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康拓直覺擡手一擋,那口髒污帶血的唾沫就濺在他胳膊上,幸虧曹姽未受波及。康拓冷着臉解開護肘抛在地上,抓起布衣的下擺揩了揩,眼中冷厲幾乎令曹姽心驚。
“某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康拓拿來一個兵士手上的火把,捅到了大巫的身上,平靜地看着這瘦幹的軀體痛苦地顫抖起來:“你敢詛咒,我敢燒死你。”
标旗慢慢變成了一根火柱,有個蟲子樣的東西似乎貼着火柱扭動,發出痛苦的“吱吱”聲。康拓便不再看,示意手下收拾殘局,并命連夜急行軍,争取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廣州府。
黎明時分,孫冰已在內宮得知郭崇月戰敗及大巫被燒死的消息,肥胖的身體不由就癱在了榻上。他想不明白,當年他的父親可以和東魏平分秋色,怎麽到了他的手上,就敗得這樣的快呢?
一旁的大太監犬豚冷笑,門外的大殿裏立着十八根三人合抱的盤龍金柱,這十八根金柱的來歷就包括全南越官兵三年的軍饷,你說,怎麽能不敗呢?而且敗得越快,才越有道理呢!
孫冰惶惶凄然的時候,媚豬反而鎮定異常,她壯實的手臂一把就将孫冰提起來,大吼道:“快走,登船!”一邊驅使犬豚:“你去把大巫留下的法器懸挂到城頭去,料那些中原男人不敢越雷池一步,還要倒一輩子的血黴!”
犬豚連忙領命去了,背地卻露出一個陰險的笑來,一個癡傻的廢物,一個豬樣的醜女,也想帶着金山銀海逃之夭夭,且問問他們這些為了進宮而斷子絕孫的人願不願意。
他不由嘿嘿一笑,招了小太監去辦媚豬吩咐的事情,自己卻帶了細軟乘了快車,一路往珠玑港的碼頭奔去。
東魏到達廣州城的時候,這座城市似乎還未在黎明中清醒,一片靜悄悄的,城頭上都不見半個士兵的人影。呼延莫上去喊話,也不見有人應答。
他喊了幾回之後便惱了,“呸”了一聲,退後對沈洛埋怨道:“他娘的,給他們臉不要臉,我們還等什麽,直接錘開了城門便大功告成了,這南越都是孬貨,還能打不下來?”
康拓騎在馬上,似乎是想着再等片刻,曹姽目力好,一眼就看到城頭上突然浮出兩三個白影來,慢慢的衆人都看見了。
他們肯定不是士兵,倒像是幾個少年人,身上衣飾不錯,曹姽便想到內宮的小太監身上。幾個少年似乎很害怕底下烏鴉鴉的敵軍,手上的包袱又重,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才成事。
他們什麽也沒幹,就把一塊三兩丈長寬的薄紗系在城頭上,又和來時一樣,偷偷摸摸地走了。
這鬼祟的舉動實在令人摸不着頭腦,一時之間東魏軍不敢輕舉妄動,唯恐有什麽埋伏。曹姽是個耐不住的性子,不等康拓阻止,就帶了一隊親兵上前去,果也沒有什麽事情,她在城牆下橫看豎看半天,也沒有看出什麽名堂來,一臉莫名其妙地策馬而回。
她把發現告訴衆人:“城頭的确沒有衛兵了,那薄紗便是普通的白紗,只是上頭有些密密的紅點,不知是何用處?”
曹姽聯想到那個妖物一樣的大巫臨死前說的話,總覺得與她脫不了幹系,如果說這塊薄紗就是她最後的殺手锏,這也未免太兒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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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也與她一般不明所以,只有沈洛臉色有些發青,半晌似乎下定了決心才道:“這樣陰毒的物事,我不知孫冰是否真的命人去做了,但若是真的,孫冰與那大巫确該不得好死,但我們今天也進不去。”
曹姽當下大奇,急急問道:“莫不是真的很厲害的法器?”
沈洛咽了幾口唾沫,才艱難道:“不過是上古傳說,傳說周滅商時,兩軍對陣,一方施用妖法,天地之間飛沙走石;另一方則舉起“萬點梅花帳’以破這妖法,這法器極其厲害,據說可破鬼神之兵。”
“這樣厲害!”曹姽一拍腦袋,只怪自己從前沒有好好念書,殊不知太子太師才不會教這樣的東西,她追問道:“既然是梅花帳,莫非是我看到的紅點是有什麽玄機?”
沈洛說不出話來,康拓知道有不妥,就帶上親信之人一同避開說話,卻不知沈洛忌諱的是衆人中唯一的女子曹姽,這番話實在太令人難以啓齒。
因曹姽渾然不覺,追問不休,其他人也沒有主意,沈洛躊躇再三,只好字斟句酌道:“所謂萬點梅花帳,就是以女陰之體,克純陽之軍。”
曹姽張口結舌愣了一會兒,才勉強提出自己的猜想:“莫非……莫非,你說的是女子每月的那個……”
她聲音越壓越低,頓覺不好意思,好在這些都是熟識之人,不至于太過尴尬,不想沈洛卻搖頭:“若如公主猜想倒也罷了,可我們已經打到南越的國都之下,孫冰必定已經喪心病狂,一定會用最最無恥的手段。所謂萬點梅花帳,就是用在室女元~紅之血所染,這樣一大塊,孫冰少說也禍害了幾百人!”
“啊……”曹姽呆呆地張着嘴說不出話來,似乎不明白沈洛說的是什麽。她也不是沒上過戰場,見過血肉橫飛、見過負隅頑抗,卻沒有見過哪個國君是以女子的血肉行這等愚昧昏聩之事,一瞬間氣悶、不解、惱怒以及憤恨一下子充塞了她的腦袋。
“這個混賬!混賬!無恥下作!”她原地打轉,喃喃自語,氣得已經語無倫次:“康拓,康拓,你聽着,那個老巫婆,燒死了是吧?把她挫骨揚灰,砍成一片片,倒進糞坑裏,灑進豬圈裏,讓她不得超生。還有孫冰,孫冰……”
康拓見她雙頰漲得通紅,顯然失去了理智,連忙扶住她雙肩:“你冷靜點。”
沈洛瞧着他們,餘下人也瞧着他們,曹姽看出了那點意思,她大喊道:“殺了這些混賬我就冷靜了,你們倒是攻城啊!攻城啊!”
康拓并不是中原人,化外之民并沒有顧忌,可他是主帥,他要顧及到整支軍隊的心理。中原男子向來将女子隐秘視為污穢之物,讓他們頭頂着那面萬點梅花帳攻城,不願聽令那是肯定的,若是強逼下令,深入他國千裏之地,一旦人心不穩發生內亂,結局不可預料,康拓不能輕舉妄動。
他溫言道:“且不急,待衆人想想辦法,功成不必急在一時。”
曹姽睜大了眸子,她沒有想到康拓竟然令她失望,康拓是誰,是東魏的軍神,日後令四海八方甚至匈奴人都聞風喪膽之人,可是這個在曹姽心裏最可靠的領兵之人,竟然也在一塊月事布差不多的東西面前退縮了。
她只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要塌了,那雙睜得極大的眼睛開始發紅,讓康拓心裏“咯噔”一跳,就見曹姽将佩劍往地上一擲,聲音激動得顫抖起來:“你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究竟有什麽好顧忌的?原來就算是你們,心裏也一樣認為女子卑微、污穢,”她抖着手指着康拓、沈洛、呼延莫等等熟悉的人:“你康拓、沈洛,你,還有你,你們,都是和孫冰一樣卑鄙的人!”
“公主!”沈洛出其不意大喊一聲,已經跪了下來,他背挺得筆直:“沈洛一條賤命,哪裏值得一提?非不敢,是不能啊!公主,你可想過,東魏以兵事立國,一旦我們今天強行下令,以後這些為國家出神入死的士兵會怎麽想?女帝本就是女兒身,在天下悠悠之口中舉步維艱,今日之事流傳出去,公主可想過陛下要如何自處嗎?!”
曹姽只覺得四肢百骸生疼,洶湧的情緒無處宣洩。她怎麽不明白?一個女子,管你是女帝還是平民,都能在旁人的口中被生吞活剝了。她是衆人口中的瘋子,連枕邊人都曾經害怕她犯瘋病,她怎麽不懂呢?
曹姽“啊”地大喊一聲,轉身就往遠處跑。她這時情緒失控,康拓不敢放任她胡來,連忙追了過去,在一個小土丘上追上了曹姽。
拼力氣拼不過,拼武藝也拼不過,曹姽左突右沖跑不出去,眼淚終于流下來,忿忿道:“你到底要怎麽樣?!”
“是你要怎麽樣?”康拓長嘆一聲,落在曹姽心頭無比刺耳,仿佛自己是多麽的不懂事,康拓道:“公主,你聽我說……”
曹姽吼他:“我不聽,你口口聲聲喊我公主,心裏還不是看不起我,輕視我,覺得我無理取鬧,覺得我驕橫任性,是不是?!是不是?!”
康拓無語,直覺不能和她胡攪蠻纏,便放低了嗓音道:“好好,不叫公主,那叫什麽?”
曹姽一愣,這一愣就讓那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憤怒委屈瞬間洩了氣,她紅腫着眼睛去看康拓,看他那雙通透華彩的眼眸就看着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這樣依賴信任他,以至于受不得一點的不如意,尤其是來自他的。康拓在她心裏,原該就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他前生為自己隐忍的委屈,曹姽發誓都要一一報答給他的。
這樣一想,曹姽聲音便放軟了:“娘親阿爺和兄姐都叫我阿奴,康公也是那麽叫的。”
他如今是康公的義子,那麽也勉強可叫了?康拓眉頭一挑,臉色有些莫測,阿奴兩個字在舌尖滾了幾圈,他想到陛下夫婦給曹姽取這個乳名必是十分愛惜這個幺女,心頭又是萬分無力起來。
他定了定神,鎮定道:“那好,阿奴,我有一件任務要交給你。”曹姽本聽他低沉渾厚的聲音喚自己乳名,正覺得臉熱,突然就被這任務吸引住了,就聽康拓說道:“如果我讓你去攻城,你怕不怕?”
曹姽前頭氣急了,連自己是女的都忘了,康肅這樣一提,她差點樂得跳起來:“不怕,我去!”
她一展露笑顏,就如大地回春一般,康拓心知是因為自己的感情起了變化,看哪兒哪兒都好看,只好不盯着她看,沉聲道:“把眼淚擦幹淨,軍中啼哭太不像話!”還不等曹姽回嘴,他話鋒一轉道:“我記得後營還有不少幹粗活的仆婦,你也一道帶去吧。”
曹姽當即破涕為笑了:“果然你有辦法,那些幹粗活的嬸嬸,力氣可大着呢,尋常男人等閑打不過她們!”
呼延莫望着沙丘上的兩人,扯下嘴裏嚼爛的草根,撇嘴道:“這就結了?”他看看周圍幾人的表情道:“不愧是阿攬呢!就這一會兒工夫,公主娘娘都被他哄笑了!”
沈洛懶得理他,臉上不免擔憂,只斥道:“你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