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沈洛話音剛落,阿攬已經急急地把手伸到枕套中,這枕頭是用麥子填的,麥粒在他指縫間穿過,他的手摸索半晌,終于摸到了那片光滑絲軟的面料,慢慢團在手掌中,又仔細地放入衣襟內。
沈洛觀他言行,不由氣結,上前去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知道你當日重傷昏迷不醒,若不是我幫你妥貼收好,被康公看見,你當即死無葬身之地,如今藥也不用喝了。”
“阿洛,你維護我,我自然謝你。”阿攬将衣襟整好,口氣卻毫無轉圜的餘地:“我在做什麽?我心裏分明。”
沈洛愣在當場,到底還是默默收拾了陶碗,臨走說道:“你該當知道我的出身,當日亦不敢有得配公主的念頭。當今陛下唯這三滴骨血,不比往日那些多不勝數的皇女。阿攬,你不似我背負家族的罪孽,來日可期。但是你若有不合宜的念頭,我勸你還是趁早了斷,即便有康公提攜,那個人也不是你能妄想的。“”你放心,阿洛。你說的我都明白,我從不做力所不能及之事。”阿攬覺得傷口隐痛,又躺了回去,沈洛聞言稍稍放心,他知道阿攬是一言九鼎的人,又是重傷剛愈,便也不再多做糾纏,果斷離去,不想第二日傍晚,他們二人帳篷中來了不速之客,曹姽先頭沒有進去,而是大虎幫她打前陣,大虎與沈家有舊,與沈洛亦是兒時玩伴,大小虎家雖與沈家是遠親,當日沈家三族棄市,也幫着收過屍。自沈洛被貶為奴,二人見過三次,頭次在雞鳴山,第二回便是在那文沖小道,第三回則是大虎哀求沈洛定要救出曹姽。
她從小在臺城待了多時,待人接物之法都是熟稔的,她見帳中沈洛與阿攬二人都在,便盈盈一笑,也不計較身份行了一禮道:“公主遣奴婢特來謝過二位壯士救命之恩。”
其時,二人都覺曹姽不是這般講究禮儀而繁文缛節的人,何況他們身在軍中,服從命令乃是職責所在,何況康公又兌現了遠超出他們預期的承諾,曹姽此時來,委實謝無可謝。
阿攬與沈洛對視一眼,又不由自主地都将眼光落在他衣襟上,作為曹姽的貼身侍女,大虎想必對曹姽的貼身衣物了如指掌,她這會兒來,恐怕就是索要那個物件。
沈洛覺得自己既然置身事外,那還是不要繼續待着,免得雙方無法開誠布公,他借口要去看看藥好了沒有,便掀簾出去,卻見曹姽一人百無聊賴地杵在帳子外面,做了一副平常的小郎君打扮,踩着羊皮靴,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他便問了句:“幹嘛不進去?有你這麽謝人的?”
“大虎姐姐說是包在她身上。”曹姽笑嘻嘻的,大虎很會說教,她存了心要讓那個阿攬嘗嘗被大虎訓誡的滋味,她眼珠一轉,注意力落在阿洛身上:“沈洛,這回托了本公主的福,你也沾光立了大功,如今腳鐐脫了,又恢複了姓氏,想必也很開心。”
沈洛看到她眉目飛揚,頓時想起那個在上林苑與他比試箭術的女娃娃,彼時曹姽不過六歲,只是孩子嬌蠻的樣子要比大人嬌蠻起來可愛得多,大家都愛看這個箭術超群、粉妝玉琢的小公主。沈洛卻想,如今還能看到她不改往日模樣,拼卻好幾人的性命救她回來,哪怕不為了自己的野心,或許也是很值得的。
沈洛朝她拱了拱手:“自然要謝過公主。”
曹姽正要笑,沈洛卻正色道:“然公主想必也明白,康公所做的,就是他為在下所能做的一切了。從今往後,沈洛每進一步,都難若登天,臺城的陛下會看着我。”
曹姽努努嘴,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便含糊道:“你且盡力,我也看着吶!”
沈洛看她嬌憨模樣,幾乎想如一個兄長般摸摸她的頭,旋即想到如今二人身份雲泥之別,到底沒有伸出手去。曹姽問起沈洛這是去做什麽,聞得他是要去找醫官拿煎好的藥,便就跟着沈洛一同去了。
阿攬這日已嘗試着起床,整日躺在床榻上膈得他渾身骨頭疼,這會兒既是大虎這樣一個女郎來訪,她又是曹姽的貼身侍女,阿攬更不能躺着,他裹好衣裳起身,汲了方頭棉鞋,指着對面的胡凳對大虎道:“女郎且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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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虎觀他言行,倒還知禮,隔着滿臉胡須和卷曲亂發,完全看不分明此人的面目,只那雙眼睛,瞳仁烏黑,內圈卻是淺褐,無波無瀾似條沉靜大河,但大虎知道,能讓那位公主另眼相看、不惜冒着犧牲名節相救的,這大河之下潛藏的不知會是怎樣一波洶湧暗流,大虎不得不小心應付:“校尉如何稱呼?”
聽到大虎這樣說,阿攬一笑,她們幾人消息倒快:“女郎不必客氣,某是無名無姓鄉野之人,同僚皆稱我阿攬,女郎便這樣稱呼。”
“閣下這樣爽快,我便妄稱一聲阿攬大哥,阿攬大哥想是也明白,我是那位的貼身侍奉之人,喚作大虎,與妹妹小虎皆是建業臺城的女史,那個年歲更小些的少年叫蔡玖的,是侍奉的黃門。”大虎端着笑臉,很是客氣:“阿攬大哥此番能帶着公主脫險,我們皆是十分感激。不過危難之時,難免有些事急從權,如今既然安然無恙,該當一切回歸正道。”
大虎這一番話很是恩威并施,道了自己的身份壓人,又處處給對方留了面子,聰明的都該知道好歹。
果然那阿攬急急捂着腰側站起來,忙着朝她作揖:“女郎此話嚴重了,康公早已有過嘉獎,身為東魏子民,營救公主當可解陛下煩憂,此為分內之事,當不得女郎這席話。”
大虎看他額角急得滲出汗來,心道自己莫非看走了眼,對方畢竟是奴隸出身,豁出命來才搏的前程,這樣低下之人哪裏見過世面,如此誠惶誠恐也合情合理,她便坦白道:“阿攬大哥不必慌張,我是公主貼身侍女,自有不得不承擔的職責。當日你受了傷,危在旦夕,公主取了貼身物事給閣下裹傷,如今既已脫險,當各回本位,閣下便将那物事還給大虎吧。”
阿攬額前的汗流得更急了,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某實在不知道女郎說的是什麽……”
大虎也急了,這人是真蠢還是假蠢,也許他昏迷着并不知情,被沈洛或者軍醫看見收納了?大虎聲色俱厲起來:“少含糊其詞,就是公主給你裹傷的貼身衣物,趕緊拿出來!就算不在你處,沈洛也一定知道下落,你趕緊找出來……”
“是!是!”阿攬點頭哈腰的,牽扯到傷口疼得汗如雨下,就從懷裏不知道掏了什麽擦拭額前的汗水。
待大虎看清那是什麽,險些氣得昏了過去。原來阿攬掏出的正是那方蝶穿百花的心衣,妹妹小虎那般細密的織繡技藝,進貢的鵝黃素緞那種獨一無二的粉嫩色澤,此刻正被握在粗粝的掌中,女兒家的貼身衣物被用來擦拭男人的腥鹹汗水,這簡直是以下犯上!這是亵渎!
大虎尖叫起來:“你放下!不準動!不準動!”
阿攬一臉憨傻,被這一聲尖叫喊得越發急了,只好一疊聲道:“大虎姑娘,我就站在這兒,我不動,不動!絕不敢冒犯女郎!”
他一急汗也流得更急,連忙又舉着那塊布料伸進衣領裏擦拭,在胸膛胡亂抹着,大虎只覺得天旋地轉。
曹姽和沈洛正端了藥碗回來,聽到大虎這般失态大叫,曹姽暗想果然大虎也拿他沒辦法,這混蛋又不知道如何作弄人了。當下二話不說,就随沈洛一起邁進了帳篷。
帳中雞飛狗跳,胡凳和小幾倒在地上,大虎正追着重傷的阿攬,阿攬則輕松閃避着道:“女郎有話好說。”
大虎有苦難言,看到曹姽和沈洛回來,竟然“哇”地哭出來,扯着曹姽衣袖跪下道:“公主,奴婢無能,這個人實在無恥……”
莫非他對大虎不敬?曹姽又直覺阿攬不是這樣人,正要大虎抹了眼淚把事情說清楚,就在衆人眼前,阿攬站直了身體,手在衣襟內四處摳挖,舒服地嘆口氣,才扯出帶着一方鵝黃絹料的手道:“某方才急得滿身大汗,實在失敬。”
曹姽臉一下子僵住,立刻就知道為什麽了。大虎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貼身衣物被男人拿來擦汗,怎能不急?偏這男人氣定神閑,裝作一臉不知情的樣子,仿佛手上不過普通布巾,真是作戲的一把好手。
沈洛已經轉過頭去,避嫌不看,假裝把小幾扶起來,将藥碗放在上頭。
曹姽見事情混亂,只好對大虎說道:“你和沈洛先出去,我來和他說。”
大虎先時還不肯,就怕曹姽在這無賴手中吃虧,一直到曹姽承諾他若多看兩眼,就挖他眼珠,他若動手,便砍他雙手,這才把大虎哄出去。
待帳中只剩二人,曹姽豪邁伸手:“拿來!”
阿攬将帕子一抖,軟嫩的絲料上頭清清楚楚印着黏膩的汗漬,使得那鵝黃色無端端深了幾分,曹姽看着渾身不自在,終于下定決心探手去拿,阿攬卻将手一抽,讓曹姽撲了個空。
曹姽的臉便沉了:“你什麽意思?你要學姜太公釣魚,那願上鈎的魚如今被康公抓了在後營飽受折磨呢。”
阿攬将心衣塞回了衣襟,曹姽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總不見得去扒男人衣服,阿攬便悠哉道:“後營有沒有魚我并不知道,但昨日發生在後營的事我是知道的。”
曹姽心裏“咯噔”一跳,莫非這兩人還真是郎有情妹有意?她略帶輕視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副顯而易見的胡人長相,因不修邊幅更顯得粗魯犷邁,難不成他還指望着福清真的歸依匈奴劉氏,想撈個現成的北漢驸馬都尉來做不成?
她眼中不由就帶了鄙夷,阿攬知道她想歪了,也不點破,反而問道:“昨日你在後營,可是燒壞一條褲子?”
曹姽一愣。
阿攬見她模樣好笑,正好坐下端着藥碗一飲而盡,藥汁因他大口灌入有絲絲流下脖頸,他喝完放下空碗抹抹嘴,又将心衣拿出将污漬抹了抹,這時曹姽已經忘記要去阻止,他才繼續道:“今日雷大嬸前來送衣物,說是褲子補都補不上,要我找軍需官再去領一條,這一往一返少說也要三日,所以我最近都沒的褲子可換。”
曹姽目光落在他那條粗麻布胡褲上,才吶吶道:“我昨日一時情急,賠錢也好,去給你弄條褲子也罷,就當我向你賠禮,但你需把東西還我。”
“中下縣尉俸祿二百石,我如今有錢。褲子向軍需申領,不過多花些時間,也并非領不到,某如今什麽都不缺。”阿攬慢慢道來。
曹姽咬牙:“你就是不肯還來對吧?”
阿攬笑道:“何為借?何為還?公主欠我一條褲子,我欠公主一件……”他指指胸口:“姑且稱是衣物,不是正好兩廂扯平?”
鬼才和你扯平!曹姽咬牙切齒,且不說那條破褲子和自己的衣物沒的比,自己的貼身衣物被扣在男人處,這算什麽?
帳外大虎眼圈發紅,沈洛看她慢慢止住哽咽,才勸道:“你不必生氣,阿攬不是壞人。”
“是,他不是壞人。”大虎啐了一口:“他是無賴!”
曹姽沒有出來,二人只好等在外頭,大虎又聽不見裏面在講什麽,只好急得團團轉。
正急着,卻遠遠看見康肅朝這裏過來,二人連忙見禮。
康公腳下不停,直直就進了帳中,曹姽正和阿攬僵持,也無甚不雅,見康肅突然來到,阿攬連忙行禮,曹姽滿臉不悅。康肅看看兩人,可能阿攬的身份委實太過低下,他也沒有多想,便對曹姽道:“你既來道謝,怎的臉上完全沒有誠意?”
曹姽只好吃了悶虧,轉頭坐在一旁悶悶不樂。
“也罷!”康肅在上首落座對曹姽道:“我本要去找你,你既然在此地,也免我跑兩次。大虎,沈洛,都給老夫進來。”
大虎還以為事情敗露,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見無事,又不掩好奇。阿攬和沈洛,并跟随康肅同來的吳爽,一起站在下首聽令。
康肅語出驚人:“我國派出的斥候已經回報,此次地動,巴郡受災有九縣之多,如今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成都王李特又不欲東魏、北漢趁火打劫,想把大災捂爛在自家,如此郡內已經哀鴻遍野,陛下聽聞,終是決定對巴郡用兵。”
曹姽一下子跳了起來:“母帝怎會如此沖動?我國一旦對巴郡用兵,巴郡山高路險,一旦無法速速攻克,必将拖住大軍。那劉熙狼子野心,潛伏邊境,一旦北漢偷襲,東魏便是兩線作戰,實無招架之力。”
康肅沒有立刻回答曹姽的問題,他那雙蒼老而睿智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曹姽,極少見的帶着慈愛,可曹姽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一絲悲憫,她不安起來。
帳中的氣氛一下凝滞,大虎看看康肅,又看看曹姽,似乎明白了什麽,她不由自主地朝曹姽靠過去。
康肅終于長嘆一口氣:“北漢的國書已經到了建業,北漢皇帝劉曜願與東魏修好,兩國分南北二線一起攻打巴郡,事後将其平分。劉曜承諾兩國各據其地,十年內秋毫不犯,不過有個條件……”
曹姽冷冷反問道:“兩國結為秦晉之好,便可各安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