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曹姽閉着眼,只覺得耳邊風聲忽忽,一雙大手猛地把她抓進懷裏,身下已經觸及坡面。她聽到身體撞到坡上的一聲悶響,可自己身上卻不疼,她疑惑地睜開眼,入目所及均是天旋地轉,阿攬将她抱得緊緊,幾乎要把她勒斷了氣,若非如此,曹姽早就脫手飛出去,不知在哪塊突出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好像一瞬間又好像過了很久,二人滾到底,落進一處谷底的泉流裏,濺出好大一片水花。這處原本該是暗流,如今山體開裂,變成道一線天的峽谷,暗流變成了橫貫其中的小溪。

曹姽手腳并用地從沒了腳踝的小溪裏汲水出來,卻發現身後沒跟着人。她心裏一跳,發現阿攬面色蒼白地躺在方才他們滾落的那處,看不出狀況,但是溪面上卻沁出血色來。

曹姽驚恐萬狀,甩了沉重吸水的裘衣,穿着薄薄的絹衣就下水,費了老大的勁兒把人拖上來。

阿攬臉上不是頭發就是胡須,此時一頭的水,毛發松軟了下去,倒看着比往常年輕一些,臉色卻是不正常的蒼白,胸口極速起伏着,卻說不出話。曹姽不知道他怎麽了,只好在他身上小心摸索。

手探到胸口的時候,阿攬突然抓住她的手,臉上是劇烈的疼痛:“別,肋骨斷了。”

曹姽吓得連忙把手縮回去,阿攬粗喘了兩口氣,仿佛方才的舉動已經耗去了他僅存的力氣,過了良久,他才望着頂上的一線天,也沒有力氣轉頭道:“肋骨不礙事,我腰上有傷口,要趕快止血,我已經覺着身上發冷,若是再失血下去,恐怕不過片刻的功夫就頂不住了。”

聽他這麽一說,曹姽連忙去扯他衣服,這才發現因為他的夾絮皮襖是棗紅色,外頭才看不出不對來,裏頭的麻布中衣其實早已被血浸潤,大約是撞到山壁時候,他墊在曹姽身下刮到了尖銳的岩石,連衣服帶人都在腰側拉出一道大口子。

曹姽不敢去碰,她顫抖着染滿了血的雙手,突然縮着坐到了一邊。她剛剛分明看到,阿攬的傷處掉出了一截腸子。她不是沒殺過人,她只是害怕,在這樣的深淵絕境,若是沒有人發現他們,阿攬的結局就是死去。

她怕的是只剩她一個人的絕望,就像她上輩子被親生兒子孤獨地燒死在寺廟裏。

想到這個,曹姽又連滾帶爬地摸到阿攬身邊,抹開覆在他臉上的濕發,她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的眼睛黑亮而清醒,曹姽心下稍定,結結巴巴地問道:“怎……怎麽止血?”

這山壁是方才裂開,光禿禿的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草藥也還沒長出來呢。

阿攬嘆了口氣,像是要嘆出心中幾日來的郁悶,才緩緩說道:“先把我的腸子塞回去。”

曹姽不敢不從,可是手沾到那個黏膩滑溜的東西時,她覺得惡心害怕得不行,咬着嘴唇還是嗚咽出聲,阿攬覺得自己最後一定不是傷重而死,倒可能是被她拖死的,他只好攢着剩下的力氣怒吼出聲:“哭個屁哭,快把老子的腸子塞回去!”

曹姽一僵,竟乖乖照做,阿攬到底長籲一口氣,只是接下來對他對曹姽都是困難的事情,曹姽見腸子塞回去了,可血還在流,到底還是問了句:“告訴我,怎麽止血?”

阿攬終于艱難開口,曹姽幾乎從未聽過他一貫平穩淡漠的語氣竟會這樣動搖:“我記得,你來了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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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姽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紅了又白,半晌才鼓起勇氣讷讷道:“那是穢物。”

她是初潮方至,匈奴大營裏的大巫給了一條月事帶加上她自己裁制的中衣,倒也對付得過去,如今已是第四天上,早已是幹淨了,她只是以防萬一在山中拿現成的材料在火塘裏燃了做了些草木灰,如今正攢在月事帶裏,只不過鐵定都濕透了。

阿攬胸口慢慢起伏,仿佛呼吸已經是困難至極的事情:“穢物給污穢之人所用,正是理所當然,公主何必為難,某不過是想活下去。”

“你……你……”曹姽支吾着接不了話,她往日種種言行如何不是高高在上,将人視為足下塵泥。當下救人與否,她心中已有了決議。

這事情實在尴尬,不過阿攬已經是半死之人,她曹姽也不是迂腐之人,對方救她數次,難道還值不了一根月事帶?她心中衡量分明,就背過身把手伸進亵褲裏摸索,因那亵褲是開檔的,着實方便,她輕輕抽出那根帶子,因用在最裏邊,不過是略略有些濕,曹姽打開來,抓出把黑乎乎的草灰,拿手指細細撚了灑在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上。

阿攬痛得整個身體痙攣起來,嘴裏溢出悶哼,曹姽不敢停,愣是把自己能夠摳出的草木灰全部貢獻到了對方的傷口上。然後她轉念想了想,又去卸自己的手鏈子。

阿攬挺過這一陣,看到曹姽又坐到一邊不知鼓搗什麽,張嘴卻只能冒出呻吟。

曹姽回頭看他一眼,知道他暫時沒事,抹了抹額頭的汗,繼續拿撿來的石塊敲自己的手鏈子,北人愛步搖,因此喜歡在首飾上綴許多的金銀箔片,曹姽手上的銀箔手鏈還是那個奇怪的大巫給她戴上的。

她一邊拿石塊把銀箔砸得更薄更寬,一邊氣喘籲籲道:“我從前随父王在遼東草原住着的時候,各部落間總有零星紛争。若是有人被利器傷了或是被草原狼咬了之後,巫醫給人敷完藥後會在傷口上撒些銀箔,據說這樣做的人,總是痊愈得更好,當然嘛,”曹姽尴尬笑笑:“能撒銀箔的,都是草原上有名望的人。”

阿攬勉強擠出一個笑:“看來我今日是行了大運。”

有冬日羽翼豐絨的禿鹫盤旋在山頭,曹姽小心翼翼地把銀箔均勻地貼在阿攬的傷口上,覆了一層亮晶晶的原本是首飾的銀箔,傷口看上去沒有那麽猙獰,甚至有些滑稽。

既然已經做了那麽多,不如好事做到底。兩人周身上下都沒有什麽幹淨的布料,另一個還一腳踏進了鬼門關,曹姽也就咬咬牙,又背過身去解心衣帶子,從衣服下擺伸手進去揪出那塊小小的布料,緊緊捏在手裏,定了定神才道:“我給你包紮。”

失血的感覺,帶來無法克制的暈眩。有慘灰的天,黝黑的山,萦繞在眼前的揮之不去的雪白迷霧,但是卻如何都不該有這仿佛天地凝萃的豔色,一抹嬌嫩到極致的鵝黃。

阿攬在重傷下放任了自己一貫的自制,又想到那夜踢被的嬌嫩的孩子,還有自己無可奈何溢出的一句“小妖精”。

小妖精正趴在他身上,她的衣服濕透了,又沒有心衣裹着,她大約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是了無遮掩,因寒冷而嬌挺着的初萌,時有若無地磨蹭在他前胸上。她張開那抹嫩黃,整個擁住了他,擁住他在流逝的生命,将心衣帶子打了個結,在他的傷口上點了一把不甘心熄滅的火,才慢慢退開。

她是林間的妖精,渡他內丹,救他性命,美得就像街上說書人說的一個書生與狐精的夢。

阿攬睡了過去,曹姽看他呼吸平穩,想是暫時沒有大礙,就環着胸坐在一邊,日頭已經西斜,再過至多兩個時辰,若是沒有人發現他們,那麽在饑寒交迫之下,他們絕對不可能活着看見明天的太陽。

曹姽将裘衣平貼于山壁,稍稍風幹之後蓋到阿攬身上,自己勉強藏進半身,與他一同取暖。

猛禽于頭頂盤旋低叫吵得曹姽一刻不得放松,她終于有些明白了自己呼呼大睡,而阿攬在邊上守夜的心情,而且還根本無人替換。這種時刻,她渾身緊繃,就算精神和肉體都累到了極致,但是無論如何都沒有任何睡意。

日頭漸漸曬不到陰森的一線峽谷裏,曹姽看了眼阿攬緊皺眉頭的睡顏,探手去摸自己不離身的弓箭和箭囊。匈奴人把弓箭做得很堅韌,高處墜下的推擠也沒有損壞,但是箭囊已經破了,裏頭只剩兩只箭,曹姽深吸一口氣,緩緩站立起來,前手拒,後手撕,将弓極力拉至滿漲,沉靜地看着羽箭如白日流星一般竄出那一線天際,她垂首放下弓箭,心裏默念希望有人能夠看見自己射出的求救箭。

日光西斜後,谷底越發陰冷。曹姽覺得自己像等待了萬年,卻還是等不到人來。頭頂的一線頭已然灰白,漸漸添上了暮色的金黃,慢慢又變成了母帝鳳裙上的一線寶藍祥雲紋的顏色,她摸出最後一根箭,正要站起,發現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角。

阿攬醒了。

他看着就明白她在做什麽,他氣衰力竭,只能張張嘴,曹姽觀他口型,知道他在說:“康公,還有阿洛,一定回來救我們。”

曹姽覺得喉頭酸楚,她摸摸脖子,将一貫佩戴從不離身的白狼睡解了下來,牢牢地綁在羽箭上,再次滿張弓弦:“阿攬,人常說天狼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會指引迷路的旅人。父王拼卻九死一生得到白狼睡,老天一定會保佑我們的!”

那顆白狼睡帶着曹姽的體溫,射向日夜交替的天際,那箭脫離曹姽與阿攬的視線後,大地徹底淪入夜幕,泛起抵擋不住的寒意。

曹姽蜷縮成一團躲在阿攬胸前,只是恍惚對方的體溫似乎比她更冷。

她低低問道:“阿攬,你怕死嗎?”

身下的胸膛微微顫抖了起來,阿攬在笑,曹姽也笑起來,極力分辯他微弱的話語:“當日在嶺南,海賊十倍于我衆,但我等贏了。不是不怕死,是因為有人落地生根,要保護妻子兒女;有人伶仃漂泊,要與過命的兄弟并肩。”

“你一定是在說你和阿洛。”他們二人感情這樣的深厚,曹姽即使父母雙全,兄姐俱有,卻仍不掩羨慕:“所以有阿洛在,你就不怕死了?”

阿攬想擡手摸摸曹姽的頭,但他渾身無力,曹姽等他的回答等得不耐煩,生怕他再睡過去正要開口,卻聽那人道:“眼下,我也是不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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