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曹姽去見母親的時候,曹致因為久病不起,觀之遠比她實際年齡更為憔悴,竟連頭發也白了一小半,垂在肩頭如霜雪般清冷,顯得病中的身形更為孱弱,她卻勉強起身細細觀察曹姽神色,見她還算自得,便知王慕之這是上當了:“讓吳王去丹霞山的事情辦成了?”
“正是,”曹姽斂袖坐到床榻前:“天師道勢大,孩兒方才繼位不便動手,那就賴到王家頭上。他們貴為一等豪族,門楣傳遞百年,還是天師道的忠實信徒,看不起包括曹家在內的寒門庶族,便給他們一個立功的機會就是。若是借着王慕之的名頭鏟除那些妖言惑衆的道士,只說是天師道教衆內讧,也是大快人心。”
自曹致病重,朝廷便招募了天師道有能教衆,提供器具材料,供其在丹霞山為東魏的太上皇煉制祛病良藥。只不過煉了小山般的一堆藥,沒有一粒進了曹致的口,全是打的幌子,好讓那些妖道潛心于此。殊不知如今朝廷花費無數人力物力撒的網,就要有收獲了。
“所幸那王慕之并不肖其父,你讓他去做這件事,平白就能得天大的好處,他為何不想想旁人為什麽不做,偏偏落在他的手上。”曹致搖了搖頭,歪了半邊身子在迎枕上,說了幾句話就精力不濟:“這樣也好,王慕之這點人才,你動手也更方便些。即便留着他,将來也礙不着你……”
以曹姽的倔強勁,康拓不得歸朝,王慕之卻日日在眼前晃,這日子跟度日如年似的。太上皇心裏分明,來日王慕之能否善終,不過是看他如今能不能順應曹姽的心思。照如今來看,其人雖愚蠢,野心卻不小,曹姽的心思半點摸不到不說,又不願倚靠手握王神愛母子的王家,一應纨绔子弟的眼高手低、好大喜功,王慕之皆都具備。
曹姽忙服侍母親躺下,曹致已經在病榻上上輾轉纏綿,如今每日清醒的時間日短,漸漸露出下世的光景,已非人力可以挽回。燕王慕容傀已先行回到遼東,以免承德女帝一旦駕崩,恐生內亂。這是父母原就達成的共識,曹姽都明白,卻不能理解,此時分開豈不是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她這對堪稱人傑的父母,一輩子都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卻難說有那麽一件是自己真正想做的。曹姽動了動嘴,自己要遷往昭明宮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唯恐說出來之後把曹致給氣死。太上皇眼看着時日無多,曹姽顧慮到母親的身體,打算從長計議。
王慕之出行除了周威帶着五百兵丁護送,還向王家借了幾十個部曲使用。那日王慕之特地回了一趟烏衣巷的王宅,借着需要部曲的名頭宣布這個好消息。不管求得的金丹最後有沒有療效,吳王至誠至孝的贊譽是跑不了的了。若是金丹偏生了功效,自己豈不是那上天厚愛的靈童?無論哪一種,對初登高位的王慕之來說,都是巨大的助力。
其父王道之卻是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一邊緩慢而專注地打着棋譜,一邊注意着身旁冒着袅袅熱氣的紅泥醅的小茶爐,這棋譜沒打幾個子,茶水便已經熱了。王道之取了兩個青瓷的小杯,招呼王慕之坐下。
王慕之便父親素愛風雅,下了朝堂便不愛問俗物,也就順其自然準備一享茶湯。卻見那煎好的茶湯沫沉華浮,煥如積雪,晔若春敷。待水沸了,王道之加了鹽、薄荷與姜片之物,調和茶葉的苦澀味道,與自己和王慕之均添了一杯。
王慕之正待将這香氣馥郁的茶湯送入口中,只聽其父客氣道:“吳王乃貴客,奉茶乃待客之道,且慢慢品嘗。”
此話一出,那茶湯的香醇便瞬時苦澀了百倍,王慕之只覺得滋味莫名。勉強飲了幾口,才悻悻然道:“父親何出此言,我雖封王,到底還是姓王的。”
王道之也飲了一口,自然得仿佛自己沒在同人打機鋒一般:“吳王這麽一說,也有道理。”
于是王慕之一窒,只覺得父親此言也有深意,仿佛是在嘲諷自己還未正名,曹姽同他鬧別扭,不肯帶王慕之拜祭宗廟的事情這會兒所有人該是都知道了。他不由大窘,勉強收拾心神說明來意:“陛下同我提了個要求,要我前去丹霞山求得一枚金丹了,彰顯了對太上皇的孝道,方可視為曹家人。”
“聽着不錯,”王道之撫了撫美髯,眼中流露笑意:“陛下方才登基,正是要立身的時候,怎麽不親自前往呢?”
王慕之覺得父親竟也有多次一問的時候:“陛下與我夫妻一體,還分什麽彼此,我代陛下一行,也是天經地義。我好了,也是陛下的助力。”
他正在興頭上,年紀輕輕的建業第一美男子意氣風發,眉目皎然不可逼視,風姿風度确為一時無兩,王道之自忖同樣年紀的時候也未如此燦若春華,那時他娶妻第一看中便是容貌,王慕之同他早逝的母親一般,眉眼绮麗不似凡人。只他母親紅顏易逝,性情又暴躁無常,王道之漸漸在朝堂坐上高位之後,便将美色一事撂開了手,如今身邊陪寝的兩個妾室不過是中人之姿,且已相伴多年。
到頭來,迄今難以忘懷的,仍然是多年前南下京口争渡時,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子。
用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去給她的女兒鋪路,王道之并不覺得有何可惜的,他便沒有給王慕之再添一湯的打算:“你知道該找誰,點五十個部曲,這次同你一起去。”
王慕之也覺得話不投機,又不敢造次,得了父親這句話就像遭逢大赦一般,匆匆得了五十個配備皮甲長劍的武人,近身保護自己,隔日就同周威領兵的中堅營和巴家的衆人去了丹霞山。
長長的隊伍裏,只有王慕之一輛牛車,就連巴人鳳也是騎馬,曹姽這回把飛夜白借給她,這匹神駒性子并不好,和溫順矮小的滇馬大不一樣,時常捉弄巴人鳳,讓它停它偏走,讓它走它飛奔,有時候幹脆賴在地上不起來。巴人鳳倒也難得好性,硬是和飛夜白耗上,少不得要麻煩周威。二人繞着一匹馬打轉,其間少了尴尬。只有王慕之無所事事坐在車裏,間或打量二人再冷哼一聲道:“不成體統。”
到了丹霞山山腳,王慕之便擺出架子來:“聽孤的命令,着周将軍與巴家小姐陪同孤上山,不要驚擾百姓和信衆,孤用自己的雙腳爬上去,亦是誠心一片。其餘人等,緩行半日,日落前在丹霞山頂集合。”
被王慕之點了名,巴人鳳慢慢摸着飛夜白的鬃毛,也不生氣。即便被王慕之當做侍女使喚,也就上山的兩個時辰而已,至于上了山之後,一切可就由不得王慕之了。她同周威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各帶了一名親信并王家部曲五人,和王慕之一起徒步上山。
王慕之空有一番雄心壯志,走了半個時辰便已後悔。好在丹霞山不高,半山腰的平臺上還有個集市,自從道衆聚集此地、日趨熱鬧,道士們需要采購生活用品,山腳的百姓們又多了條生財之道,這片集市因此欣欣向榮。此時王慕之他們休息的地方,正在那處集市的下方,人群熙熙攘攘之聲傳下來,頓時讓王慕之覺得松快不少。
一旦要靠近了人煙,那就離終點不遠了。
只是在山中,你覺着不遠,實則沒有一個時辰根本走不到。
巴人鳳心裏瞧不起王慕之,就這點腳程,王慕之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要停下來休息,背着背簍途徑的百姓們偶爾也好奇地看着這些個氣力不足的貴人,簡直讓巴人鳳羞于和王慕之同道。他們這一行人雖然衣飾刻意簡樸,到底和旁人不同,且王慕之風姿俊秀不似普通公子,便有識趣的人看到機會,主動湊了上來。
那人做副道士打扮,王慕之并不起疑,只是這人不遠不近跟着他們,他們走他也走,他們停他也停,王慕之便打發人去問,部曲回報說對方要來拜見,王慕之想着此處不過山野,自己身邊不缺保護,又覺得對待教友該當和善,便沒有拒絕。
沒想到那人上來就擠眉弄眼,不斷地引王慕之去看他腋下接待着的一個包袱,王慕之定力不足,昨日他才和其父王道之打了半天機鋒,十分厭惡這種話裏藏話,便打算拂袖而去:“把話說清楚,不然別怪我讓人驅趕你。”
那人弄巧成拙哦,連道不敢,看着王慕之等人似乎來自高姓之家,想來要買下他手裏的東西不費吹灰之力,如此便不用低價抛出受那無良奸商盤剝,便解下包袱小心翼翼攤開,露出仔細裝裹的鮮紅粉末:“小人不敢,小人手裏有些丹砂,不知郎君可有興趣?”
王慕之當下大為驚愕,常言道一兩黃金一兩丹砂,雙方價同,但實則丹砂有價無市,手持黃金并買不到。這人在丹霞山,手裏又有丹砂,分明是借着為太上皇煉丹之機,有人貪污了公中之物。
他看了眼巴人鳳,巴人鳳會意,蹲下身取了點粉末在指尖撚了撚,朝王慕之點點頭:“真的。”
那人以為買賣做成,頓時喜笑顏開,連誇王慕之識貨。
只是這樣一來,一行人心知肚明這丹霞山可不幹淨,這道士谄媚市儈的嘴臉落在旁人眼裏,讓王慕之很不是滋味,況他這次行來有大事要做,并不想鬧大,但周威和巴人鳳的嘴要如何堵住,這又是個大問題。
他想了想,決定先把人捏在手裏:“某身上無那麽多金子,你且同我們一起上山,我會在丹霞山的煉丹所逗留些時日,你的丹砂某全要了,有多少要多少。”把人穩住,再将人擒住,這包丹砂數量不小,洩露出去就是捅破天的大事,王慕之尴尬地看巴人鳳戲谑的眼神,硬着頭皮說下去:“太陽下山之前就會有人來送金子,你拿到金子就趕緊走。”
那人見王慕之果然識趣,不由千恩萬謝,只恨往日心眼太小,将到手的丹砂低價賤賣,若是知道能遇見這麽一位出手闊綽的郎君,怎樣也要押後再賣。
只是這丹砂畢竟燙手,若是被朝廷知道,下場肯定凄慘。
王慕之經了這遭,心煩意亂,反而腳步愈快,反而不再頻繁歇息。巴人鳳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她曉得周威已經明白要怎樣做,如今所欠,就是她如何哄着王慕之把人交出來。但巴人鳳早已看清王慕之是個慫蛋,難怪曹姽一點都看不上他,讓她去哄王慕之簡直癡心妄想,王慕之這種人只要吓他一吓,親娘老子他也都能賣了。
王慕之一回頭就見巴人鳳嘴角含笑,以為但凡個大姑娘就沒有不喜歡自己的,頓時又洋洋得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