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女子紅紗巾覆臉,只同色的紅裙下踮出一只微黑卻秀美的足,隐約可以看見腳背上花枝藤蔓的刺青,一路綿延到腳踝,再往上便有裙遮着再也看不見了。

她抽出腰間一枚牛皮小鼓,突然雨點般搖了起來,伴随着迅疾的鼓點,整個人揚着紅色裙擺,像朵盛放的大花般迤逦地旋轉起來。

這女子是有些真本事的,轉起了足有一刻都沒有停歇,将在座的席榻全部逛了個遍。想是潘崇名提醒過她,她便沒有刻意轉到主位上獻殷勤,紗巾下朦胧一雙大眼,絲毫沒有害羞矜持地大膽看人。

曹姽垂眼飲了口酒,這潘崇名養出的好女兒,說她聰明吧,她偏表現得豪放揮灑不知含蓄;你說她不知廉恥吧,又偏是個蠻女身份,很好推脫,曹姽兀自冷笑一聲,指不定父女倆的目标就是他呢?即便是個玩物,蠻子配蠻子也是說不出的合适,曹姽伸出指頭在杯沿一抹,酒水濺了些出來,她薄有醉意,暗暗将沾酒的指頭舔了舔。殊不知就算一百人在看那蠻女跳舞,裏面總有雙眼睛是向着她的。

蠻女阿舟的母親是百夷人,在家中地位卑微,連正經妾室也不算的。阿舟從小與她母親耳濡目染,可以轉上半個時辰不暈,這便是部族裏最頂尖的舞蹈了。這回是阿舟撞了大運,潘崇名不希望獻出的女子令人有所忌憚,自然越卑下越好,哪怕是被玩弄之後丢棄,自己也不至于丢臉。

阿舟卻想不了那麽多,她飛速的旋轉下眼睛尚有餘裕,将在座人一一打量,果然有一位首座之人,和阿爹說的一般模樣。即便坐着也看得出身姿矯健,英武不凡,雖面上不整了些,卻和娘親說過的那些百夷英雄頗有些相似,當下覺得阿爹實在是一番盛情美意,自己不好辜負。

她卯足了勁兒,鼓聲不可思議地激越起來,她拼盡力氣一旋身,紗巾飄飄搖搖而下,紗巾落下背後是康拓一雙灼灼星目,他沒有探手去接,任那襲紗巾委地。

這時大夥兒看清阿舟容貌,她與那媚豬有些相似之處,膚黑而健美,但五官勝之良多,尤其一雙妩媚的大眼和豐潤的雙唇,也是一種男人喜歡的類型。她頸間亦有紋身,妖嬈地沒入敞開的衣領,很令人浮想聯翩。

照着潘崇名的吩咐,同時也是遵照自己的心願,阿舟咬着唇看了眼地上無人理會的紗巾,也不氣餒,拿起案臺上的酒樽就要給康拓斟酒。一回是表明态度,二回就是不近人情,康拓到底還是顧忌潘崇名的面子,并沒有拒絕,阿舟一看有機可乘,腰身一扭就站到了康拓身邊,殷勤服侍,再不肯挪窩。

底下都是武将,說話也不避人,呼延莫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老粗,空有一身力氣罷了,他有些羨慕地看着康拓,料想此番班師回朝,兄弟們少不得都有家底娶妻生子了,一高興便沒了顧忌,擠兌孫冰道:“我說侯爺,你斟酒的差事被人奪了去呢!”

衆人皆是大笑,孫冰歷來能屈能伸,也不見他羞愧,反順着呼延莫的話頭自貶道:“某沒有這位女郎賞心悅目之容貌,差事自然是要被奪的。”

這話平板板的無甚意思,一時殿內只聞阿舟對康拓嬌嬌柔柔勸酒的聲音,呼延莫正又要開口,卻見一直興致不高的曹姽突然笑開了,她本容貌不俗,又兼出身高貴,這一笑明鑒照人,連呼延莫粗人都有驚豔之感,只是他不知如何形容這等傾城之美。

他們歷來與曹姽親近,并不該如此意外。只是曹姽這人不難侍候,卻也不好侍候,雖然現在有所收斂,并不着意胡鬧,但是也不會刻意給好臉色。

她這樣不加防備的縱情笑容,除了父母兄姐便只有眼高于頂的王慕之瞧過,以曹姽的容貌身份外加全心傾慕,這王郎君彼時也與曹姽有一番恩愛相對,只曹姽鮮少以女郎的情态示人,除了男裝的緣故,也因為自小跟随燕王慕容傀的灑脫所致。

她這一笑,頓掃殿內凝滞的氣氛,因康拓沉默,潘崇名一力維持氣氛正覺得如坐針氈,這時像是普撒了一遍甘霖,連忙把握住機會道:“公主開懷,不知可否與臣下們共享?”

先前阿舟得她阿爹提點,曉得上座是個女人,距離又遠,便沒有細細打量。此時明目張膽地擡眼看去,卻見是個似女還男的美貌少年,白袍高冠,通身的氣度,光是拈着酒杯的一根手指就可以抵得過她整個人了。似乎感覺阿舟在瞧她,曹姽眼梢揚起,一雙烏黑的瞳仁瞟過來,吓得阿舟渾身僵直,更是往康拓身邊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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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崇名原沒指望曹姽給他面子,東魏女子當政,若說有什麽好處,便是曹氏族人都樣貌絕頂,占着主座賞心悅目,但是就不必指望與他們這些武将同樂了。潘崇名卻不知曹姽響徹建業的名聲,不然他必不會開口應話,曹姽拿人取樂的本事,實非潘崇名可以想象。對外事務康拓一力承擔,便給了潘崇名一種曹姽不過是來挂個名,是女帝給子女賺取名聲的刻意安排。

卻見曹姽笑罷,并不以袖掩口,她容貌上乘,齒如編貝,大笑也是一種極致之美,只見她放下酒杯,朝孫冰招了招手道:“我笑恩赦侯妄自菲薄,若不是體态笨重,倒也是個容貌清秀的郎君,又兼曾經貴為一國之主,未必就在王謝之下。”

平心而論孫冰體态豐滿卻眉清目秀,加之二十不到,完全還是個少年模樣。他平日也是巧思善辯之人,只是長處都不用在治國上,現在見曹姽稱贊于自己,孫冰心頭一松,順勢便谄媚道:“臣下這幾日蒙康将軍照應,一應不缺。只是常日無聊,便做了一樣物事敬獻公主。”

見曹姽并無不可的樣子,孫冰順着杆子往上爬,着人從自己被禁锢處拿了那樣東西出來。原來孫冰被抓那日身上還穿着華麗的披挂,不說衣飾就連襪履上都綴滿了珍珠,東魏也沒有窮兇極惡要把他剝得一幹二淨。他便問康拓要了一挺馬鞍,将珠子扒拉下來,在馬鞍兩側用珍珠結成飛鳳之形,此時大殿燭火映照之下,一對珍珠鳳凰流光溢彩、美輪美奂,其手藝的精美大出曹姽的意料。

“本公主嫌它膈人,你留着敬獻我母帝吧。”見孫冰立刻垂頭喪氣,曹姽又戲弄他:“你要是把這份心用在治國上,又怎會淪落如今的地步呢?”

孫冰好像就沒長臉皮:“公主說得是,只是若沒有這樣的機緣,臣下又怎能有幸服侍公主呢?”

潘崇名老臉都挂不住了,曹姽也為這位南越曾經的皇帝毫無禮義廉恥所震驚,不過轉念一想大約孫冰這人做什麽都不會令人驚訝,此人窮奢極欲、不顧旁人也不顧廉恥,不過只為自己活下去、活得好而已。

曹姽又招招手:“你且過來,給本公主斟酒。”

孫冰表現得喜不自勝,他心思靈巧又會說話,身材雖胖也不見遲鈍,倒也讓曹姽臉上始終挂着笑,餘下人都詫異這哪是曾經做過帝王的,分明天生就是個侍候人的命,阿舟發現康拓的酒杯半天不見一絲少,又忙忙勸酒,康拓卻只和鄰座的沈洛商量一些無關輕重的事體,哪裏都不去看,更別說看她了。

酒酣耳熱之際,曹姽欲向所有人敬酒,卻踉跄一步,一看竟是木屐的系繩斷了。她臉上悶悶地坐回去,擡腳卻是往孫冰面前一送,滿不在乎道:“恩赦侯既然手巧,就将我的木屐修好。”

孫冰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在,探手就要去解那松垮垮的系繩,曹姽腳上包着白色織錦的襪子,柔軟輕薄,勾勒出腳面一泓曲線,她成日在外奔波,身形也不矮小,那腳卻玲珑,恍惚卻是個白色剔透的水晶盞。

眼見孫冰的手将将就要伸過去,冷不防卻是榻席被推開的刺耳碰撞聲,康拓像座山一般杵在殿中,背後龍柱煌煌,給人神兵天将的錯覺,他臉上卻是誠懇:“公主,恩赦侯畢竟曾為一國之君,該當禮遇……”

“哦。”曹姽拖着調子長長應了聲,眼珠子轉了轉,轉到孫冰身上,托腮看着他,笑着問他:“你不願?”

孫冰趕緊滿臉堆笑:“願意的,願意的!”

簡直恨不得自己做了曹姽腳下那鞋,被日日踩着才好。曹姽挑釁地看一眼康拓:“康将軍有美伴筵,卻不見誰給我送個美貌郎君來,當真是厚此薄彼,潘将軍你說是不是?”見潘崇名臉色發白,曹姽假意體貼,把木屐踢到孫冰懷裏,赤了腳僅穿襪子立起來,漢白玉的地面沁涼很是舒服,她笑意盎然道:“既然如此,本公主便不打擾各位的興致,恩赦侯,捧好了,跟我回去罷!”

康拓就要上前,不防曹姽冷笑:“康将軍已然喧賓奪主,還要管到本公主的私事上來嗎?”

康拓只覺心頭被狠狠一刺,暫時充作侍女的嬌娘等幾個年輕女子已經團團圍住曹姽,将她迎出去,孫冰則歡天喜地地跟從,總覺得自己投其所好,雖則這公主脾氣略古怪乖張,但有這樣一人庇護,不失為一樁美事。

曹姽一走,餘下的人見氣氛不對,紛紛告辭。潘崇名暗暗嘆息自己被貶多年,大約是真的老了,卻做了樁糊塗事。只是這女子主帥是頭一遭,難不成還真挑選一個美男子來侍奉不成?他見康拓面色冷厲,識時務地把阿舟一并帶走,任她撒嬌嗔怪,也不理會。

待殿中只剩康拓沈洛二人,沈洛剛要發話,康拓卻突然飛起一腳,将整個楠木制的案臺踢飛出去,撞在金龍柱上砸個粉碎。

沈洛望着他雙拳迸出青筋,皺眉道:“阿攬,你失态了。公主她自小就是這樣,我們身份所限,不能規勸就只能收拾殘局。況且她也不是不知事的,嬌娘也是聰明人,孫冰這等無恥人,公主真的就只是戲弄他而已罷了!”

康拓一動不動,似乎執意等出個結果,話裏仿佛有道不盡的無奈:“阿洛,你是不明白她,今日恐怕孫冰難留一條命,難道她就能讨着好了?這女子,怎麽如此執拗!”

阿洛想說那又能怎樣,這世上能夠降服曹姽的,除了女帝,大約還沒生出來。這時,遠處卻傳來一聲慘叫,那聲音凄厲痛苦已極,幾乎不象是人能夠發出來的聲音,康拓認命地深吸一口氣,邁步去收拾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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