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周威心思純直,到底還是有些在意,便詢問曹姽:“那個胡人是誰?”

“胡人?”曹姽一愣,想了想,便笑道:“周兄果然注意到他,不愧是久在軍中之人。他是被康樂公新進提拔為校尉之人,算是有些能耐。”

因阿攬不但有胡蠻長相,還有短發紋身,從嶺南之地而來的百越人印跡并未完全退去,周威一并也看在眼裏:“我若沒看錯,他從前是奴隸吧?康公為人最是中正,即使沒有什麽出身的偏見,一個奴隸提拔作校尉也未免……”

這樣就解釋了沈洛與這人為什麽在一起,沈家曾是與周家齊名的江左武宗,沈洛被流放為奴,在周家并不是什麽秘密。

曹姽略有些尴尬,并不想将自己被奸人所害,差點遭匈奴人所擄的事情告訴周威。但周威不比旁人,她猶豫再三,仍然是據實以告。

饒是周威在戰場上歷練過,此時也不由一陣後怕,無論是被中人所賣亦或是被人擄去,這個戰亂割據年代裏,一旦女子落入這般險地,不論你出身如何,面前都是無盡的地獄。

周威覺得心痛不已,懷中所藏另一道密旨此刻已如火灼一般刺痛他的心,他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看着曹姽凝重道:“往後我在你身邊,必不讓你再遭遇這樣的事情。”

因這語氣太過嚴肅,曹姽雖好奇,一時卻也不便開口,反而一臉狐疑。

周威這才探入襟口,摸出一卷精致的帛書遞給曹姽:“我要與公主商議的事,都在這裏面了。”

布帛上是曹姽十分熟悉的、甚至可以臨摹至八成相似的母親的字跡,可是這短短數句卻如鐵石一般沉重,曹姽看畢細細收入袖中,嘆了一口氣望向周威:“這便是周兄來此地的真實目的?”

周威抱拳:“正是!一切聽憑公主差遣。”

曹姽覺得有傍晚的勁風吹過臉上,雖是初春,卻寒烈如刀,她從不知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巴郡一戰竟然也和自己扯上了關系。上輩子自己在做什麽,是縱馬游春,還是于宮內莺桃樹下,等待那個踏葉而來的郎君?

周威見她不說話,不安地擡起頭,卻見曹姽臉色沒有驚訝,甚至沒有驚慌,只是一派沉肅,這未免過于鎮定,然就是這樣的曹姽,總是出乎他意料,又讓他心折。

須臾,曹姽卻笑起來,問周威道:“周兄也上過戰場,大戰之前,一般要做些什麽?”

周威也不矯情道:“自然是痛飲一番。”

曹姽慣常做男子打扮,想來也很便利,便欣然道:“就當為周兄和庾太守接風,今日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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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聯袂而出,庾希也收拾妥當,衆人氣氛熱烈,一同往朱雀大道上的茶樓而去,曹姽選的不是別處,正是老相識嬌娘的地方。

嬌娘豪爽大方,卻也帶着濃重的風塵氣。庾希是官場出來的人,早已歷過這等陣仗,只是周威還年輕尚未娶妻,年紀輕輕已是高階将領,并不同普通士兵一樣找女人厮混,因此頗不自在。

連帶着他對曹姽出入此地也有些微詞,曹姽卻興致高昂,反嘲笑道:“非我不拘,而是周兄太迂腐。這話我不好說,倒要勞煩庾太守和周都督一說,一定要找個美麗賢惠的世家女郎,予周兄為妻。”

這話把周威急得滿臉通紅,只好憋悶喝酒。又因庾希是在座長輩,他即便如坐針氈,也只好作陪。

酒酣耳熱,曹姽讓大小虎、阿攬及沈洛與自己同坐一席,也不顧上下之風,那阿攬酒量很是了得,輪番喝下來也不見他推脫,這樣酒品很得庾希好感,便又問起他來歷。他說得也很是實誠,既不因曾為奴隸而顯得卑微,也不因救了曹姽而顯得自傲,不亢不卑,很是大氣。

反倒是庾希半天沒說話,他喝得的确有些多,便不自覺說出了真心話:“是條漢子,老夫觀你相貌,似也是不凡之人。若不是你為我東魏效力,老夫一定讓人除掉你。”

庾希說完這話便醉死過去,留下數人尴尬沉默。周威這才第一次正視這個先前引起自己注意的胡人,庾希這話雖然過了,卻并不是全無道理。

他朝阿攬拱手打破沉默:“壯士救公主于危難,某感激不盡。”

阿攬也同他拱手:“公主與康公俱以有過獎賞,周郎君再謝,某愧不敢當。”

周威自覺失言,自己又不是曹姽的誰,憑什麽謝人?他便将碗中酒一飲而盡,抹抹嘴邊道:“那某便先幹為盡,你我二人均效力軍中,哪日該當切磋一番,也不枉與壯士相識。”

一句“你打不過我的。”總算沒有說出口,阿攬知道面前這位少年将軍雖有意曹姽,但卻是個忠厚良善之人,他一手抓起身邊酒罐,将餘酒盡數喝完,周威頓時覺得對方也是豪勇之人,更生好感。

那二人熱絡着,察言觀色的沈洛卻看出不妥,只好一言不發。大虎搖了搖身邊端着酒碗怔楞的曹姽問道:“公主?公主?你發什麽呆呢?!”

曹姽咬牙,阿攬那個混蛋,自己何時賞賜過他什麽東西?分明是他霸着不還,若不是這酒有些上頭,她此刻臉上的紅暈一定會被人看出來。

嬌娘看在眼裏,心裏暗笑,這才上來招呼道:“諸位,諸位,時候不早了,還請各位回去好生歇息,不然新來的城守大人第一天上任就要睡遲啦。”

周威将庾希帶回驿站,曹姽本來就酒量不錯,被夜風一吹就全醒了。回到都督府已是二更,她卻讓人不要走,甚至把阿攬和沈洛也留下。檢查了周圍沒有閑雜人等後,曹姽才從袖中摸出一卷小小布帛,展開對衆人道:“周威帶來了母帝的密旨。”

餘下人全部跪在了地上,不過其中只有阿攬,有生第一次與皇帝産生了聯系,他心裏一陣情緒洶湧。

曹致令庾希替下曹姽,是為庾希入蜀定局創造條件。明面上她召曹姽還朝不過是打了個幌子,她要周威借着護送曹姽還朝的借口,率領一支東魏與北漢朝廷皆不知道的奇兵,通過水路,沿長江溯流而上,進入蜀中。

曹致所圖,是東魏不能晚于北漢,甚至要先于北漢,進入成都控制大局。因此在康肅所帥主力之外,布一支奇兵卻是非常必要的事情,這樣一件關乎全局的大事,她最終決定交到曹姽手上,甚至派了周威來協助她。

“巴蜀是險惡之地,我雖不是在正面迎敵,但不代表不危險。不過……”曹姽笑盈盈地看着阿攬和沈洛:“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我想你們不會錯過。既然選擇入了兵籍,就沒有退縮的餘地了。不過沈洛,你要好好想一想,因為最後的結果,你仍然可能什麽都得不到。”

二人死死跪在地上,誰都不說話,尤其沈洛,在地上叩了三叩,咬着牙道:“萬死無悔!”

翌日,曹姽将康肅留給她的營救有功的十八人,一一點來。其間大多都是類似阿攬與呼延莫這樣的胡人,也有沈洛和劉寶這樣的漢人。他們均是奴隸出身,歷過生死,也嘗過常人不曾嘗過的艱辛榮辱,對于得之不易的良民身份和升遷之功更為看重,又極為忠心,可堪使用。

曹姽點了這十八騎,又與周威一道,與庾希道別出城,離開襄陽數裏之後便喬裝打扮,輕騎一路趕到集兵之處與康肅會合。

五月冰雪已融,康肅領三萬先鋒先攻涪陵,同一時間,北漢從北進攻漢中郡。雙方并沒有遇到大的抵抗,而是一路勢如破竹,北漢直取沿路城鎮直到劍閣之下,康肅則在巴郡遇到了第一次像樣的抵抗。

與此同時,曹姽從襄陽領二千人出發,如果她一路順利,不被發現,那麽她很可能比康肅先抵達成都。成都王占據天險,自傲自大,如今被打到了家門口,才發現局勢不對,蜀軍分兩線作戰,但劍閣所在壓力較輕,反而康肅在巴郡遇到了重兵,阻滞不前。

曹姽想是如此想,一路帶人坐數十艘快舟從水路,一路直達南充要地。此地東鄰達州,南接廣安,西依遂寧、綿陽,北靠廣元、巴中,又因成都王分兵無暇,兵力部署并不充足。

況且,曹姽看看難得席地而坐而坐的衆人,一連坐快船十餘天,她這個從小長在建業的人都受不了,何況那些兵士。就連阿攬,竟然也難得恹恹地靠在一旁,即使依靠着非凡的毅力,他一路行來,也已經吐了兩三回。

周威也建議在進入南充之前稍事休整,因為一旦嘉陵江防衛森嚴,趁夜不得過的話,那麽他們就只能從毗鄰嘉陵江的錦屏山翻過去。如此一來,勢必增大了兵士的負擔。

事後,曹姽不得不感謝這一英明的決定,如果不是他們早到半天,繼而棄船登岸,在林地裏掩藏起來休息,那麽現在他們就是別人嘴裏的肉了。

負責打探的斥候傳回來的消息,離他們不足三裏,竟然出現了一支數千人的軍隊。看行軍與裝束,來者是北漢軍無疑,周威猜測定是北漢大軍在劍閣受阻,便分兵想要另辟蹊徑。

這樣一來,北漢竟然打起了東魏一樣的主意。

幸而是曹姽先發現對方,暫時占據了主動,但是對方人數遠勝于己方,南充的嘉陵江口沙洲統共就那麽大塊地方,繼續僞裝商船,不說騙過蜀軍,估計連北漢人都騙不過。

為今之計,只有早做準備,狹路相逢勇者勝了。

北漢太子劉熙被阻于劍閣之外暫時偃旗息鼓,他并非不想立功,而是不想冒進。對劉熙而言,康肅在巴郡的攻取勝負才是決定他何時進兵劍閣的重要因素,等到東魏把成都王的兵力消耗殆盡,北漢再出手也并非很遲。因此劉熙詭計頓生,便令座下勇将丘麟末帶了五千人繞道南充入成都,如此一來卻是和曹姽迎頭碰上。

北漢軍都是北方人,急行軍數天難免疲乏。此時要過嘉陵江口岸,也打的是休整之後,再拼一場仗的準備,此刻已經是人困馬乏。

丘麟末的名字,遠在建業的周威聽說過,曹姽不過是略略耳熟,因他是北漢一員勇将,上陣以來從未輸過。究其原因,不過是因一字“勇”,因他不但武藝超群,兼且完全不要命。

這位勇士卻不知道,此時北漢大軍的身後丘陵裏,卻有不速之客的眼睛,在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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