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船行江中,漂漂蕩蕩如魂魄思歸故裏,康拓撩起一縷珠簾,探見曹姽在內深睡,平日靈動的一對琉璃雙眸此時緊閉,萬事不知的天真模樣,他微嘆口氣,想着她若這樣一路睡到建業,倒也是一樁美事,正要出了艙房,曹姽卻悠悠醒轉。

“阿攬,”曹姽長發披散,烏壓壓地環繞身側,将她襯成一個玉人一般,身上寝衣略微淩亂,堂堂公主卻在康拓面前并不避忌:“我倆上路也有兩天了,洛陽可有軍情傳來?”

她自從離開戰場,就精神萎靡,康拓心知肚明原因,此刻這艙房內就他們二人,建業将要近在眼前,康拓瞧見曹姽難得荏弱的憔悴,心底竟湧起一股柔情,便坐到床榻前,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慢條斯理地給她順着烏黑長發。

“似是雙方互有往來,目前僵持住了。”他那麽大的個子,手勢卻輕柔得不可思議,絲毫沒有扯痛曹姽:“或許阿洛最後能立下不世之功勳也未可知,這本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

曹姽覺得積壓在胸口的一口濁氣慢慢吐出來,她動了動身體,在康拓厚實的胸膛上找了個舒服的位子,一只手悄悄爬上了康拓的另一只手背,慢慢、慢慢地覆了上去道:“你這梳發的手藝比起大虎也不遜色呢!”她突然吃吃笑了起來:“那我們呢?”

康拓固然可以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但若要問他到底和曹姽有沒有明日可言,他自己也沒有把握,甚至沒有信心。曹姽又是如此倔強敏感之人,康拓即便心中不安,也克制着自己不露分毫,以免曹姽又是一番心神震蕩。

“我去求見陛下。”三品奉國将軍也不過是堪堪有上殿資格,連京都下榻的府邸都沒有,說是要求皇帝,卻是何時求、怎麽求都不知道的。

曹姽卻“咯咯”笑起來,康拓毫無猶豫的态度取悅了她。她也知前路艱難,可她嫁不了康拓,難道還不興終身不嫁嗎?就算她要和康拓做一對野鴛鴦,那也算鴛鴦,母親和阿爺終究還是會對自己不忍心的。

怕只怕康肅那個迂腐的老頭,執拗起來會把阿攬揍得半死。曹姽玩起了康拓粗粝的手指,越想越開心,康拓不明所以,但他本意只要曹姽開心就好,便也随她性子。

曹姽自己那雙玉潤潔白的手,也并非完美無瑕,右手拇指因為習練射藝骨節粗大,內有厚繭,康拓搓揉着那處刻苦的明證,搓揉得曹姽的心頭也熱了起來,二人手心有汗水交融,曹姽微微一笑,把手抽了回來在被面上擦了一下,康拓正要湊過去說些什麽,船身震動,竟是已靠上了碼頭。

室內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康拓反給她掖了掖被子道:“莫急,船上物什多,怕是要搬動好些時候,你再躺會兒,我先出去,你更衣也方便。”

“說得好聽,一副正人君子模樣。”曹姽打趣他:“把我的心衣還來。”

她伸出手朝康拓晃了兩下,康拓笑着看她嬌态,也不作答,便出了艙房。聽到腳步聲消失,曹姽哀嘆一聲,把整個人縮進了錦被之中,她強裝的開心,其實內心也在害怕,阿爺就不必說了,在慕容傀心裏,配得起幺女曹姽的需是全天下最出色的男子;至于女帝,曹姽從來猜不到她的心思,至于曹姽上輩子吵着鬧着要嫁給王慕之,女帝最後雖在遺诏裏成全了她,卻不知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

曹姽心裏沒底。

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回建業,又尚在孝中,便照常例做了一番白袍公子的打扮。康拓是一身輕便的短裝,反像是她身邊的部曲,二人看着倒也協調。曹姽打算去慕容傀府上搬救兵,總不至于二人連臺城的門都進不去。雖然夜幕已漸漸暗沉下來,但她有出入臺城的令牌,并不在乎時辰。

馬上就要進入正月裏,因為太子新喪,建業并沒有什麽過節的氣氛,路上挂了三三兩兩的燈盞出來,顏色也比往年來的素淨,可曹姽看着喜歡。

從前她就想着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上元節的燈下漫步,雖則将要來的新年的上元燈會肯定是泡湯了,但康拓此刻就在她身邊,卻是比什麽都來得重要。

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建業的城中大道上多有貴族少年游蕩,曹姽怕被人認出,随意找了個小攤買了兩個面具,那是兩個方臉闊口的銅面具,很像鮮卑人在草原上祭神所用的大巫臉,曹姽興致勃勃地把玩了一下,便給了康拓一個,讓戴在臉上。

康拓對她百依百順,面具才上臉,卻覺得手上一涼,竟是曹姽把手伸了過來,他從善如流地牽起來,二個人身高風姿均是在人群中獨樹一幟,乍一看似是兩個男人牽手走在人群中。

臨近正月的夜市,出來逛街的有情男女并不少,為了避嫌也有戴面具的。因此便有人猜測那個白衣的小公子乃是女子易容而作,只是光看那身段風度,也必定是一位建業城裏數得上的美人。只不知她身旁那位胡裝大漢,卻是何方神聖?

曹姽向來不管他人目光,玩興上來了,甚至攀着了路邊一串紅花,踮着腳就簪到了康拓的鬓邊。康拓也不生氣,由着她胡鬧,也不管旁人指點,待到曹姽一扭頭,那串紅花卻插到了她的發髻上,顧盼生姿間,不知名的紅花随發顫動,即便曹姽面具下見不到十分顏色,卻平添了百般風情。

周圍人便竊竊私語起來,只道這二人是否是一對男女尚不可知,未免也過于旁若無人了。

曹姽佯作不知,扯着康拓打算直往慕容傀的燕王府上而去,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竟又和冤家狹路相逢。想來也不意外,王慕之在建業城素來有月中谪仙之名,如今太子大喪,城中禁忌一切娛樂慶典,這班少年只剩踏月而行這一項活動,自然是不會錯過的。

人還是那個人,心境卻不是那般心境。

曹姽喜歡看話本,把話本上的神仙少年誤作了自己心上人,在人世歷練兩番才知道,話本就是話本,王慕之即便是神仙少年,自己卻不是那紅袖添香的鬼女狐精。她曹姽做不來吟風弄月的風雅之士,只會舞刀弄劍,不合适的兩個人,最後不過是刀劍戳爛了王慕之的絹帛,冷漠擊碎了曹姽的水晶玲珑心。

建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見到了也只做不見。

偏偏小人作祟,又是那個陸參,他慣愛呼朋喚友,對着不如自己的大呼小喝,對着王慕之這樣的又是極盡巴結之能事,見王慕之也同夜市的衆人一般,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對“璧人”身上,他鼻腔裏重重一哼,冷斥道:“傷風敗俗!”

其實王慕之也未料到自己竟會目不轉睛地盯着集市裏一對陌生人猛瞧,歷來要吸引這位谪仙的注意,若非是傳承千年的無價古籍,便該是當世獨一無二的有才之士,或書法或辯道,古琴打棋亦可,若是女子,當也必須是谪仙之容。

但是他看着那白袍小公子,心裏隐約覺得自己必定認識這個人,甚至可能還非常親近。這玲珑公子卻握着一個彪形大漢的手,一路牽着不放,也真是兩不般配卻不自知。

但王慕之習慣性地目光停留一瞬,又轉往了別的方向,這世上何曾有什麽物事值得他駐足呢?直到雙方擦肩而過,他聽到一聲嬌軟還沁着透心喜意的“阿攬”,想要阻止陸參的口出狂言,卻是來不及了。

也不知那兩人使得什麽招數,陸參衆目睽睽之下摔了個嘴啃泥,銅面具之後傳來一個男人的冷沉呵斥:“這位公子若是說不來話,便不要說了,在下贈你滿嘴泥,好過你滿嘴胡言亂語!”

陸參摔得重,“啊啊”叫着一時爬不起身,陸亭君本帶着丫鬟跟随在後,見兄長受辱,哀呼一聲便撲上前,凄凄切切道:“阿兄,你可曾受了什麽傷?”想着王慕之身份最高,她朦胧着一雙盈盈的淚眸百轉千回道:“慕之,這可怎麽辦是好?”

王慕之冷了一張俊臉,卻不失翩翩風度:“二位兄臺,何故出手傷人……”

曹姽才不理他做什麽文章呢,她許久沒見過這撥人,見着陸亭君竟還梳着少女發式,心裏明鏡一般,這個女子今年也該有十七八了,卻還是一心無悔地跟在王慕之身後,連曹姽都想要成全她:“嘻嘻,阿攬你看,陸家的女郎至今都沒有嫁出去呢……”

這回陸亭君清清楚楚地聽清了對方的聲音,她“呀”地低叫一聲:“公主……”

王慕之也是一愣,曹姽卻一把拽住了康拓,整個人像是林間自由的小鳥,突然道:“阿攬,快跑!”

二人都有武功,頃刻之間就已經躲進了暗巷,王陸二家的侍從追過來,确實被曹姽耍得團團轉,不多一會兒就失去了二人的蹤影,這些人回去向王慕之複命,王慕之也并未追究,他父親是只手遮天的王尚書,少不得他知道一些臺城秘事,如果那人真是曹姽,大約還不知道皇帝現在的近況。

不過父親叮囑過不能說與外人聽,王慕之冷笑一聲,便叫人把陸參扶起,也不理他的咒罵呼喝,再不理這事。

黑暗的巷子裏,再過去一個岔路就是燕王府,曹姽和康拓氣喘籲籲停下,她看着康拓隐在銅面具後的那雙一貫銳利、此刻溫柔的眸子,情不自禁湊上了頭去,康拓也不躲,直到二人額頭相碰發出“咚”的悶響,才恍然自己還帶着面具,曹姽滿心歡暢地笑了起來,康拓不得不把她抱在懷裏,牢牢壓住,好不讓她的笑聲傳到外頭去。

燕王府的一道偏僻窄門卻突然“吱呀”一聲打開,慕容傀高大健壯的身軀幾乎把那個小小的門洞塞滿,他認出了曹姽,但曹姽不确定他有沒有認出康拓來,慕容傀似乎是很失望,他看也不看曹姽,只是命令道:“你這個不孝女,把自己收拾一下,随我進城!”

曹姽看慕容傀少見的冷厲模樣,和康拓的事情到底沒敢說出口。

她想過很多擺在眼前的困難,想過很多解釋的借口,甚至想過很多手段強迫父母同意,但是當曹姽看到女帝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照理女帝此時原該懷胎五月了,還是斜倚在睡榻上的曹致腹部空空如也,毫無一絲孕婦的征兆。她面色蠟黃,唇色慘白,整個人枯瘦的厲害,曹姽一見到她,便跪到了她的腳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