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就是這樣脾氣。”曹姽想極力忽略康拓的存在和他所說的話,她就是這樣的人,不論是喜歡的亦或是痛恨的,總是這樣不遺餘力。以至于她下手對付自己恨的人,總有人說她不顧全大局;她對待所愛人的赤誠之心,卻被人說成是瘋子。
她的委屈無邊無際地彌漫上來,恨恨地口不擇言道:“你又是什麽身份?替我來鳴不平,還是你為孫冰叫屈?莫說他一介亡國之君,就是建業裏出生名門的王侯将相,冒犯公主,這罪名一樣惡極!”
先前還有片刻旖旎的氣氛一下因她的話而打破,康拓似乎終于找回了往日的克制,不贊同道:“阿奴,孫冰是何等樣人,我只是不想你把自己也搭進去。只要把他押回建業,粉飾一番太平,往後你是遣他去馬圈鏟馬糞也好,在臺城倒恭桶也好,對你的名聲都無礙。如今孫冰半死不活,即便你一口咬定他冒犯你,卻難道能阻止天下人的揣測嗎?不是我要與你對着幹,是你委實太沖動。”
曹姽倔強得狠:“名聲值幾個錢了,我又不打算招驸馬,要名聲做什麽?”
康拓不知自己該是好氣還是好笑,突然就釋懷了,如今木已成舟,孫冰即便是死了,難不成還讓曹姽償命?傷了名聲是一定的,但她有做皇帝的母親護着,未來的皇帝又是親兄,還有一個以護短著稱的燕王父親,比一般的女郎已幸運太多。自然若不是她原本就出身高貴,也不會行事這麽肆意妄為。
那就幹脆名聲敗壞到底,嫁不出去,康拓握緊了腰間的劍柄,他必定是得不到的,那旁人也沒有得到的道理。
曹姽敏感地發現二人之間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氣氛,她試探地呼喚嬌娘,康拓也沒有表示反對。嬌娘忐忑地步入內室點燃了油燈,康拓已經退到了觐見所規定的距離之外,好像先前的逾矩從未發生過。
這人做的一手好戲,又慣能控制自己,曹姽是都知道的,總之現在在他臉上看不到絲毫端倪,曹姽便讪讪地道:“孫冰我就交給你了,這可是個連着軟筋的硬骨頭,輕易打發不了。他此番做了太監,要是僥幸沒死,我以後保證不再找他的麻煩。”
“既如此,臣與公主一言為定。”康拓施了一禮,匆匆又離了去。
曹姽看着他消失在夜色裏的背影,坐在榻上反反複複揣摩他的表現,何以他就能當着自己的面說那些話,還黑燈瞎火的不讓自己看他的表情,明明是自己占着上風該冷眼看着康拓糾結,結果他卻高高端着架子,不肯輕易剖白的心思。曹姽一邊在嬌娘的服侍下沐浴,一邊也沒有思考出什麽結果來,就寝時再次熄了油燈,重回黑暗,曹姽在床榻上輾轉幾番都不得入睡,寧靜漆黑的室內,康拓火熱的語息似乎還噴在她的頸側,讓她總是想到方才黑暗裏那無以為繼的話題。是不是她哪怕只要給上一點點好意,康拓就敢把那句話說全了?然而說全又做什麽,難道自己還喜歡他了?曹姽對自己那點小小的虛榮嗤之以鼻,片刻便抛開雜念,陷入了夢鄉。
那邊廂康拓一夜未眠,守在臨時安置孫冰的一處下人殿裏,此地經過的人也不多,而孫冰從前常年久居深宮不理政事,因此如今留在皇宮中的人大多不認識這個皇帝,因此閑雜人等只知道此處多了個小太監,卻不知這卻是自家的那個倒黴皇帝。
“刀法倒是挺快的。”老太監手勢娴熟地将烏蒙蒙的草藥敷在孫冰的患處,曹姽這一刀起勢突然幹脆、收刀也是分毫不拖泥帶水,更別說那處切面光滑如淨。抹藥的時候觸碰到傷口,定然很疼,不過一個晚上,還遠沒有結痂,露出些血糊糊的肉來,不但斬草除根,刀刃還深入下腹半寸,是個極兇險的位置,孫冰疼得不得不咬着牙哼哼唧唧起來。
老太監察言觀色,曉得戰勝國對亡國之君不過都是面子請,不然也不會出這樣幾乎致人死地,或者說令人生不如死的損招了。他尚會些醫術,在孫冰下腹傷口周圍按了按,想摸清楚是否傷到了髒器,若是真的刀劍無影,那孫冰就熬不過今晚了。
果然他哀哀地叫起來,老太監是偏門冷宮的人,從前也沒有怎麽見過皇帝,也不太知道這個皇帝做了什麽壞事,孫冰在他眼裏不過是個年輕人罷了,便憐憫地問道:“我按的位置你覺得疼?”
問的時候老太監還使了眼色給康拓,大意是如果确實如此,那可以準備收屍了,未想到孫冰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嗫嚅道:“方才殿上酒喝了不少,你按得重了,按得我尿急。”
想是方才一番劇痛之後,暫時沒有了性命之憂,又得到妥善的治療,孫冰開始關注到自己的身體需要。老太監嘆氣搖頭,默默出去尋了個麥稈,精準地通了進去,又将麥剛另一頭連到一個粗陶的虎子裏,慢慢的虎子裏傳來涓滴細流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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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冰或覺得羞恥無比,解決內急後再沒有說話,然後似乎是低聲地哭了起來。
老太監給他整理好下裳,坐到了一邊,打算徹夜看護着,到底規勸了一句:“何必這樣傷心?雖不是個男人了,到底還是個人,難道就不過了嗎?您早前逼人自閹進宮,多少人照樣風生水起,只要有個盼頭,活下去總是不難的。”
這話其實在理,只是亡國之君究竟有什麽盼頭呢?
孫冰漸漸止住了抽泣,卻不說話,眼神呆怔怔地盯着屋子的房梁,康拓到底開口:“公主已經答應了,只要你活下來,前事便不再提,你好自為之。”
雖然麻木,卻還知道反應,孫冰轉過臉來對康拓道:“臣謝謝公主的恩德。”
康拓猜想這位廢帝如今是徹底接受了階下囚的生活,只要他能安分守己,又可以讓曹姽不再注意到他,大抵還是能在建業活到壽終正寝。東魏善待亡國之君,高官厚祿、衣食無憂,往後再攻打小國,便可在真憑實據面前攻心為上了。
然孫冰作惡太多,老天卻不放過瘡痍的南越。那被糟蹋的幾百名女子,屍體被匆匆拖到後山掩埋,天氣炎熱,便生了腌臜之物。雖然東魏入皇宮之後已經盡快清理,但是污物仍然污染了後山的河水,從山下專門為皇室服務的工匠村落開始,疫病悄悄蔓延開來。
曹姽先是關閉了皇宮的大門,暫時不準內外進出。宮外疫情慢慢加重,遠非幾個軍醫可以控制,曹姽心急如焚,她沒有對抗這種事态的經驗,将自己封在皇宮雖然可以暫保安全,但是長此下去,她不是被驚恐的兵士和民衆生吞活剝,就是要與世隔絕地餓死在南越皇宮了。
在疫情仍然可控的時候,她必須去想辦法。
康拓這日帶回來一個好消息,那個略通醫理的老太監告訴他,離廣州府一百多裏的地方有座羅浮山,山中隐居着一個大方士葛稚川,精通煉丹及藥理,在南越有小仙翁之稱。此人原是丹陽郡(今江蘇句容)人,乃是三國時大方士葛玄之的侄孫,司馬氏曾因他才學封他為關內侯,後來東魏取而代之,葛稚川便隐居至羅浮山煉丹。
一提到方士和煉丹,曹姽就皺起了眉。她對這些人很沒有好感,因江左五鬥米教盛行,世家大族或者不缺銀錢的人家都養了一票煉丹的方士,追求長生或極樂。她可不會忘記前生王慕之在距離成功一步之遙處轟然而倒,因五石散而赤身死在雪地裏。
見曹姽不悅,那老太監便多解釋了兩句:“這位葛先生卻是個大善人,當年也曾投軍,做到了‘伏波将軍’一職。東魏一定江山,他不願争功邀賞,便一心只顧煉丹制藥之途。我知他有一本《肘後方》,隐約記得是專司天行發斑瘡的治療,與城內的疫病症狀似乎兩廂符合。老頭子是個老廢人,若不是葛先生大才,何必要同貴人們這樣苦勸?”
康拓幾天來看老太監照顧孫冰,倒覺得這真的似個良善之人。如今他們困獸之鬥,已別無辦法。
他打定主意道:“公主,我們勢必要去見見葛先生。好在羅浮山不遠,一日來回足矣。”
在沒有更好的方法的前提下,曹姽只得暫時放下成見,在黎明時人最稀少的時候和康拓并小部分護衛出城,免得被太多人看到引起騷動。
城門處有些乞丐在打瞌睡,曹姽等着城門打開的當口,有個小乞丐頭點着點着,握在手裏的饅頭咕嚕嚕地滾到了曹姽的腳邊。小乞丐髒兮兮的臉上雙眼明亮,乞求地看着曹姽,曹姽動了恻隐之心,便彎腰把饅頭撿起來遞了過去。
小乞丐歡天喜地接了,曹姽目力了得,眼見地發現小乞丐手背處,衣服隐綽遮掩之下,似乎是有一處紅斑。她心裏一凜,暗自吩咐人不要跟丢了,一會兒把人單獨關起來。
另一面她安慰自己運氣不會那麽差,何況她還是天潢貴胄,有皇室血脈護身,定不會有事的。但是她卻仍然拉上鬥篷,遮得嚴嚴實實,甚至掩住了口鼻。
一行人在日出之時到達了羅浮山腳,這山不算高,在慣常來往于沙場的武将眼裏,登頂幾乎不費什麽力氣。
葛稚川的道觀就建在半山腰,大門緊閉,叩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怯生生的童子前來應門,卻說葛稚川不在,是上山采藥去了,不知何時會來。
衆人便只能在門外随意挑了草地坐下,康拓掰了點幹糧和水遞給曹姽,曹姽似乎是奔波勞累所致,臉色蒼白并沒有什麽食欲,幹糧不過咬了兩口,水倒全部喝完了。
康拓暗地裏囑咐她:“照這情形,等到太陽下山都是有可能的。你要是累了餓了,便和我說,千萬不要忍着。”
曹姽既不餓也不累,她只是暈着,而且是一起身就天旋地轉,坐着不動也能眼冒金星,臉色看着不差還添着紅暈,但那紅暈看着略有病态。
不知等了多久,他們幾乎把朝陽等成了夕陽,突然眼睛很利的小個子劉寶大叫“有個背草簍子的人來了,一定就是他!”曹姽激動地想站起來看,一陣頭暈目眩後,便狠狠地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