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女帝卻并不看曹姽,只低着頭悶悶咳嗽了幾聲,慕容傀見她臉色潮紅、泛着股顯而易見的病态,連忙端了水給她潤喉。又将女帝扶起倚靠在自己身上,從前曹致是決然不會對慕容傀露出弱勢的樣子,如今卻只能虛弱地靠在他身上,背是再也挺不起來。

眼見母親緩過氣來,曹姽跪在下首,卻不知如何開口,對康拓固然是不忍心,但看到母親這樣更不忍心,這番模樣落在女帝眼裏,哪還有不明白的,當下便喘着粗氣道:“也不枉朕養育你,還曉得心疼母親。”曹致揮了揮手:“既然知道不該說,那就不要說了!”

還沒出口就被駁了回來,曹姽也是不甘心,卻無論如何不願意造次,只好哀恸地喚了聲,其中懇求不言而喻:“母親……”

女帝沒讓她起,目光落在底下跪着的男人身上,他與曹姽不一樣,曹姽還是個孩子,他卻是個男人了,因此女帝才更為生氣,這身份天差地別的二人,糾纏得簡直是不知所謂:“朕認得你,你是康樂公新收的義子,起于鄉野,連名姓都沒有,朕可有說錯?”

康拓似是對這番話無感,定定地就着跪下的姿勢叩首,恭敬答道:“陛下說得沒錯。”

慕容傀拿住曹致的手,緊緊地握在手裏,似是在為曹姽求情,曹致雖沒有掙脫的力氣,語氣卻越發冷淡:“據聞你二十有六,觀音奴不過才十五……”她冷冷一哼:“想你粗蠻之人,可曾行了冠禮,取了表字?朕今日便賜你一個,《老子》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也’。謙有知足之意,《尚書》又雲:‘謙受益’,你往後表字就為謙益。”

這是警告康拓不要不知足,甚至有羞辱的意味了,曹姽的手已經去扯女帝的裙擺,康拓仍是寵辱不驚,只又叩拜一回道:“謝陛下賜字!”

頗有些水潑不進的感覺,曹姽卻痛得心如針刺。

女帝見幾番下來都不能令他知難而退,把話說白了又是擡舉了他,當下心裏也是冷笑,這人年紀輕輕,戰績已是堪比老将,豈會輕易就退縮。他與曹姽打的算盤無非是逍遙公主配宜賓(驸馬),就算身份低些,不過是添些笑料,卻無關社稷。

只是老天不容,不容這對小兒女,也不容她曹致罷了。

只這康拓,在她面前,不露怯亦不冒進,來日定是個人物,如果可能,她并不願意因為曹姽而失去這個人才。這樣一個臨危不懼、淡定自若的年輕人,女帝終是明白康樂公收其為義子的舉動,康肅百年之後,後繼有人。

可是她曹致呢?她怎麽放心把社稷傳承下去?

她艱難地直起身,把一邊待命的荀玉叫來:“去,把伽羅給朕帶來,朕今天就給她定個終身。”

曹姽吃了一驚,她這次離開京城并不久,而曹婳卻已經消瘦得叫自己認不出來,從前那個張揚豐腴的伽羅姐姐,仿佛只存在于夢中。曹姽頃刻就明白了,母親這次是下定了決心,曹婳先時就因自己可能被嫁給北漢和親惶惶不可終日終日,此次有了定論,她終是絕望了。

女帝通知了她結果,這還是數日裏她第一次被允許離開含章殿的公主住處,不想曹姽也在,曹婳在暗夜裏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但事實已經很清楚了,太子長兄已死,太子妃肚內的嬰孩不知性別,自己将要和親,母親的孩子又未保住,這将來半壁江山的主人,眼看就是自己妹妹的了。

一母同胞的血親,自己卻要給妹妹做墊腳石,曹婳的雙眼都要哭出血來。

此時乍然見到曹姽,她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樣,還有下首跪着的那個高壯男人,想到建業城內的謠言,曹婳對自己的妹妹越發鄙夷,她不明白為什麽母親看中的不是自己。

“尚書臺已經拟了草诏,不日就要昭告天下。”女帝的聲音已經有些氣喘,但是她的決定不容動搖:“伽羅你雖然遠嫁北漢,卻是北漢太子劉熙的正妃,一國太子妃,甚至可能是未來的皇後,這不算辱沒你。”

曹婳瘦下來,除了那把幹草似的頭發,卻和曹姽有七八分相像,曹姽似乎在照鏡子,而鏡子裏那張臉惡意森森道:“同樣是公主,為什麽是我?小妹她和賤民有首尾,自甘下賤,為何卻是我必須退讓遠走北漢,把那個至尊之位拱手讓人?”

康拓聽她嘴裏不幹不淨,言辭鑿鑿指責曹姽德行有礙,只是轉頭冷冷看着曹婳。曹婳見那高壯男子眸如寒星、隐有森冷之意,不由瑟縮了一下,但見女帝并沒有斥責自己,脖子又是一梗。

曹姽想到前世經歷,自己卻在這輩子依然重蹈覆轍,又聽曹婳的冷語,心如刀絞。

女帝何嘗不知曹婳心中想往,正色道:“三大掌兵都督康肅、陳敏及周靖,你可認識其中哪一個?換做是你,你何以牽制權勢如日中天的王家?”

“那是因為您偏心,從不給我機會!”曹婳猶有不甘:“一樣是送人歷練,你送的是觀音奴,不是我!”

慕容傀不得不叱道:“你沒有這個資質!”

曹婳對自己父親冷笑:“那是因為自我們生下來,你的心就偏得沒邊兒!”

“你放肆!”慕容傀大怒,幾乎要沖上前去,掌着蒲扇樣的大手把這曹婳給打醒,虛弱的曹致卻阻止了他。

“你要機會,朕如今給你了。”女帝的聲音清晰而冷酷:“古往今來,女人不管出身如何,命運卻是一定的。哪怕你父親在此,朕也不會改口,女人的宿命,就是嫁給家族的敵人,然後生兒育女,通過子嗣掌握權勢。有朝一日,你成了北漢的主宰,你便就是朕最得意的孩子!”

曹婳驚呆了,對于自己的和親之途,她根本想都不敢去想,什麽子嗣、什麽權勢,根本不在一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的世界裏。慕容傀紅着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女帝,須臾便沖了出去。

這天下至尊決定的一切,本沒有任何人置喙的餘地,曹婳呆呆地落下淚來,再也不做無謂的請求,只伏地對着女帝磕頭,最後被荀玉帶了下去。

曹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說她不想當皇帝?天下人都會以為她瘋了。何況她不當皇帝,難道要替曹婳嫁到北漢去?想到劉熙那雙毒蛇般陰測測的眼睛,曹姽不寒而栗。

唯今,只希望王神愛能為東魏誕下嫡孫來,曹姽便覺得自己有救了。

“你不用想了,”女帝知道曹姽心裏任何的風吹草動:“王神愛肚中若是女兒,你便是當之無愧的少帝;若為男嗣,王家本已勢大,難道要坐實外戚幹政嗎?至少十五年,你要籠絡住王家,扶持幼帝,替朕保住東魏!”

曹姽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帝,如果這是生養之恩,她是不是必須用自己的幸福去報答?籠絡住王家,便是拿自己去換,她前生萬般辛苦求來的,今生避之唯恐不及的,就又降臨到了她身上。

女帝突然厲聲問她身後康拓:“十五年,夠不夠你為觀音奴扛下整個天下?”

康拓背脊像座厚實的牆,他看着曹姽良久,終是對着女帝深深拜服,在石磚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方擡首字字铿锵道:“十五年之約,臣康拓便從今時今日起立約而守,至死方休。臣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不為爵位,不争榮寵,盡忠職守,生死于荊襄。十五年內,除奉帝诏,不入都城!”

曹姽哽咽聲聲、已是淚流滿面,滴滴珠淚砸在手背上,砸在錦石磚面上,她素來驕傲任性的一人,何曾哭成這樣?她不敢去看康拓,她知自己已是辜負了他。前生他守到她死,今生卻是連都城都不得入,遠隔天涯。

這樣的鄭重誓言,女帝也是心驚,她想也許觀音奴真或有奇遇,能得一這樣的有心人。十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倒不必像她,年紀并不老,卻已經磋磨了一輩子。

“朕已宣康樂公不日進京,将授命為輔政大臣,你暫不必急着離開,姑且宿在中軍營,方便傳召。”這是女帝動了恻隐之心,給了他們見面的機會,但也只是如此:“時候一到,盼你遵守約定。”

康拓道“是”,雙眸黑沉,也不看曹姽,告退了出去。

曹姽悶聲哭着,幾乎喘不過氣來,女帝皺眉斥她:“不日你便是皇太女,給天下人看的,就是這幅模樣嗎?”

自己真是傻,前世今生,卻是今日才明白“情”之一字。王慕之背叛,她不甘、怨怼、嫉妒、憤恨,恨不得将那男女千刀萬剮。直到她重遇上康拓,曉得他就這樣默默看了自己那麽久,才知愛一人,哪怕是能多看一眼都好。

康拓那誓言雖是對着女帝說的,其中一字一句卻都是承諾給她的。不為名聲、不為權勢,今生今世唯她一人而已。

“皇太女?亦或是下一任女帝,不過是王家想要的嫁妝罷了。”曹姽抹幹了眼淚:“母親,阿奴從前不孝,只願以己身,償還養育之恩。”

以及前世破國的內疚。

“時間會告訴你所有的真相。”女帝喚曹姽上前來,摸摸她的頭,這是曹姽記憶裏母親絕無僅有的溫柔:“不要告訴你父親,其實朕……不,我作為一個女人,深愛于他。”

曹姽睜大了眼睛,女帝無奈道:“然而朕貴為天下之主,卻終究得不到他的一心一意,故守着這方禦座,朕到底沒堕了曹家的臉面。”

曹姽垂首:“母親,你這又是何必?”

女帝便無意糾纏于這話題,銜蟬奴在榻上似是睡醒了,嘤咛着叫了一聲。曹姽幾年沒有注意這慣愛與自己争寵的畜生,這會兒細細一瞧,竟也是只老貓了。

女帝将它伸手撈過來,手法柔和地理順毛發,銜蟬奴露出柔軟的肚腹,後腿無意識地蹬着,享受至極。女帝似乎是故意讓銜蟬奴露出這幅德行,曹姽這才看見,銜蟬奴薄薄的肚腹毛發下,竟是有一長條不甚明顯的疤痕。

“朕的皇太女,是時候告訴你了。”女帝湊近曹姽耳邊:“這件事你父親也不知道,傳國玉玺遺失的那一角,就縫在銜蟬奴的肚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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