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天色初霁,曹姽便醒了,她還只當是在自己房中,揪揪被子,嘟囔了一句:“大虎?”

卻有一只大手伸來,暖得像只銅爐子,卻是緣自人身上的溫暖。那手慢慢揉捏她後頸,力度勁道又不失柔和,幾乎讓曹姽舒服地喟嘆起來。她信手一抓,卻抓了一把卷曲的頭發。這會兒她已經清醒了過來,卻是頭一次見到康拓散發的模樣,不同于自己長及腰間的黑長烏發,康拓的頭發只勉強長到胸前,帶着暗棕色的卷曲。

這樣卷曲的頭發倒顯得他平日沉肅的臉柔和起來,乍看之下還年輕不少,曹姽看那棱角分明的臉看得入迷,半晌才恍然覺得自己竟是看癡了,扯着那頭發吃吃笑起來。

肌膚相貼之後,到底是不一樣,若論親密,往常再不能和今時今日同日而語。

康拓忙制住她的手,卻也不是真的斥責:“再抓,頭發也得被你拔下來!”

說着他掀了錦被,就着曹姽趴在床上的姿勢,往她曲線起伏的嬌臀上拍了一下。曹姽忙不疊地躲,“咯咯”笑着之餘反而更為堅持:“就是拔你頭發如何,我也拔我的,剛好結發。”

說到結發,二人卻俱都愣住了,寒意頓時湧了上來,這才發現離了對方的溫暖,外頭是數九寒冬,正如相悅容易,結發卻難。

曹姽倔強起來,伸手去摸自己的刀:“便是天下都不允又如何,我觀音奴定要與你結發,除了母親能夠阻止我,她也成功阻止了我,這世上還有別他人有這本事不成?”

康拓阻止不及,曹姽已是揮劍割了自己鬓邊一縷長發,那頭發質地華潤,拿在手中細細一撮,有種別樣美感,仿佛是這幾年時光流瀉,有言語不能意會之觸動。既是如此,康拓也再不遲疑,待曹姽将兩縷發合在一起,這一直一卷、一黑一棕,看着不盡相同,卻又自有一份神奇。

哪怕将要離別,曹姽來日執着此物,也便了無遺憾:“你可知,先祖曹子建曾詩曰:與君初婚時,結發恩義重。又稱合髻,實為巫術。發為血之餘,只為兩人血氣相通,當利于後嗣。”她忽而嬌嗔:“你橫豎不肯做到底,結了發也不利後嗣的。”

康拓也不說話,只手往被裏一伸,摩挲勾弄,曹姽卻悶悶喊痛,他便笑道:“就你這樣,還說什麽後嗣。每每呼痛,卻是磋磨我的耐性。”

曹姽便不好意思再歪纏,她實不知這事情到底有什麽好處,從前也不曾得過趣味,反坐草之時疼得死去活來。幸得常年習武,身子健壯,先後生下兩個兒子來。王慕之的本錢一看就不如康拓,還不知這事情康拓做來會是怎樣。反正來日方長,就如康拓說的,只等自己再長幾年,就明白事體了。

見他體貼,曹姽更是喜悅,這時大虎隔着門猶猶豫豫道:“太女殿下……”

曹姽吓得連忙拾了錦被捂住胸口:“你怎麽來了……”

“是小周将軍。”大虎昨夜不見了曹姽,又不敢聲張,想着十成十太女殿下是私跑了出來見康拓,她萬般無奈想去求見掌管宮禁的周威,不想周威卻是先來找她。周威臉上看不出端倪來,冷冷讓大虎帶着梳洗用具及衣衫去康拓處。

大虎聽了險要昏過去,太女殿下這明顯不是尋了康拓去訴離別之情的,這簡直是打定了主意要大着肚子嫁給王司馬的公子。身為太女的身邊人,大虎根本難辭其咎。

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都做好了自己被杖責致死的準備了。

這樣一說曹姽也止不住尴尬,偷看一眼康拓,康拓卻反安慰道:“你跑來這裏,如何能瞞過他?只他還為你着想,我當日與他初見,便知其是個君子,”他竟另有一番感嘆:“若是他,只怕是段好姻緣。”

只是隔着長兄之死,曹姽就算明知不是周威的錯,卻總是難以釋懷,況她對周威本無別樣感情,不如就此了斷。聽康拓竟說周威是好姻緣,曹姽往他胸前一拍嗔怒道:“你竟覺得他好?”

“他自然不錯,”康拓還認真地想一想:“比王慕之好。”

曹姽不由摸了摸鬓邊的短發:“這話也是不錯,但王慕之那張臉,總不至于讓人日日對着生厭,到底有那麽一點點的好處。”

大虎是知事的,曹姽披了件外裳讓她進去之後,她看到淩亂的床鋪險險就要一暈,卻見其上并沒有要緊物事。又見太女身體靈便,行動間也無遲滞,再去看康拓,康拓卻是對她笑笑,大虎大感心安。

早知道是這樣,即便太女不顧輕重,康拓又豈是那般無所顧忌的人呢?

她心裏一松,便絮絮叨叨起來:“太女殿下要緊着梳妝,陛下五更便诏令加開朝會,恐怕有什麽大事發生,蔡玖已去了前邊打點,我等也不好太遲,這還是太女得封後第一次大朝會。”

曹姽與康拓對望一眼,心中計量莫不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想到被棄為孤城的洛陽,北漢并未因東魏嫁了個公主而罷手,莫不是那裏的戰局有了什麽變化?

大虎快手快腳地服侍曹姽,待梳發時候一聲驚叫:“殿下,您的頭發……”

“莫要亂叫,”曹姽心裏微甜:“拿了發油來,給我慢慢抿上去。”

曹姽這樣割了發,再梳不了雙環,大虎便給她挽了高髻,做成了高聳發頂的式樣,上插步搖首飾,髻後垂有一髾。再服大袖衫及丹碧紗紋雙裙,腳踏玉華飛頭履,款款而出,倩影靈動之間,早不是那個稚嫩而沖動的曹姽。康拓也在外間收整齊全,曹姽把割下的兩縷發纏得亂糟糟,康拓卻是拿她梳妝的香油浸了,慢慢潤開。

一個大漢,偏偏巧手,将長發盤做兩股,又分了兩份,微笑看着曹姽歡呼雀躍地接過,這未來的女帝一臉歡欣地問他:“你可要什麽謝禮?”

“謝禮不是已經收了?”康拓示意曹姽先行,曹姽臉一紅,大步邁了出去。

大虎聽得分明,想着剛剛收拾衣物,太女殿下昨日穿着的紅色雪梅的心衣又沒了蹤影,想是被康拓收走,不由再次大感頭疼,這可是第二次了,得讓妹妹小虎趕緊做個一摸一樣的針線,速速補上才好。

正往外走着,小虎卻匆匆而來:“殿下,蔡玖讓我來催您,前頭太極殿已經升殿,既不在東堂議事,恐怕事情要緊,蔡玖只說……他只說……”小虎突然哽咽了:“沈洛怕是真的不好了。”

曹姽臉色驟變,康拓亦是悲傷難抑,他終是定力好些,只略扶了扶曹姽的肩道:“好了,走吧。”

皇太女殿下到得不早不晚,卻獲得泰半大臣的矚目,随父而來的王慕之已受了吳王的冊封,只未與太女行大禮,暫無法住于宮中。但二人未婚夫妻名分已定,吳王此時靜待女帝于太極殿內,站位比其父親王司馬還靠前。

他如今可是建業城內第一得意的青年人,他所得配的皇太女曹姽是如今女帝僅餘的後嗣,皇位的傳承幾乎無可争議。即便真出了神馬岔子,先崇明太子曹修的遺腹子的生母是王神愛,亦是吳王的外甥,自古甥舅就親熱,無論怎麽算,王慕之都不吃虧,簡直占盡了未來二十年內,建業朝堂之上除了皇族最好的位置。

哪怕是大司馬王道之,到底也是外臣而已。

只一點美中不足,那平日一道吟詩作樂的陸參,卻是為自己年紀漸長的妹妹鳴不平,還語帶譏諷地嘲笑王慕之貼在了女人的裙帶上。

王慕之原本就對曹姽印象不佳,又遭人恥笑,心裏總是悶悶不樂。

康拓隐沒在了人群裏,曹姽孤身一人昂然上前,與王慕之并列,卻是眼風也不掃一下,似是對這容華春花曉月一般的郎君毫無所動。王慕之依稀記得她年少時候傾慕自己的模樣,心中暗諷她裝模作樣,但他到底少年人心性,仍将這數年未曾碰面的未婚妻子細細打量。

曹姽身量纖瘦,較普通女子更高些,幾乎與王慕之不相上下。且她肌膚如玉,眉目豔絕,雖帶了鮮卑人的一絲血緣,但因這年少,看來只是清麗而非冶豔。便是立在這肅穆的大殿裏,也令人覺得賞心悅目,尤其背脊挺直如殿中梁柱,總是讓人情願多看幾眼。

便是這般女子及其未來女帝的身份,雖出身谯國曹氏寒門,大約也可以勉強得配自己。王慕之驕傲地想着自己的門第,也就勉強接受了曹姽,只是這般容貌,與繼承人來說未免“過”些,震懾有餘,卻是端莊不足。

美麗的女人,本該是案上的一架琴、牆上的一幅畫,供人欣賞取樂即好。哪裏配在這萬乘之尊的位子上發號施令,且曹姽素來有暴躁任性之名,待女帝登仙,王家自會好好料理這萬裏江山。

王慕之打量曹姽,曹姽完全不理他,倒是康拓,眼見着王慕之放肆自己卻不能上前一步,真恨不得立刻策馬出關,蕩平這世上一切的阻撓。

女帝走路已經需要人的攙扶,落座之後更是喘個不停,她指了指岸上的兩卷布帛,示意荀玉取出一卷來,這才緩緩道:“洛陽的局勢,列為恐怕都心知肚明,朕也不再贅言。今日六百裏急奏,洛陽城破,沈洛及其麾下五百人已盡數遇害。”

雖已有了心理準備,曹姽仍然腳下一晃,為了這樣一個人竟會失态,王慕之也很輕蔑。曹姽這才知道,沈洛城破被俘,北漢皇帝劉曜本欣賞于他,想納為己士,沈洛卻不從。劉熙被谏言:沈洛雖為奇士,終不能為北漢所用,今日若是放了,恐成大患。

思慮再三,對方終于還是将他殺害。

女帝點了點兩卷布帛:“無論洛陽成敗,我各自拟了一道旨意封賞,只是可惜,如今要用的是追封一卷。追封沈洛為東陽太守,沈氏一族因他均得恩旨,赦為庶人,其族叔沈群亦聽說有大才,經中正舉薦,晉為大長秋。”

至于那卷用不着的,被女帝支使着荀玉投入了火盆裏,成了永遠的秘密。

女帝被煙氣熏得咳了起來,那咳嗽驚心動魄,仿佛呼吸也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百官聽得心驚膽戰,均都低着頭一疊聲地嚷着“陛下保重”。唯獨王道之靜靜站在下首,那雙與其子肖似的眼睛盯着女帝一順不順,其中的神彩曹姽不懂,也無暇去理解。

她已經不顧儀态地上前給女帝拍胸撫背,想讓母親好受一些。

“好了,好了,”女帝終于緩過口氣來,禦醫戰戰兢兢立到一邊:“朕身體堪憂,生恐無力承擔國事,有負天下。三日後朕便會宣布禪讓,順帝位于第三女皇太女曹姽,退居式乾殿,尊為太上皇。”

曹姽與臣子們都是竭力挽留,但女帝自感不久于人世,終是決定禪讓,意圖在崩逝之前将東魏的權力交接提前完成。曹姽還年幼,王家手裏把持着皇長孫,臨死之前,她終還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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