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葛稚川雖看厭世事、久居深山,但自幼秉承庭訓,亦有一顆扶危救困的赤子之心。彼時他已離着訪客很近,一眼就看出衆人中唯一的一名披裹嚴實的女子似有不妥之處。及至到了近前,那女子猛地站起,仿佛已是力不能勝,搖晃了幾下便低頭栽倒了下去。

直覺使然,沈稚川扔了草簍子,連忙伸手去扶,不防橫裏探出一雙粗粝的大掌,已将人一把攬了過去。沈稚川順勢探了一眼曹姽情狀,已是面色大變,大駭道:“你快放手,莫去碰她!其餘人等都散開!散開!”

康拓自然是不肯放的,沈稚川犟勁上來,扯了他的袖子要他放手,可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方士如何能強迫于他。兩人拉扯了一會兒,沈稚川才怔怔地發現自己并沒有遠離犯病的曹姽,反而一時蒙了腦子被拖下了水。

待到對方再問自己這是何情形,沈稚川也就坦然了,他都四十好幾的年紀了,怎的今天急昏了頭。想想罷了,他察覺到康拓焦急的眼神,便拿手指輕輕勾翻曹姽所穿衣服的領子,在靠近下巴的地方,已經有老大一塊紅斑。康拓見了震驚不已,想到曹姽這一天來都精神恍惚、疲乏焦躁,頓時自責起來,自己怎麽早沒發現她的不對勁呢?

他立刻隔着幾丈的距離要求所有人都不準過來,葛稚川則遠遠地吩咐童子拿幾身自己平日所穿的淨衣扔過來,與康拓解了身上衣衫草草換了,貴重物品都扔進沸水裏,衣物則都盡數焚毀。

如今為了所有人的生命着想,只得他與康拓兩個可能發病的照顧曹姽,曹姽這病症來得氣勢洶洶、極為艱險,葛稚川也沒說自己有幾成把握,康拓思量了一下,才站起身深深作了個揖,提及若是救不回來,興許所有的人都得給她陪葬。

葛稚川一凜,這人目光平和卻不掩銳利,言語中也略帶了威脅的意味,卻并不令人反感,反倒像是在安慰你他也是和你一條船。葛稚川倒是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人物,顯見是個不簡單的,而讓他焦急得如此外露,榻上的那個恐怕更不簡單。

他不欲多糾纏于病患是什麽身份上,唯恐讓得失心占了上風,而違了醫者本願。于是葛稚川除了曹姽鬥篷、外衣,看她面色、探她體溫與脈象,又撩起她半只袖子,仔細端詳了一下,發現除了脖子,四肢也已生發了觸目驚心的痕跡,只是身上的紅斑還略小。

如今室內只餘三人,一個還神志不清,葛稚川害怕自己所說的方法太過冒險,先打算給康拓解釋一聲。他看得出康拓的氣質是武将,唯恐他見識低淺胡亂責難,雖則看着是個有擔當的,然而此刻到底臉色也不好,唯恐他亂了方寸,還是将病情同他細細了說了一遍。

“是天行發斑瘡,”葛稚川的神色十分凝重:“上行極快,如今已是兇險,我從前就始終猜測致病的髒物是從老鼠而來。但我在南越幾年,廣州府從未有過這種病,平民也是慣撒鼠藥的,這病症又是哪裏起的?”

康拓便将孫冰做的那些好事全部抖落出來,皇宮後山的那些無辜身死的女子被收拾了個亂葬崗,南越的太監們也沒有好生安葬她們,而是草草了事,東魏發現這事兒善後的時候,掘出的屍體幾乎都被老鼠啃了些皮肉,現在細細想來,恐怕源頭就在這裏。

山腳那些為皇室工作的匠人們自建村落定居,日常飲用的都是山上染了髒污的泉水,自然坑害了更多的人,導致了疫病的流行。康拓可帶千軍萬馬馳騁,眼下卻是什麽都做不了,葛稚川畢竟是老人兒,看出他的糾結,便稍稍寬慰了一番。

“你們便是來找我的,也是緣分,遇着我的時候恐怕發作還沒有一個時辰,我有所耳聞山下廣州府內有疫病,便碰巧今日去采了些草藥備着,正好拿來救人。不過分量不多,要是我們兩個……”葛稚川突然噤聲,康拓很有眼色地沒有追問,就聽老頭兒頓了頓道:“至于要救誰,不救誰,你們也該讓我知道。”

康拓會意,當下便爽快道:“不敢瞞先生,我們都是東魏人。”他看到葛稚川眉頭一挑:“某不過一個随侍的無名小卒,但這病了的,卻是要緊的人物,我國女帝陛下有兩女……”

葛稚川簡直吃驚,并不是他就認為女子就該待在閨房之內、眼界局限于後宅一方上,只是這身着男裝又領兵出征委實讓人驚奇。他與世隔絕好多年,殊不知東魏的女人已經因為女帝的緣故,地位大大地提高,不過曹姽這樣行事無羁的,到底是鳳毛麟角。

既然身份如此尊貴,葛稚川只好嘆上一口氣,打定主意要盡心盡力。非他趨炎附勢,只是曹姽身份,生死都牽連許多的人,譬如康拓方才說的,他們在場的人一個也跑不了。

Advertisement

如今大家利益息息相關,葛稚川一邊在分草藥,一邊問道:“敢問這位将士姓名?”

“姓康,單名一個拓。”康拓敏銳地發現葛稚川還在等他下文的樣子,才解釋道:“某年少失了雙親,也不是中原出身,無名無姓,數月前才被義父所認,賜了名姓,只是早過了年歲,也沒行冠禮,故未取字。如今做的是東魏的先鋒将軍,算是……算是公主此行的副将。”

“将軍實在自謙了,”葛稚川一聽就知道康拓是貧寒出身,雖說過了二十,觀之也不大的樣子,若說他是有些運氣,但本身肯定是實力不俗的:“大家有緣結交,你便稱我稚川吧,我本丹陽郡人,單名一個洪。”

這時草藥分好碾碎,葛稚川拿了藥爐親手煎了,只是曹姽一直昏迷,不好進藥,對方是個身份尊貴的女子,葛稚川身為醫者,并沒有什麽忌諱,不過他仍是問了康拓,是否可以由他代勞。

康拓感激他的思慮周全,便包攬了替曹姽喂藥的任務,只是曹姽昏迷着,只好拿來帶凹槽的竹板子撬開她的嘴,把藥一點點地倒進去。葛稚川這幾年見識得多了,給神志不清的病人喂藥,親人來或者自己來,少不得竹板子要把嘴唇磕破,藥喂得慢了,得費上半天工夫;喂得快了,又喂不進去。

這大漢卻耐心細致,一邊喂藥一邊不停在那女子耳邊安撫,那女子雖毫無意識,但身體大約本能地知道是親近的人,進行得都很順利。康拓手也穩,這般不疾不徐地喂着,一滴也沒有灑出來,嘴上不停地安撫道:“阿奴,喝藥了病就好了。”也不顧曹姽是否真的能夠聽見。

葛稚川在一旁如坐針氈,明明對方光明磊落,不過遵照醫囑喂藥,為什麽他反而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康拓行止之間也是循規蹈矩,沒有對曹姽絲毫不敬,可葛稚川卻有種臊得不敢擡頭去看那二人的感覺。

半晌,藥碗見底,葛稚川把空碗接了過了過來,又細細扶脈道:“脈象還算平穩,這樣過兩個時辰再進一回藥。染了天行發斑瘡的必定會燒起來,挺過去了就完事無礙,不然……”

葛稚川沒把話說完,但是他相信康拓一定懂他的意思。果然康拓拿手去探曹姽額前,感覺只是溫熱,他方才讓她倚靠着自己喂藥,也沒覺得曹姽身上燙人,當下把心放了回去。

及至夜深,二人對坐到二更,康拓便讓葛稚川去睡,自己陪護,解釋說是自己習慣了,軍情緊張的時候,那是時刻都不敢放松的,幾天幾夜不睡都是常有的事情。

曹姽全然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想是身上病痛,時常會冒出兩句呓語。

這時康拓就要過去同她說話,葛稚川說了,醒了就沒事了,最危險的便是這樣神志不清,那麽到死都不能再睜眼看一看了。曹姽呓語裏偶爾出現過兩三回的“阿攬”,康拓觀她蒼白暈迷的臉,自認得之後還沒有見過她如此荏弱憔悴的模樣,當下那顆層層堅實筋肉包裹下的心一跳,在被下握住了曹姽沁了冷汗的手,待她醒來,她卻不會知道自己的逾越。

剛過三更,果如葛稚川所言,曹姽燒了起來,康拓不過是去叫醒葛稚川的當口,回來一看曹姽的衣襟都略濕了。

葛稚川忙忙把準備在爐子上的藥端來,放到溫熱,交由康拓去喂,如是又過半個時辰,燒熱一點都沒有退下去。曹姽已經雙頰如火燒,頭發濕黏地貼在臉頰上,嘴裏卻胡亂叫着“冷、冷”,喘息之間都粗重起來,這種“嗬嗬”響動的呼吸,康拓在瀕臨死亡的傷兵身上曾經聽到過,他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葛稚川艱難地開口道:“再半個時辰,如果還是這樣熱度燙手,那就……”

“有什麽法子你現在就說出來,”康拓覺得自己一時半會兒也等不下去,因為這是曹姽,他受不了一絲絲的風險:“你也說了,這體熱太燙手了,再半個時辰,不死也燒成了傻子。”

葛稚川無法,搖頭嘆氣地拿進來一個酒罐:“這是我去年自泡的藥酒,專對付這疫病,只是沒有機會試用,你要是信得過我,就拿這用在公主殿下身上。”

這藥酒對症最好,而且以酒擦身可以降溫,倒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康拓松了一口氣:“稚川不若和您的藥童商量一下,他年紀才五六歲,只要穿了淨衣掩住口鼻,不需忌諱男女大防,可讓他為公主擦身。”

葛稚川卻苦笑一聲:“将軍是不知這藥酒要怎樣用的,可不單純是擦身。藥童是沒這個力氣做的,就是我們現在去找個願意的村姑來,也幹不了這差事。這藥酒必須搓揉全身,把周身的病邪之物全部發散出來,一旦病人醒了,就算是度過了難關。因不知到底要這樣搓上多少時間,女人和小孩是絕沒有這個力氣的。”

如今就剩自己與葛稚川兩人,康拓又怎能把曹姽交給別人,即使對方是個醫者,他當下便道:“那我來!”

旁人也并不是傻子,康拓出身低微,這世道紛亂,有能力的人就算自立為王也不奇怪,但是出身卻是抹不去的污跡,就算他做了一方之王,也是娶不到曹氏的公主的。那麽他今天做了這樣的事情,結果必然會很凄慘。

康拓知曉他擔心什麽,從他手裏奪過酒罐:“公主有事,我們都活不了。如果無事,她欲要殺我,康某這一條命,随她予取予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