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東魏承德女帝末年适時出現了許多的祥瑞,先是有人在東海見到了黃龍出沒,接着是遠在天涯海角的海中小國進貢珍獸犀牛,還有官員上書報告禾苗不種自生、蠶繭不養自成的奇事。

這一切的祥瑞都不曾出現在曹姽歷經的前世,因此她便知道,這一切都是母親為了她順利承繼皇位而特別安排,如此她更不能辜負母親這番苦心。

冬至朝廷袷祭明堂,曹氏宗族二十八人征助祭。禮畢,曹姽主持冊封曹氏本家及七支別宗有為者為列侯,其餘人也都賜爵加封邑,宗室均得到金帛的賞賜,曹姽在建業南郊祭祀宗廟,在東郊迎春;行大射禮于明堂,養三老五更,成禮而去,以皇太女身份完成了原本由皇帝主持的大禮。

及至元熙新年,曹姽戴天子衮冕,服十二華章,于式乾殿拜谒太上皇曹致,再于太極殿會集百官,下诏曰:“朕乃黃帝之後,虞帝苗裔,當今太上皇之親女。皇天上帝隆顯大佑,降下金匮策書,将天下兆民托付與朕,并傳國金策之書,朕誠惶誠恐,豈敢不受!朕繼天子位,定年號為‘元熙‘,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曹姽登基當日,便以天子之儀親迎大司馬王道之長子王慕之入臺城,意合百年之好。建業的百姓們圍觀那風姿絕世的王家公子與新任的女帝同登高臺,女帝高挑豔麗、容色逼人,氣度有英姿勃發之勢;那受封吳王的王慕之也早已名滿建業,容止風度可比春曉玉柳,仿佛墨畫中人。這二人乾坤颠倒,卻是一剛一柔,也是堪稱絕世無匹。

任誰都不知道,曹姽自始至終只看着高臺之下的康拓,恨不得立時縱身一躍,便投入他的懷中。可她不能,只得如泥塑木胎般站着,最終不過是看着康拓的背影直至徹底不見。

今日一別,便是天高路遠、山高水長,史書留名的不世英雄當下不過一個失意人,孤身獨馬欲追上義父康肅的隊伍,途中卻從百丈高的坡道上斜裏沖下一匹駿馬,駿馬上的騎士一雙淡褐色的眼睛凝視面前這個年輕人,康拓一驚,連忙要下馬行禮:“燕王殿下……”

“你又不是長在城裏的那些假臉人,少他媽和我娘們兒唧唧。”燕王朝馬腹上一夾,縱馬馳騁起來,康拓無奈,只好追上,聽見風聲裏傳來燕王的話:“臭小子,我同你義父說了,我家那個小女兒把自己護身的白狼睡給送了,這世上只有一只遼東白狼王,白狼王只有兩只眼珠,要我把女兒交給你也行,剩下的那只眼珠你得給我摳出來!”

康拓突然覺得這些時日來不能流露人前的壓抑得到了一絲宣洩,他打馬和慕容傀并排道:“屬下自然知道燕王殿下一言九鼎!”

按說他也算是太上皇,遼東一方之主,可不是一言九鼎嗎?慕容傀嘻嘻一笑:“我那個女兒啊,實在和她母親一樣倔強,這種女人身邊啊,就得有我們這樣的男人守着才好!”

康拓不能問如今女帝病重,燕王為何不守在身邊。這兩位素來就是一對奇怪的夫妻,厮守着不代表相愛,遠隔并不代表不愛,但康拓私心還是希望來日可以得伴女帝之側,只要天下太平,還是兩廂厮守來得圓滿才是。

如今太上皇住在帝寝式乾殿裏,曹姽與王慕之行了大禮後,便栖身料理政務的太極殿東堂,曹姽并沒有身為新娘的任何興奮與期待,兜兜轉轉,命運又歸于原位。然而曹姽再去看那色若春曉一般的風華少年,卻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土胚凡胎,縱然資質超人,她卻連看都不想看到他。

今夜要怎麽過是個難題,荀玉姑姑本安排了甘露殿的天接地合儀式,曹姽只說不必。因女帝未曾發話,荀玉便作罷,只囑咐曹姽不可私下行夫婦之事,曹姽見無人阻止,樂得想法子打發王慕之。

大小虎看着女帝癡癡望着窗外不敢說話,蔡玖不得已輕咳了兩聲,曹姽才召人上前來:“予朕更衣!”

這是她當皇帝的第一天,熟稔得卻像歷經千百回一樣天經地義,充滿深重威儀,态度卻如平日驕縱任意,底下人雖然服侍日久,也不免戰戰兢兢。大虎只當從前的公主經了這一遭徹底懂事了,心下大為寬慰,只是一邊服侍着更衣一邊道:“陛下,這到底是吉服,吳王殿下散了席回來,恐怕不高興……”

曹姽嗤笑一聲:“他是什麽東西,也配和朕不高興……”

大虎心裏一顫,不敢再說話,小虎一貫沒心沒肺,反而興高采烈地贊同,只說曹姽是皇帝,想怎樣就怎樣。曹姽笑眯眯摸摸這個可愛侍女的臉,就着她們的殷勤服侍換上一身舒适的寬袖大袍,她才剛過了十五歲,連日折騰下來很感疲累,不一會兒便睡着了。

王慕之卻是在此刻進來,恰巧見到美人酣睡。

他自小高高在上,身感琅琊臨沂王氏高貴血統、端方門楣,自己又生得世無其二,總覺得這世上恐怕沒有女子再能配得上自己。即便是皇家公主下降,那寒門庶族的出身,也是委屈自己。因此曹姽以他為夫,王慕之雖說微有不平,但是一國女帝乃真正執掌權柄之人,就連王氏宗族也說不上真委屈。

畢竟女帝的身份,便是當世獨一無二了。

對于曹姽小時對自己的傾慕,王慕之更是心知肚明,建業有哪個少女未曾傾慕過他呢?他卷着大袍袖口,豔如丹朱的唇微微一笑,就叫引路的侍女紅了臉。大虎小虎知道今晚陛下恐怕不會善了,便沒有阻止王慕之進去,他進到內室,便見曹姽睡着。

他出身這樣高,自然喜歡在他面前柔順的女子,曹姽那性格是不沾邊的,但是新婚伊始,為了為了把女帝掌在手裏,虛與委蛇非常必要。王慕之細細端詳曹姽,只見她臉上雙眼緊閉、青澀未褪,雖然脂粉不施卻有驚心動魄的美,十五歲的少女英姿飒爽,麗若寒梅卧雪、神似牡丹披霜。

王慕之也曾嘲笑曹姽邯鄲學步,效仿士族穿一段大袖袍。不知不覺她卻已經長大,王慕之欣賞之餘但覺白色還是不适合她,這樣如火的俪人原該一身大紅豔懾衆人才是。

他激情湧了上來,喚人取來紙筆,便在曹姽逶迤在地的一段白袖上揮毫落筆,大虎識得幾個字,見那王慕之寫得竟是曹家先祖曹子建的名篇《洛神賦》:休迅飛凫,飄忽若神,陵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這一段字寫完,王慕之對筆法頗為得意,一擡眼,原來曹姽已經醒了。

她躺着未動,只支着肘看自己墨跡斑斑的長袖,嘴唇勾了勾道:“吳王好雅興。”

王慕之自覺擔得起誇獎,也不謙虛,令左右收了筆墨,拎起那方白袖展開,小心翼翼扶上曹姽的肩道:“你我有緣結為夫婦,陛下又如何當不起這番誇獎?這方白袖,當裁下做定情信物。”

上輩子自己追在他屁股後面一意糾纏,也沒見他給自己寫過半個字,如今倒好,冷清冷臉的反而湊上來讨好,曹姽除了一個“賤”字送給王慕之也無話可說了。他話裏又說要裁袖,這身衣衫穿在女帝身上不好動刀,王慕之話裏話外就是大家趕緊脫了衣服,好攜手入床帏的意思。

曹姽早跟別人入了,哪裏還輪得到他。

她便坐直起來,拎起那幅袖子端詳,字是不錯的,人卻是面目可憎。她手上勁大,只是輕輕一撕便大功告成,眼角瞟到離榻不遠的一處火盆,冷冷笑道:“吳王好生可恨,竟弄髒朕的衣服。”

曹姽手上一用力,那方衣袖便被扔進了火盆裏,被烈火所吞噬。

王慕之苦心營造的旖旎氣氛頓時一掃而空,他心裏大怒,若不是将就着曹姽的身份,他何以要做這些放下身段的讨好之事,當即便沉下聲音道:“陛下,這可是你我新婚之夜。”

身上的衣服斷了一只袖子,曹姽叫了大小虎來更衣,她也毫不避忌,脫了那身大袍,只着了中衣,坦蕩蕩站在室內。王慕之雖然可惡,這許多年來卻潔身自好,還是在室男一個。曹姽衣襟處可隐隐看到一角大紅色的心衣,似是鴛鴦并游的圖案,他心裏一軟,便只道不過是女子無知,蠻人之後,略哄一哄也就罷了。

當下再開口,曹姽卻披上了皇帝的玄色大袍,陡然威壓滿身,王慕之皺眉道:“這是私室之內,陛下是何意?”

曹姽走到一架等身的黃銅鏡之前,滿意地看着玄色大袍鋪滿自己全身,只露出一雙赤腳,若是此時康拓在,必定是不管因由先細細把玩自己的腳,然後把這墨色衣衫扒光,哪會顧及皇帝不皇帝,王慕之眼裏心裏,只有這一身衣袍而已。

這樣的夜裏,她對康拓思念已極,看王慕之越發不耐起來。

“吳王問朕何意?”她眼波一轉,滿滿都是輕視:“在朕的地方,朕想穿什麽就穿什麽,朕不想和誰在一起,就可以不在一起。”

“你!”王慕之當然明白這個“誰”指的是自己:“我們已行過大禮……”

曹姽“呵呵”一笑:“王家郎君,你心裏想什麽朕都知道,朕乃一國之君,容貌也當得起一句美人,雖然是寒門庶族、蠻夷之後,你王郎君也就勉強受着了?”她大笑起來,眼神卻十分之淩厲:“朕也覺得勉強,何必彼此忍耐呢?你自恃比朕強的,不過是男兒身,論其他,你哪一點勝過朕?!”

她的個子幾乎不比王慕之矮,兩人平視,王慕之從未被人這樣羞辱過,曹姽還嫌不夠:“你委屈,朕更委屈呢!”

王慕之想到那些流言,此時已經相信确有其事,他氣得目呲欲裂:“你果然和那個奴隸……”

曹姽也不否認:“他一只手就能把朕抱起來,”她看了看王慕之的身板:“你能嗎?”

說完便不理這人,揚長而去,把王慕之留在裏頭氣了一夜。周威見女帝在吳王進去沒多久之後就離開東堂,心裏不由一陣快意,他願意把曹姽交給康拓,卻不見得看得起王慕之入主女帝身邊的位置,曹姽與他久不說話,這會兒看他守在殿門外,便招呼道:“周将軍,同朕喝一杯。”

這事情讓王慕之知道,又是氣得半死。他不好透露女帝不願和自己同床之事,只說女帝驕縱野蠻,讓陸參給自己出出主意。陸參這樣的人能出什麽好主意,只說讓王慕之多見識見識,床笫之間讓女人聽話了,便什麽都好說。為了王家大業,王慕之一定要忍耐。

新婚三日,王慕之左思右想,決定隐忍下這口氣,在拜谒太廟正式上族譜的日子同曹姽修好。誰知,他盛裝大袍等了一天,曹姽根本沒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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