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建業這些變故,康拓及慕容傀絲毫不知,此時過了新年眼看初春就來,然遼東冰封萬裏,不到五月民夫都不上山,山中風旋如刀、天陰欲雪。遼東與江東結為一國,江東富裕,慕容傀此次帶了一季的五千石軍饷回到建昌的白狼城,為此行不但招募了三百名運糧勞力,沿途還額外攬了約莫兩千士卒。
目前南北二朝分治,雖不再因戰亂禍及天下,但北朝乃是蠻人匈奴治下,漢人底層百姓的日子甚至不如牲畜,哪有什麽生計可言。因長江天險,青壯的出路莫過于去遼東當兵,青、兖、冀、豫等黃巾禍亂及軍閥混戰最嚴重的州郡逃難避禍的青壯,盡皆湧入遼東。慕容傀得了江東的糧草財貨,近年發展頗為迅猛。
他知道康拓乃是康肅的義子,只不過康肅對他是老丈人看女婿,總是不那麽順眼,因此慕容傀這番也是存了炫耀之心,饒是誰來看,他遼東之兵也絲毫不弱于任何一支營兵。況且歷來交兵便有一個奇怪的宿命,便是漢人不敵匈奴,匈奴不敵鮮卑,而如今鮮卑大單于,卻又拜在東魏太上皇的裙下。
康拓耐冷,卻也不是白狼城這種冷法。這白狼城位于遼西,處胡漢之間,乃是中原通往遼東的一處軍事重鎮。這白狼城依附白狼水和白狼山而建,白狼山在城外六十多裏,山高四百丈,其峰險峻又有一股難言的靈氣,當地百姓都傳說白狼山裏白狼王,已是活了千年的妖精。
便是千年的妖精,卻被慕容傀摳去了一顆眼珠。
慕容傀指指城外掩藏在雲中的險峰:“當日我埋伏在山林裏四十餘日,才找到白狼的蹤跡,其後又是一番惡鬥,我留了一處深疤,白狼失了一只眼珠。”他想吓唬吓唬康拓,卻發現對方面色不改,如此便有些滿意:“我有兩個女兒,對小的那個難免偏心一點,阿奴把白狼睡送給遠嫁的伽羅,好歹彌補我心中的一點愧疚。你這小子同阿奴那些事,我也不是不知,我看不起那些南人,這天下再好的父母能生出孬種,兩個孬種也能得出好苗,我雖無門第之見,卻難免考你一考。”
康拓了然,拱一拱手道:“願聞其詳。”
“阿奴過去的數年,我以一顆白狼睡保她平安,來日給她找個夫婿,須得保證她長長久久平安喜樂,”慕容傀看看康拓,見他身形高大并不亞于自己,只是歲數嫌老,卻并不是什麽大問題,心裏老早就屬意他:“把剩下的那顆白狼睡奪了來做聘禮,別的官樣上的金銀地産,叫你老子康肅來出。”
康拓咧嘴笑,要聘女帝,恐怕他老子康肅傾家蕩産都不能,何況那點俸祿早就扔在了城防上,他幹脆道:“燕王請放心,餘下那顆白狼睡某勢在必得。只是聘禮之說,”他難得尴尬地摸摸鼻子:“陛下已富有四海,某不如入贅了吧……”
慕容傀一巴掌拍在康拓後腦勺上:“臭小子!”
康拓并不急着去找白狼,大雪封山、捕獵不易,白狼本就蹤跡難尋。他花了些時間拜訪了白狼山腳經驗豐富的山民,又花了身上僅有的錢買了只跑得最快的小狍子,捆了它四蹄,扛在肩上,并一把大弓、一柄腰刀和十幾天的幹糧一道,慢慢上山去了。
康拓找到一處平頂山坡,除了一條小道,四壁都是懸崖,便将狍子扔下自個兒覓食草根,他則扼守在小道旁,狍子除了升天根本跑不了。如此一天、兩天、三天過去,白狼并無蹤跡,康拓也不急,這點耐心都沒有,又哪裏等得了十年後覆滅北朝。果然第九天上,他知道有東西靠近了這片人跡罕至之地。
那只安逸了幾天的小狍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蹄子不停地刨着地面,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帶着驚恐忽閃忽閃,倒勾起康拓些微的恻隐之心。
“小東西,一會兒跑快些!”
康拓隐藏的枯樹草叢外,有積雪被慢慢踩實的輕微“嘎吱”聲,枯草低矮,康拓不敢擡頭,但他耳力非凡,只覺查出來的可能不只一匹狼。只是腳步輕重不一,很可能是白狼帶着小崽子,他皺了皺眉,這荒天雪原的有兩種野獸不好對付,一種是天寒地凍餓得狠了,一種是帶着幼獸護崽心切的,這回全被他碰上了。
這處平地開闊,一大一小兩只白狼出現在康拓埋伏的視野中時,離那袍子還有十多丈的距離,待康拓看清小白狼不過才月餘,不由大松了一口氣。此時狍子耳朵激靈靈一抖,猛地撒開四蹄沿着這廣闊的平臺跑了起來,白狼垂涎已久,不可能任它脫逃,立刻追了上去。
這康拓問山民的話,便是白狼最愛吃什麽,白狼最愛吃狍子,皆是因為狍子肉鮮嫩結實,而狍子善于奔跑,狼群極難捕獵,十次中有七八次無功而返都是常理。康拓特地拿狍子引白狼,就是為着讓白狼耗盡體力,可讓自己手到擒來。
這白狼聰明得緊,曉得此處只有一道,便讓小狼刻意堵在唯一進出的小道上,狍子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左突右奔,被抓到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但這狍子仗着四肢有力、體态輕盈,愣是堅持了不少的時間,白狼體力大損、警覺心下降,待撲倒了狍子、一張大口緊緊咬住狍子喉管之時,揚起一陣雪霧,雪霧散盡,和草叢裏的康拓照了一瞬對面,雙方都是一怔。
康拓估摸着這白狼站着可及自己腰上,若是一張血盆大嘴咬下來,足可扯掉自己一只手臂。只是它已然瞎了一只眼,那股剛猛迅疾之勢早已大大減弱。機不可失,便在此時,他和白狼要比速度,白狼已經失去先機。
小狼崽子撒開腳丫子朝獵物跑去,不料白狼卻是向天長嚎一聲,唬得狼崽子不敢再動,康拓卻是從草叢裏驟然暴起,挽弓搭箭已成,一氣三矢齊發。白狼反應奇快,頭兩支箭不過毫厘之差落空于它掌邊,第三支才堪堪擦破他前腿一寸皮毛。
白狼被痛激得狂狂性大發,除了數年前被慕容傀挖去一只眼珠,慕容傀也沒讨得好之外,它還沒有在其他人手上受過傷。山中獵戶,也有不少填了它的肚子,白狼對人可并不陌生。
如今康拓已暴露于藏身處外,白狼露出森森白牙,強健後肢蓄力挑跳起,直撲康拓門面。康拓本山野中人,當下不堕四氣勢朝白狼大吼,迎來上去。
白狼一口咬住康拓橫劈而來的環首鐵刀,它氣力不濟,刀刃謝謝劈入它嘴角,豁出老大一個缺口,泊泊往外流血。康拓的狀況卻未更好,鐵鈎一般的狼爪深深紮入他左肩的肉裏,厚實的皮毛衣衫立刻被血浸濕了。
這是耐力和堅毅的考驗,康拓不知自己堅持了多久,仿佛流出的血也全部凍成了冰。小狼崽子卻什麽都不懂,餓得嗷叫一聲,白狼突然咬合的氣力一松,使得康拓的鐵刀又送入半寸,已然劈入白狼腦中,一腔熱血合着野獸口水的腥臭噴湧出來,蓋了康拓一頭一臉,白狼卻軟了下去。
狼頭幾乎被康拓切成兩半的白狼,眼珠直直瞪着自己的小崽子,抽搐了一會兒便不動了。
康拓拿出一個提前準備好的大牛皮袋,将死去的白狼整個裝了進去,好在天氣嚴寒,屍身不易腐壞,從懷裏掏出葛稚川給他調制的金瘡藥塗在患處,抓了把血抹抹頭臉的血腥,見小狼崽子已經開始啃食死去的狍子,絲毫沒有悲傷只知飽腹,康拓佝偻着腰背扛着白狼下山,只望這小畜生好自為之,白狼山裏的狼最後總能靠自己存活下來。
慕容傀看着康拓血人似的扛着白狼下來不是不驚奇的,細細問了其間兇險,想自己當年也不過如此,便拍拍康拓的肩膀全是認可。
康拓疼得瑟縮一下,勉力說着:“這白狼睡勞煩燕王命人制成,至于這白狼,我打算為阿奴親手鞣制皮子。”
做爹的自然沒有不允許的,這上好的皮子也是件體面的聘禮,不防康拓突然正色道:“燕王,人常說匈奴人兇殘若虎狼,中原地勢一片平坦,匈奴鐵騎無往不利,所仗不過一個‘快’字。”
慕容傀睜大眼睛:“你是說……”
康拓點頭:“如若阿奴有一天決定北上,匈奴人快,我們就要比他們更快!”
慕容傀雖覺得此言大善,但想到自己這幾年裏都要淪為養馬的,不禁有點喪氣。
此時報喪的人從建業出發,與鮮卑來的使者擦肩而過,蔡玖捧着個包袱,臉上有戚容,心裏卻大懷寬慰,東西雖然是燕王給的,但誰不知道他把康拓帶到遼東去了,這分明是康拓捎給陛下的。
蔡玖越過在大殿廣場上哭靈的重臣,越過跪在殿門口的王慕之,無視他欲攔下蔡玖盤問的意圖,直直進了太上皇停靈的內殿。曹姽一身素服,端坐靈前,臉上一滴淚也沒有。
這都是她曾經經歷過的事情,就跟曹修死時一樣,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蔡玖跪在她身後,将包袱高高舉到頭頂,不顧大小虎不贊同的神色,湊近了道:“陛下,遼東來的……”
曹姽接過解開,入眼是一只裝着白狼睡的錦盒好好地被放置在雪白的皮子上,是白狼眼和白狼皮,一定是慕容傀的考驗,而康拓通過了考驗。
人至為悲傷的時候根本欲哭無淚,人至為高興的時候卻能喜極而泣,曹姽挂上白狼睡在頸間,臉埋在皮子裏,須臾傳出悲恸的抽泣來,便向外走出去。
見曹姽要出來,王慕之連忙用上袖子內所藏的辛辣的茱萸汁液擦拭眼睛,一時間雙眼暈紅、風姿楚楚動人,正要作态一番,卻在看到曹姽先前脖子上還沒有的白狼睡愣住了,三公主的那只明明已經随二公主遠嫁北漢,這只又是哪裏來的?
他猜到了,卻又不敢直面現實。
曹姽根本沒在意他,她眼淚正滾滾而下,口齒卻洪亮清晰:“朕意已決,願為太上皇結廬守靈三年,以彰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