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曹姽如今暫居之處乃是南越後宮中最為精致巧麗的景福宮,景福宮是皇宮中的第一大殿。殿基以巨型的青石板砌成高大的墩臺,進深三間,南面是供宮人夜宴和起舞的廣場,漢白玉的臺階寬有三尺。東邊有處雕梁畫棟的曲折回廊,回廊有六七尺寬,亦是進深三間,恢弘無比。

殿內片片琉璃地磚,磚面菱形方格內裝飾四只飛舞蝴蝶,邊角飾折枝牡丹,時時都如春日牡丹盛開、群蝶亂舞。內室四角各放置了一座蓮花瓣無底缸,專為添置冰塊使用。卧室以純銀鋪地,水晶和琥珀被打磨成月亮和太陽,安置在東西牆面上,十分巧思。

南越天氣炎熱,曹姽入了內室後也不避人,徑自脫下大袖寬袍,後頭有侍人跟着拾掇。孫冰像被當做一件家具一般,再沒有得到一絲關注,他呆愣愣地捧着一雙木屐,看着曹姽被衆人圍繞着服侍洗漱,而他卻是身邊再無一人侍奉了。

曹姽卸了簪環,只着了輕薄的外袍,舒舒服服地歪在榻上,嬌娘手勢放得輕之又輕給她淨面,曹姽卻皺皺眉,原來她腳趾一處指甲被斷裂的木屐繩刮毛,她便扯了絹襪,內裙掀到小腿以上,露出一節光潔如藕般的冰肌玉骨,将腿擱到了小幾上。

嬌娘知她心意,馬上端了熱水來,坐在曹姽腳邊,先是用溫熱棉巾擦拭按摩良久,見指甲慢慢軟下來,便執了一把金剪子來,小心翼翼地給曹姽修起了腳趾甲。

曹姽既沒有遣走孫冰的意思,也沒有把裙擺放下來遮掩一下小腿的意圖,孫冰雖然迷戀媚豬,還是因為她在床上層出不絕的手段。這媚豬卻沒有他的好運,早就在萬人唾罵中被斬首,不能說孫冰不顧舊情,然而普天之下人對于美色的欣賞大抵還是标準一致的,因此孫冰也不可避免地怔楞地看着曹姽的那截小腿,半晌諾不開眼。

要的便就是這個效果,曹姽雙手支在膝上,眉眼微擡,雖衣衫不整,卻依然有十分端麗,纡尊降貴道:“孫冰,你說你願意服侍我?”

孫冰幾乎神魂颠倒,幾乎要随着曹姽眼梢每一次的顫動魂游九天,忙不疊回答道:“願意!願意!屬下求之不得!”

曹姽笑了,落在孫冰眼裏就是無端的風情萬種,顯然充滿了鼓勵:“你想好了?”

孫冰差點就要賭咒發誓将曹姽那對木屐當做信物,以後常挂腰間了,他心頭也覺得不可思議,覺得曹姽未必看得上自己,但貴族女子有一兩個相好也非稀奇的事情,更何況貴為公主,歷史上不知多少驸馬頭上綠油油的,孫冰不敢想曹姽真意,哪怕她是戲弄自己,那麽只要公主沒有玩厭,自己便有靠山,他幾乎要抱住曹姽的腿:“想好了,臣下百死無悔。”

曹姽一指點開他湊過來的豬腦袋,笑着對嬌娘打趣道:“你瞧瞧他,平生最是怕死,這會兒卻又說什麽百死無悔?本公主可信不得他,”

嬌娘也趁勢說道:“公主不信便對了,且說奴家的那個冤家,如今想想當年寧可他這般杳無音信地走了。這男人呀,沒了是非根尚且要惹事,要是孽根俱全,六根不淨,也未必過得了安生日子。說不得嬌娘此時正與家中二房、三房掐架,哪有機會走遍萬裏山河,又尋得公主相交呢?”

因是事先說好的一場戲,嬌娘刻意挑撥離間,孫冰原打算無論什麽樣的侮辱都受着,好死不如賴活着,見嬌娘不給他餘地,他心裏惱恨,心想曹姽不過一個年幼女郎,在她庇護下想必可以躲懶。若是被那康将軍拿住,每日出操幹活,憑借勞力不過一天兩頓麥飯管飽,簡直嗚呼哀哉!

孫冰連忙跪地爬到曹姽眼前,生疏地磕頭道:“微臣之心,請公主明鑒!”

“明鑒?”曹姽另一只腳就要同樣擱起來,孫冰緊緊盯着,幾乎恨不得立時撲上去抱住,曹姽厭惡,卻不露聲色道:“是該鑒一鑒你的忠心啊,恩赦侯,想來你自己的主意便不錯呢!”

孫冰一時沒有反應過了,做了個呆愣而蠢鈍的表情,以為對方仍是在和自己調笑,然而曹姽接下去的話讓他肝膽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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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你們南越國有兩萬太監官員是也不是?”曹姽笑得柔和體貼,倒像是在問今夜星子亮不亮,孫冰的臉已經整個都木了,曹姽接着道:“男子沒了家室牽累,便能一心效忠,這可是你說的?既然你說了願意服侍我,我是你的主子,且去了你的累贅,一心一意、心無旁骛地服侍我吧!”

孫冰這才面對現實,曹姽沒有想過要放他一馬,從來沒有。那口惡氣,那塊在全城人面前點火焚燒的梅花帳,就是永遠償不清的罪孽。曹姽要向他申讨這筆糟蹋女子們的血債,不過是或早或晚的問題。

這時候想逃,要逃去哪裏呢?對,康将軍,他一直不同意曹姽對自己動手,甚至不惜庇護,弄僵了二人的關系,他癡肥的臉上,賊溜溜的目光就來回流連起來,去康拓那兒做苦工,總比在這兒因為公主胡鬧丢了性命好許多。

曹姽一眼就看穿他想擇機搬救兵,她深知要速戰速決的道理,孫冰已經放手一搏,像一顆圓乎乎的肉球一般往門外跑去,曹姽身法極快,轉眼攔到孫冰面前,手裏多了一把精致小匕首,找準地方一捅而入。

孫冰面目扭曲、喊聲凄厲,曹姽并非無知少女,那匕首捅得又深又準,直直紮進孫冰的下腹,拔出之時,曹姽手腕子一翻,狠狠剜了幾個來回。孫冰已經疼得叫不出聲來,下身衣袍覆蓋處一片狼藉,嘴角有白沫混着腥涎,死狗一般趴在地上,間或抽搐一下,似乎很快就要魂歸西天。

康拓和沈洛來得很快,但是入內的只有康拓一人,沈洛很自覺地避嫌。他似乎對曹姽的所為并不意外,只是在看到孫冰所傷之處時略皺了皺眉。曹姽神态自若,與嬌娘一搭一唱繼續修剪她的腳趾甲,全不在乎坐姿不雅、小腿外露,等到康拓眼裏的怒火都快要迸射而出時,曹姽才嘻嘻一笑道:“本公主不過剪個指甲,這人便按捺不住,欲行不軌,那就只好嚴厲懲罰了事。”她舒展地伸了個懶腰,托着腮懶懶地看着康拓:“世上有幾個如我們康将軍,定力超群、坐懷不亂呢?”

嬌娘正給曹姽的雙腳抹上油脂,裹了包覆用的絲帕,好令雙腳潔淨柔嫩,曹姽就勢在榻上做好,歪着頭看康拓,松散的發髻垂在腦後:“夜深了,康将軍不方便留在此地。孫冰其人所犯之事我也解釋了,難道還有為他抱屈的道理?我做都做了,木已成舟,你待如何?”

康拓的确不能如何,腳邊的孫冰面色死灰,又傷在不能對人言的隐秘處,他在外名聲狼藉,說他對東魏公主不敬以致遭罪,并非不能令人信服之事。但如果,他因為這樣的重傷死了呢?那曹姽無論多有道理,難免被人一輩子津津樂道,她将南越末帝閹死的事情。

好在南越皇宮裏多的是太監,沈洛火急火燎地找到了掌管蠶室的老太監。因宮中行刑頻繁,對待孫冰此傷是頗有一套的,只是曹姽下手狠毒,幾乎就是斬草除根的手法,就連下腹的刀傷也不淺。老太監直言血流了這樣多,即便當夜不死僥幸得活,也可能因為體弱外感風邪而亡。便讓這位一手造就高超閹割痊愈術的曾經皇帝,親身體驗了一回自己的功績。

他被勒令在溫暖的蠶室靜養,老太監用火灼法愈合那處傷口,又令孫冰日日坐在醋上,再敷以膏藥,病情便見好轉。只是火灼醋療,令孫冰如墜地獄,每日都可聽到宮內隐約慘叫不斷,後來老太監聽煩了,就開始大着往他嘴裏塞巾帕。什麽末帝,如今被趕下臺來,才知畜生不如。

康拓知道孫冰無性命之憂,大松一口氣,也知道曹姽以後很可能不會再去找這個廢物的麻煩,但他心裏卻因曹姽這夜的種種表現而隐怒,也不管已經戌時,又回到曹姽所住的殿宇。

曹姽料到今夜不會平靜,并未歇下。嬌娘初時有些擔心,但康拓令她退下,她也不好勉強,公主也沒有發話,她便挑了個最近的外窗,站在那兒聽壁腳。

結果剛剛貼上去,原本窗戶上映着的黃黃燈光突然熄了,她吓了一跳,突聞曹姽冷冷問道:“你滅燈做什麽?”

“我想公主現在并不希望看見我的臉,可能我自己也不會喜歡。”康拓的嗓音悶在喉嚨裏,嬌娘幾乎聽不清楚:“不如不看。”

曹姽見他并不是開口就責怪,心裏放松了些:“胡說!你的臉我有什麽不喜歡看,不好看的話,今日那個百夷蠻女還一個勁兒往你身上貼做什麽?”曹姽顧左右而言他:“且讓我把燈點上,我向你賠不是,但我還是那句話,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孫冰沒死,我不會再窮追不舍。他若熬不過去,也別怪我!”

見對方不說話,曹姽伸手去摸油燈,想要重新點起。冷不防被人抓了手,油燈“砰”地掉在地上,骨碌碌不知滾哪裏去。那跌落之聲在寂靜黑暗裏像是砸在曹姽心上,讓她終于克制不住慌張起來。

“阿攬?”曹姽直覺喚他,卻後知後覺驚訝地發現康拓離她那麽近,足夠感受到男人的鼻息噴在她臉頰上。

曹姽不知他是何意思,心裏有點緊張,又兼猜到康拓心底那點不能對人言的心思,就起了退縮之意,可是康拓抓她腕子抓得牢,短短一月,他都抓過很多回,早已駕輕就熟。竟是不容她退卻的姿态。曹姽着慌,想來他當下應該做不出什麽不體面的事情,他那份情意,曹姽決定只得用高官厚祿回報,有了錢權傍身,世上哪裏找不到相得的人兒呢?

她卻不知道,康拓把這一切視為登雲梯,只為天邊那抹飄忽而美麗的雲彩。只是天太高,雲彩太遠,他這條路,自己也不知多漫長。他不過二十出頭,已飽受人間的苦難,曹姽近日時時在他左右,好像那片雲彩突然調皮地飄到他觸手可及的頭頂,終于沒有那麽遙不可及,近日筵席上的挖苦、曹姽私下帶孫冰無一不是在挑戰他的克制。

他們誰都未動,康拓挨得近,幾乎讓曹姽有自己在他懷中的錯覺,時間仿佛天長地久,曹姽以為康拓要這樣站到天亮,終于聽他長長嘆息一聲,帶着罕見的無奈在她耳邊低語道:“阿奴,你知道我不能……可你不能讓我眼睜睜看着,你這樣不愛惜自己。”

☆、番外

那是康拓第一次不得已踏入建業的地界,打下蜀地之後,女帝的身體每況愈下。朝臣們都有在猜想康樂公戰死成都是不是成為了壓垮女帝的一道打擊,內有燕王,外無輔軍之将,怎麽看都是女帝越發孱弱的表現,不免也要感嘆一下女人重情,不是為帝的幸事。

康拓耳聽着建業紛紛的私語,胸中自有成算。他臨危受命,二十歲的年紀就接下了頓失主帥的西府軍,女帝要親眼見見他乃是意料中事。康樂公早已提過自己這個義子,女帝曾經對他很有興趣,但也只是有興趣而已,卻不曾想過康樂公給東魏留下這麽一筆財富。

眼見着離東堂的觐見尚有兩個時辰,康拓入臺城不便身着铠甲,也穿不慣那些飄飄欲仙的白袍大袖,好在燕王的關系,建業亦有不少短衣胡褲的鮮卑人。他幹脆也這般穿着,竟然也是昂藏有度,不很失禮。宮人見到他雖然要狐疑地多看兩眼,但是康拓想着自己總要回荊襄之地,因此不是很在意他人的目光。

因時辰尚早,在一個宮人的指點下,康拓便去了臺城後方的華林園轉轉。華林園是皇室經營,因有人負責精心養護,冬日裏移栽了不少梅花,也顯得生機盎然。間或有笑聲從林子深處傳來,想來大好的梅景,也并不止康拓在欣賞。

其實康拓欣賞不來,他愛大漠邊地的肅殺,愛秦嶺的千裏冰封,這樣豔麗而貴重的梅花,在他看來,雖可愛,卻不可親。

但他循着說笑聲往裏邊探了探,隐隐看見紅梅叢裏一個白色的人影,想是好人家的出生,身後還跟着侍女和随從,康拓看不見她的臉,卻聽到一個淙淙如溪流的清脆聲音,而小溪明明冰封在自己腳邊:“娘親身子不好,你們說待到開春娘親生辰的時候,我獻上一支舞好不好?”‘竟然是個男裝的女子,康拓起了好奇之心,雖知道不敬,卻隐在樹後沒有離開。那侍女似乎年紀大些,更為持重,手裏拿着白毛的鬥篷,要勸說那人穿上:“主家,天寒呢,雖然太陽好着,還是得把鬥篷披上。獻舞之事,回去了再從長計議嘛!”

那人似乎不樂意:“我特意偷入教坊看了呢,平康坊裏的舞娘正在排演一支春莺舞,咱們臨秋齋不是正值了兩棵莺桃樹嗎?待到春暖花開,或可樹下翩舞呢!”

那侍女嘴上哄道:“好好,随您樂意,先把鬥篷穿上。”

那人自然還是不肯,反而急道:“你們不知道,那舞可漂亮呢,娘親父親都會喜歡的,說不得慕之也喜歡,聽人說王家經常請建業頂尖的舞娘去獻藝。你們看看,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看?”

她急不可耐地将大袖袍揚揚一揮,做了個起勢,驚擾了一陣梅瓣飄灑。大袖的手臂随着她身體的旋轉慢慢游移而下,康拓看見了她的臉,白淨得如冰似雪,而雪卻輸了那段少女喜人的紅暈。她眼梢微翹,卻是略略的胡人長相,想是混血,卻自有一番奇妙的绮麗,因提到親人及愛慕的郎君,嘴角尚噙了一絲笑,整個兒靈動鮮活。看着年紀小,個子卻不小,白衣披了紅梅,卻是康拓見過的比蜀錦還要美麗的花紋。

康拓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人走了他也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冰涼的雪花落在他臉上,他才驚覺自己是不是誤入夢境,巧遇了一個妖精,就像茶館裏說書人的故事。

绮夢已醒,他見到了名震天下的承德女帝曹致,女帝問他有幾分把握打下南越,他說春來之時必可得勝還朝。康拓說到做到,南越皇帝孫冰做了階下囚被押回建業,滿城的缟素還未除去。顧命大臣們絞盡腦汁地思考要給康拓什麽樣的獎賞,卻不知康拓已經得到了他最想要的。

那個梅林裏起舞的人兒就坐在九重階上,階下立着她新婚的夫婿和她權傾朝野的公爹,年輕的女帝膚色白膩,落在康拓眼裏卻是掩不住的蒼白,紅梅不再,紅暈也不再。

可惜了春莺舞,想是最後并沒有跳成。

但康拓想她還是沒變,看她不掩厭惡地瞪着故作觊觎樣的孫冰,康拓幾乎想當堂大笑。只是她的眼光總是輕描淡寫地拂過自己身上,似乎絲毫不在意這位戰将,也不知道有人默默看她。

康拓有自己的歸屬之地,有一支自己的西府之兵,他又再次離開建業,一走就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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