明白阿攬與阿洛之間的患難情分。經歷過這樣的不易和堅忍,都會在人心下留下印痕。
她突然覺得腳上的襪套也不是那麽惡心了,想到方才還挽着對方的手,便假裝輕松道:“看來你那半頭豬,大貓是笑納了。”
她放松得過早了,以為到了山間平坦地勢就沒有危險,卻不知地動會将山體震出蛛網般細密的裂痕,也許只要往前一小步,就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曹姽連叫都來不及叫,就跌落了下去,阿攬一刻不曾遲疑,順着曹姽的身形墜落方向,也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