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潘崇名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患了風濕的腿跪在大殿冰冷的磚石地上,一陣陣麻癢刺痛鑽着膝彎子。可他麻木得很,因為膝彎子的痛比不上心口的痛。
看這個九重階上的小畜生在說什麽呢?要他去守賀江,這仗也不必打了。是個人都知道此刻韶關才是南越的命脈所在,所有人都知道,這姓孫的小畜生不知道,南越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潘崇名罷官已久,如今早就看穿了世事,雖心知肚明南越就要完了,他也不和孫冰争辯,“呵呵”一笑領了聖旨,就帶了人馬往賀江上任去了。
孫冰回頭卻對太監道:“這老家夥如今果然聽話了。”
豈知這場仗再也沒有潘崇名什麽事了,而曹姽與康拓沒有料到,攻陷南漢裏最艱難的一仗,竟然在賀州就打完了。
東魏拿下整個西部戰線後,便繼續向東邊挺近,逼近韶關。韶關是南越北方的軍事重鎮,又是廣州府以北最重要的門戶,丢了韶關,就是丢了廣州府最後的屏障。孫冰這時緊張起來,但他固執己見,畢竟現在勝負還未分,來得及随時召回潘崇名。再者,南越大軍已在韶關布下了出其不意的武器。
嬌娘一身粗布麻衣,在軍中後營幹着廚娘的差事,如今南越戰亂,她思來想去還是跟着曹姽最為安全。何況她一直痛恨那個抛棄自己和女兒的負心人,若是東魏進軍的路上能夠巧遇,她是定要為自己報仇的。就算遇不着,眼下東魏進入廣州府只是時間問題,那個負心人若是在國都當官,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
嬌娘的女兒小美今年不過六歲,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當年離開嶺南的時候還記得荔枝甜美。荔枝在嶺南尋常,她也不怕生,整日追着曹姽和康拓要荔枝吃,嬌娘和她講“荔枝性燥,不可多食”,她也不理。
康拓便在閑下來的時候抱着她四處晃晃,曹姽則故意在小美面前吃荔枝,惹得小美哇哇大哭。
清閑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待大軍逼近韶關,南漢派出的年輕都統李承漢領兵十餘萬,列陣于韶州城附近的蓮華峰山下。這十餘萬人還将威武的大象列于陣前,每只象背上坐着多名手執兵仗的士兵。
康拓派出去的斥候見了此景也不能淡定,象陣是嶺南地區傳統的作戰方式,它的優點在于不但可以壯軍威,體魄雄健的大象還可背負全副武裝的戰士殺入敵陣,并為其餘部隊開道。
在力大無比的大象面前,人類的力量和詭計都不值一提。孫冰此舉雖然沒有新意,卻十分有效,康拓不由絞盡腦汁與沈洛等人商議破敵的計策,甚至于有人還提出繞道水路,好避開象陣。
曹姽卻是個不耐煩迂回的腦子,因她插手的緣故,不但她随行的隊伍裏有一支弓射營與弩機營,更因她前次在山中遭人綁架的緣故,所用箭矢均為四羽匈奴大箭,威力十分巨大。
當下她便建議道:“我聽太師說過,萬物相生相克。貓抓鼠,狼吃貓,狼卻又怕虎豹,而大象可将虎豹踩于腳下,焉不知鼠其實是象的克星呢?”
康拓對她的話很有興趣,他雖負責實際領兵的權利,卻很樂意聽曹姽的奇思妙想,當下便道:“願聞公主教誨。”
曹姽白他一眼:“教誨是談不上的,但難道大象就沒有弱點。我們手上有強弓利弩,把大象眼睛都射瞎了,難道它們還分得清是敵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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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雖然有強橫的嫌疑,衆人卻不得不承認很有道理。于是兩日後雙方狹路相逢,康拓也不含糊,集中力量以強勁的弓弩對準大象猛烈射擊。
那弩箭是匈奴人改良,東魏仿制,準頭厲害就不說了,甚至可以入牆三寸,助士兵攀登攻城,何況大象血肉之軀?
驚恐和負傷的大象失去控制,四散奔竄,掉頭逃跑的則踏入南越軍隊的陣地。原本騎在大象背上的兵士紛紛受不了颠簸,慘叫連連地滾落下來,連帶陣地中來不及逃跑的南越士兵一起,均被踩成肉泥,哀鴻遍野令人慘不忍睹。
趁南越軍陣腳大亂,東魏順勢發動猛攻,很快擊敗李承漢軍拿下韶關。韶關一戰是決定南越存亡的關鍵一戰,康拓本已做了艱難取之的準備,誰知因曹姽奇思,使得東魏迅速克敵制勝。不出半月,雄州(今廣東南雄)、英州(今廣東英德)相繼易手,南漢北部防線全線崩潰。
離東魏對賀州動手開始不到一月,戰役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鍵,東魏時刻準備南下直搗南越國都廣州府。孫冰一邊急不可耐地準備出海的船只,一邊令親信的國師女大巫桑琪勞軍,在距番禺僅一百多裏的馬迳與東魏對陣,這便是完全不具備實際意義的最後一仗。
南越軍用竹木修起“栅頭”,用以護衛營地和阻擋東魏軍。東魏則在馬迳的雙女山上屯兵,居高臨下俯視底下的手下敗将,不時派出游騎輕甲兵出陣挑戰。
因孫冰崇尚怪力之說,女大巫桑琪在內宮的地位舉足輕重,幾乎到了國師國事一手抓的地步。她因不能進行世俗婚姻,便在宮內認了個宮女做義女,這義女不知與何人淫~亂生下一子,卻被桑琪說是上天所賜靈童。
這個靈童就是此次領兵的郭崇月,他和他的大巫婆婆本無将才,所率又多為來自韶關和英州逃竄而集的殘兵敗将,沒有絲毫鬥志,一直堅壁自守不肯應戰,拖延東魏進攻的步伐。營中日夜焚香不停,由大巫做法,乞求神靈保佑。
康拓對這等鼠輩十分不耐,既然他們敬畏神靈,不如自己将計就計。沈洛是個靈慧的人,與康拓定計之後,便使人找了許多古怪猙獰的青銅面具而來,好趁夜進攻,幹脆把那夥慫人吓破膽得了。
這般惡作劇一樣的戰法,讓曹姽躍躍欲試。然這次,康拓卻擺出很嚴肅的臉,表示曹姽除了待在營中,其他沒的商量。
曹姽自然不服氣:“這些殘兵游勇,毫無鬥志,領兵的又是兩個裝神弄鬼的廢物,為何我不能去?”
皇家有皇家的忌諱,臨行前康肅諄諄囑咐,就不乏此類問題。康拓耐心道:“公主,你可知道魇鎮巫蠱之術最為中原皇室忌諱,嶺南是蠻夷之地,又有許多奧妙不曾解。這場仗勝不勝并不重要,但對方軍中有巫師坐鎮,您千金之軀,萬萬不能出事。”
曹姽耐着性子好說歹說,康拓都不肯應允。曹姽瞪着他兩個含而不露的酒窩,有氣卻發不出來,康拓只得苦笑一聲,卻不敢放松警惕,将呼延莫和劉寶特特留下看住曹姽。
劉寶還有些小聰明,呼延莫的腦子卻總是不夠用的,曹姽倒是悠閑地拿話哄他們:“你們可是當兵的,真的不想去嗎?真的不想?”
呼延莫本覺得自己大材小用,然他一向唯康拓馬首是瞻。不僅是康拓本身的能力擺在眼前,這之後的際遇也意味着康拓背靠大山,他再蠢也知道靠着康拓這座小山。
不過小山康拓有時候在一國公主面前并不怎麽管用,呼延莫焦躁不安地搓搓手,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才和劉寶商量道:“就去看一看,看一看就算了。有我們兩個随身保護,公主出不了事。”
劉寶雖矮小,可是呼延莫巨人一般,不但體壯高大,更兼武藝超群,這提議令他十分動心。再者公主的本事也不弱,不過是南越殘兵,到底有什麽可怕的。
二人猶豫一番,就都如曹姽所願,陪她上了戰場。
大晚上的,馬迳的地界卻亮如白晝,曹姽躲在雙女山的半山腰,清晰的目力讓她發現南越的寨子已經起火了。康拓最會利用對手的疏忽進行不留情面的打擊,你說他性格狠辣可以怒斬對方大将首級,在城頭上風幹三天三夜,但他為将的信念卻是迅速推進,節約一切民力物力。
曹姽隐隐覺得,他總是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邊,是不是她的結局,他也早已經預料,可他偏偏願意陪着自己。
康拓派沈洛帶人繞過對方寨子的兩翼,将竹木修起的“栅頭”潑上柏油,先鋒軍每人手執火把,将敵營全部點燃。一時間萬炬俱發,火光四起,南越的軍營變成一片火海。
三更半夜,南越軍突遭火攻奇襲,睜眼一看又是一個個臉孔猙獰的魔怪,頓時吓得魂飛魄散,根本無法組織有效進攻,不堪一擊就全數潰逃。趁對手慌亂無措之際,埋伏在雙女山山腳的東魏軍全線出擊,大敗對手,郭崇月也在混戰中喪命,大巫被從後營的祭壇拖出來,四肢俱斷綁在一根标旗上。
曹姽見東魏聲勢大振,更加躍躍欲試,拿出随身的面具,和呼延莫還有劉寶各自帶戴上,便策馬加入混戰。
因康拓言辭鑿鑿,曹姽對那大巫很是好奇,便往後營走,想探探那受到南越萬人崇拜的大巫到底有何厲害的法器。她的手指才摸到着火的帳子,已被人從後頭提着領子拖到一邊,曹姽一矮腰就掙脫開去,因不辨敵我,就要動手,只聽康肅的聲音在面具後面悶響:“別胡鬧!”
外面火光連營,喊殺聲震天,曹姽被抓個正着,讷讷不能言,只好随着人往外走,沈洛已經幫忙收兵,正忙着清理繳獲的辎重和糧草,安排人手押送俘虜,并收拾殘局。
曹姽心煩意亂,有被人抓到做壞事的心虛感,康拓似乎有些生氣,一路上頭也不回,二人走到一處偏僻的帷帳之後,曹姽耐不住性子想說話打破沉悶的氣氛,結果說完了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割了:“都戴着面具呢!你怎麽認出的我?”
怎麽認出的,于萬千人中一眼認出的,一樣的盔甲、一樣的面具,但康拓知道那身裝扮之後,定有一張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臉。他心頭火起,擡手就掀了曹姽臉上的面具,曹姽低呼一聲,面具已滾到了一邊,發髻也連帶着被弄散。
眼前的臉既沒有養在深宮的羞澀,也沒有身為貴族的傲氣,那雙眼梢微翹的明眸波光潋滟,于黑夜中仿若絢麗的三月花。她符合康拓對女人的所有想象,或者說沒有機會接觸女性的康拓,所有的想象都來自于曹姽,但是橫亘在兩人之間的差距,讓康拓明白自己不配,他甚至比不上那個混賬劉熙,因為那人是北漢的太子。
曹姽看到康拓的臉湊得很近,面具黑洞洞的兩個眼眶後頭,有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凝視自己。康拓的喘息清晰可聞,曹姽五官敏銳,那呼出的溫熱氣息裏有新鮮的麥飯、雞子餅和棗幹的味道,這是他們今夜吃的晚飯。
這些東西從來沒有如這一刻般充滿了溫暖的氣味,這種平凡的、唾手可得的氣息,卻在這一刻熏紅了曹姽的臉。
她想伸手拿下康拓的面具。
康拓如往常一般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得逞,因為他此刻的表情不能洩露。曹姽偏過頭去,嘴唇微微顫抖,下一刻卻有粗粝的指頭擦過她滟滟的紅唇,好像是漫不經心的誤會,又像是刻意為之的巧合。
曹姽終于說不出話來,康拓深藏在心底的欲~望,也許會如上輩子一樣埋在他自己心裏一輩子。十年後再想起,不過是異域迷離夜色裏的一個不該做的夢,他便是這樣一個克制的人。
果然康拓松了她的手,沙啞着低聲道:“該走了。”
一踏出去,夜風就吹散了所有的身不由己,曹姽走到軍隊前沿,看見标題上綁着的那個老巫婆。她四肢軟軟地吊着,向來已是個廢人,可她臉上深深的褶皺卻排出一種陰森的笑臉,嘴裏發出老鼠般“吱吱”的笑聲。
“你們休想踏進廣州府一步,”老巫婆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東魏的賊子,将帶着我最惡毒的詛咒,止步在廣州府城下,一生被厄運所糾纏,永遠不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