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曹姽只覺得怨氣湧上心頭,暫且克制住讓閑雜人等都出了帳篷,竟一腳又将沈洛方才扶起來的小幾踹翻了,立在原地臉色發青。
康肅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此事并非沒有轉圜的餘地,暫且不論陛下并沒有馬上應承北漢的要求,至于和親的公主人選,也非只有你而已,若到了不得不為的地步,或許太子可以迎娶北漢公主。”
曹姽在心裏把劉熙這混賬罵了足有一萬遍,才嘆出一口氣道:“康公,你該很明白,我母帝不答應,可不是因為舍不得咱們,陛下是做大事情的人,不過是北漢所出的價碼讓她覺得不值得。再者,我姐姐的個性,若嫁她過去,她一定會痛恨我們所有人,不論原因為何,她一定會認為是父母偏心,到頭來會襄助北漢也未可知。至于讓我太子阿兄娶北漢公主,何種分位才合适?王神愛雖然木讷,可她姓王。”
康肅盯着她:“是,你說的有理,但是即便你兄姐不合适,也不該是你,你若是嫁到北漢去,必定讓北漢太子身首異處。”
曹姽漆黑的眼珠一轉,又轉怒為喜道:“那我就必須證明給母帝看看,她将我留下比之将我嫁去北漢,所得的利益更多。康公,自我被救回來,我就立誓,要好好做一番事情。不為別的,至少不能讓那群匈奴蠻子好過!”
“說得好!”康肅拍拍曹姽肩膀:“天子之仇,尚可綿延九代。你身為公主,怎可讓匈奴人這般欺淩了事?陛下對和親之事不置可否,只對北漢使者言說平分蜀中巴郡、兩國劃江而治是為可行,北漢見我國對聯姻之事不表态,便給陛下出了個難題。”
曹姽恨恨道:“這北漢專出幺蛾子,同分蜀中,不但與兩國都是好事,再則這成都王據了那塊風水寶地之後,蜀錦、糧食、鹽鐵無一不貴,坐收其利何止百萬?北漢不過是看準母帝意圖巴郡,這是以我國一旦動兵國內空虛威脅咱們。”
康肅點頭道:“正是,陛下雖不理睬聯姻之說,但同意和北漢一起動手,北漢要求我國先動。若不想個出兵讨伐巴郡的借口,東魏就成了不義之師。若是順利,北漢可得一半。若是不順,傷的是我國的體面,如今臺城內外都在為北漢的刁難傷腦筋。”
“這還不容易。”曹姽突然想起個人來,這是她第一回切實享受到重生的好處,雖然她此時的說法可能在旁人眼裏太過匪夷所思,但是卻值得一試:“我記得巴郡和南越在母帝十年前登基時都遞表稱臣,對北漢也是一副谄媚模樣,李雄與李班叔侄兩個只敢自居成都王,不敢稱帝,就是因為他們知曉自己不是正統。如今只要母帝下诏,厚厚賞賜南越,讓南越國的國主孫冰寫信勸服成都王李班再行上表納貢,以李班為人必定怒而不從,我國就有了現成的借口。”
康肅皺起眉頭:“聽你建議,這番計謀只關乎南越國主孫冰一人,他一國之主,怎會荒唐到去勸成都王。南越蠻夷小國,自保尚且來不及。”
曹姽記起前生康拓将南越破國,一路摧枯拉朽,令人聞風喪膽,軍勢威震八方。等到獻俘儀式上她見着這位南越國主孫冰,這才意識到不是己方太強,而是對方太弱。孫冰亡國之人,跪在太極殿還敢不顧禮儀,癡癡盯着自己這個皇帝的臉看,曹姽知曉自己容貌不差,但這孫冰實在是個荒唐的人。
“讓母帝多多地賞賜財貨美人,讓他沉迷享受,恐怕孫冰此人總會讓我們如願以償。”曹姽信心滿滿道。
康肅将這番陳情上疏女帝,若說財貨美女,江左為最。半月之後,便有使者千裏迢迢帶着東魏女帝親筆诏書、賀蘭山的稀罕皮毛、南山的琳琅美玉以及江左如水的絕世佳人,通過奴隸們數年在嶺南所掘出的官道,抵達了南越國都番禹。
孫冰果然對這些賞賜滿意至極,酒酣耳熱之際,親自當着使者的面就給成都王去了封信,信中稱兄道弟,說二國為子,東魏如父,兒子朝見老子、送上納貢乃是正道,讓成都王不要如此蠻行,不顧天道正理。
可想而知,成都王李班看到這麽一封荒唐的來信該是多麽憤怒,而李班自從得到了叔父李雄的王位,便與東魏、北漢二國不睦,全不如李雄當初從長計議,是個剛愎自用的人。
他的反應超出了女帝的預期,在收到孫冰信件的第二天,李班召來肱骨大臣及欽天監,如此這般将李家先人稱頌一番,硬把自己加入了趙郡李氏的族譜,全忘了自己本是流民出身天下皆知。三日後,李班焚香齋戒,祭祀祖廟後,宣布繼皇帝位,國號大成,改元永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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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漢室覆滅不過百多年,于黎明百姓心中尚有地位。皇位可以姓劉的坐,姓曹的坐,甚至姓司馬的來坐,卻怎麽也輪不上姓李的來坐,何況這家人還愛往臉上貼金。
如今東魏出兵維護正統乃是天理昭昭,孫冰心中暗罵李班是個蠢貨,如他一樣坐擁美人金銀有何不好?他卻不知道,南越富庶太過,全落在當日的使者眼中。
南漢乾和宮之大抵得上數個臺城,正殿金頂銀地,盤十六根赤金龍柱,每根所費便是3000金,又廣聚南海珠玑,鑲嵌于宮殿之上,熠熠生輝,并琢水晶、琥珀為日月,分列東、西樓上,真真是與日月同輝。孫冰還同使者炫耀南漢境內有離宮千餘間,以便他游獵,還盛情相邀,任使者挑選南宮、大明、昌華、甘泉、玩華、秀華、玉清、太微諸宮,那使者汗如雨下,連呼不必。
孫冰一路送使者出宮,使者見連路邊水渠都浸以珍珠。孫冰見使者驚訝面孔哈哈大笑,又從高處指城中二十八座皇家廟宇,用以對應座天上二十八星宿,遠看亦是光芒奪目,不知裝飾以多少珠玉寶貝。
孫冰這番炫耀卻給自己埋下大禍,使者回到建業一五一十向女帝禀報,女帝當夜就與尚書臺議事,不管巴郡戰局如何,金銀堆積如山的南越如果能夠拿下,将大大擴充東魏的實力,借以對抗北漢。
承德十三年五月,兩國太子代東魏與北漢歃血為盟,女帝拜康樂公為鎮西大都督,領兵出征讨伐逆賊李氏。康肅目的明确,此番入蜀必要拿下要害地點作為根基,并得到隴右關中作為掩護,再穩守荊襄,如此北漢來日若要有所圖謀,便難如登天。
只是襄陽城內有公孫泰平這條老狗在,康肅頓感十分拘束,他若在前方,沒有一個穩定的作為後方的襄陽如何讓他安心?
襄陽所處之地有東西伸展、南北交彙的特點,無論是東西之争,還是南北之争,都是必争之地。此地依托荊州,通過漢水和長江,東連吳會,西通巴蜀;又可以北出中原,西入關中,還可經漢中而聯絡隴西。南北對抗時,襄陽作為一大軍事重鎮,實已超出了局部性而具有了全局性的意義,這也是為什麽康肅鎮守十年不得離開,而公孫泰平一定要礙他眼,不讓他一人獨大的緣故。
但也許此番,曹姽就是那個破局之人,因為她有一個遠在衆人之上的超然身份。
入蜀的十萬大軍在襄陽集結完畢之後,伴随而來的還有女帝令曹姽代康肅為襄陽守将的诏書,曹姽第一個想的不是別的,而是要在襄陽有一座屬于自己的、能夠住的舒舒服服的房子,房子周圍要有足夠的兵士來保護,而不是自己被擄走後,康肅帶兵從半山腰下來,還要被公孫泰平攔在城門前。
曹姽主意打定,喬裝一番,照舊做了翩翩郎君的模樣,叫了蔡玖要一同出去。
大虎小虎不悅,為什麽蔡玖有份,而自己沒份。曹姽只好神秘道,今次要去之地,女人一多不大方便。大虎便對沈洛告狀,此時沈洛和阿攬都已是都督府的掾屬,康肅便讓他們負責暫居府內的曹姽的安全,如此一來,曹姽就受到了阻攔。
曹姽也不服氣,指着阿攬道:“我去的地方他也去過,讓他跟着,大家就放心吧。”
其實大虎是不放心的,但有蔡玖跟着,阿攬雖然品格有待商榷,但武藝委實不錯,她也無話好說。三人走了一刻便來到襄陽街市的茶館,阿攬擋在了曹姽面前:“你怎麽來這種地方?”
“讓開!”曹姽不耐煩地拿麈尾打開阿攬攔在面前的手:“你來得我來不得?”
大街上不方便拉扯,有蔡玖在一邊虎視眈眈兼煽風點火,阿攬也不得阻攔。他還來不及嘆一口氣,曹姽已經邁了進去,蔡玖反而嬉笑着刺他一句:“這等好地方,原來校尉已經來過了呀?”
阿攬也不和這個奸詐的閹人小子計較,扶着劍就進去。
老板嬌娘與曹姽早就打過交道,看她身後跟着一個面白無須的陰柔少年和一個滿臉虬髯的高壯大漢也不顯出奇怪,自安排了一個二樓的雅室,自己特特為曹姽烹起茶湯來,又往茶裏加入鹽粒和姜末,不一會兒,袅袅茶香就散了出來。
嬌娘捧起綠盞的淺足圈口杯遞給曹姽,曹姽聞了聞又放下,嬌娘問道:“怎的不喝?莫非嫌棄奴家手藝不濟?”
“沫成華浮,煥如積雪,晔若春敷,不外如是。”曹姽擺擺手:“茶自巴蜀而來,卻是好物,不過某更愛喝酒。”
她端起那盞茶杯,卻是遞給了阿攬,那茶湯确是芳香逼人,阿攬便謝過,竟也不怕燙,一口倒進了嘴裏,啧巴了幾下,發現這東西雖香,嘗在嘴裏卻沒什麽味兒,蔡玖在旁邊響亮地笑了聲。
“牛飲!”嬌娘斥道,随即正色:“奴家與郎君有數面之緣,還曾告誡郎君不要混跡此地。只是君子亮直,行不柔僻,奈何又做章臺之客?”
曹姽也不害臊,朝阿攬指了一下:“我只是偷着出來,跟在他後頭見見世面。”
嬌娘原本就覺得阿攬有些眼熟,只是他不修邊幅,實在看不清頭臉。曹姽一說,嬌娘才确定這就是那個之前偶爾進出暗巷的大漢,不由就鄙薄了幾分。這陰差陽錯之事,誰又理得清,偏偏曹姽遇險之事也全因此發生,追究也無益,阿攬便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這反應可忒無趣了,曹姽沒有了繼續逗弄的心思,便朝嬌娘作揖道:“某此番來,卻是要同女郎打探個消息。”
嬌娘來了興致,她本是市井生意人,又兼做些皮肉買賣,襄陽內大街巷尾乃至達官貴人在做什麽,來問她還就真問對了,她沒說同不同意,卻饒有興致地等着曹姽開口。
曹姽觀她,二十五六的年紀,長得算不上絕美,笑起來卻讓人可親,這是做生意的一大依仗。因慣于在男人中間周旋,她此刻随意歪在坐席的扶手上,薄薄的衣料勾勒出成熟的曲線來,生生就帶出一種讓人想要一試的妩媚。可偏眉宇間漾出堂而皇之的精明,讓你曉得她不是能夠随意下手之人。
曹姽便不兜圈子直言道:“你這處地界,男子不分老幼貴賤,必定都要光顧。我只想問你,公孫家的人來不來?”
“你問這個做什麽?”嬌娘馬上警覺:“我雖知道你在康樂公面前是很要緊的人物,只是戰事一觸即發,他不日就要離城。我今日幫了你,來日又有誰來庇護我呢?”
曹姽見她擔心的是這個,就知道只需一個小小的承諾便能做成交易,便道:“你只管放心,康公就算是暫離襄陽,也輪不到公孫泰平來做這裏的主,明日就有分曉。”
曹姽說話的表情很認真,嬌娘看着這個年紀尚輕的女郎,就能流露出這一份不下于康公老将般的自信來,不由就聽了她的話,她伸出兩支手指朝曹姽翻個面比了比道:“公孫城守這幾年身子不爽利,除非是宴請,不然是不會光顧此地的,即便來了也不會叫人侍候。只是他家郎君卻是此間常客,成了親也不見收斂,兩三日總能見到一回,每回出手也大方,大約就是這個數。”
“二十金,真好大手筆,蔡玖,三品城守一年俸祿竟有這許多嗎?”曹姽見蔡玖偷笑起來,曉得自己拿住了把柄,便致謝嬌娘:“如此多謝女郎,公孫家既有把柄,某豈有視而不見的道理。女郎盡管放心,公孫家在這襄陽,以後只得做一只聽話的狗。”
嬌娘将三人送至茶館樓下,五月的天櫻草開得正好,嬌娘突然就攤手折了一朵粉白的櫻草簪在曹姽鬓邊,她手腳飛快,蔡玖都來不及阻止,嬌娘卻還在一邊笑道:“好好一個美貌女郎,做什麽郎君打扮?”
這樣一朵花,讓曹姽的臉整個明媚起來,蔡玖只好大呼小叫地趕緊把花兒侍弄下來。
回程的時候,阿攬朝賣女子幂蓠的店家多看了幾眼,正好都落在曹姽眼底。
“你想說什麽?趁早死心,”曹姽“咯咯”笑着:“本公主才不樂意戴那煩人的物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