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偷聽

一語成谶。

聞月做夢也未想到, 決意與謝翊分道揚镳之日, 竟來得如此之快。

那夜, 大理寺卿因七皇子謀反一案中仍有疑惑, 深夜邀聞月入大理寺協助。

巧合的是, 聞月坐着回程的馬車,繞過大理寺後門時, 卻見一鬼祟黑影從門後走出。

那人一席夜行衣,頭發長長束成一股, 動作之間果斷幹練。

不過瞧着纖瘦身形, 像個女子。

深夜造訪大理寺, 實在引人起疑。

聞月落了簾,只隙開了條縫, 悄悄觀察着。

然而,當馬車飛快驅直那女子前頭時, 聞月卻見着一雙熟悉的眼。

那眼眸深邃, 甚至泛着隐約的深綠,是塞北人獨有的長相。那女子眉心還藏着一顆黑痣,細小不易察覺。可就是憑着那雙眼與那顆痣,聞月幾乎當下便反應出——

此人乃是殷靈子無疑。

前世朝夕相處過數載的眉眼, 她絕不可能認錯。

可殷靈子方才從七皇子謀反一事中戴罪立功, 如今深夜造訪大理寺,又是為何?若非受命于人,殷靈子實在不該以如此鬼祟模樣夜闖大理寺。

此事實在叫聞月疑惑頓生。

聞月一心茍活于世,不願擔任何風險。她照理不該管這閑事, 可對着殷靈子那雙熟悉的眼,憶起前世她舍命涉水救她的懇切眼神,聞月的手和心都仿佛由不得自己。

須臾之後,她已下了決斷。

僻靜的小胡同裏,聞月朝車夫喊了停。

飛快下了馬車,遙遙地、悄悄地追上了殷靈子,試圖一探究竟。

無論如何,她決不能放任殷靈子生死不理會。

然而,令聞月未想到的是——

繞過無數小徑後,殷靈子進的,竟是辰南王府後花園。

後花園中有一密道,直通謝翊書房。

聞月知曉此事,還是因為當初謝翊夜闖七皇子府地牢,服藥後卻意外吐血昏迷,羅宏情急之下才将密道走向告知。後來,羅宏還因此事,遭了謝翊責備。

可如今,殷靈子竟熟稔地走至花壇邊,尋到一盆破花壇子,旋了兩下。

不消片刻,暗道之門轟然大開!

殷靈子竟知道辰南王府花園中密道所在?

這一世,殷靈子到底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聞月被這等發現,吓了一大跳。

殷靈子從大理寺地牢而來,地牢之中關押的便是七皇子。難不成是殷靈子應七皇子要求,對謝翊有所不利?可分明那日在皇帝面前,殷靈子聲聲皆是護着謝翊的。

懷着滿腹的狐疑,聞月在殷靈子進密道後沒多久,同樣打開機關,邁了進去。

無論殷靈子是不是要害謝翊,她都必須一探究竟。

畢竟,這一世要想活,她一定要将一切都攥在手裏。

更何況,此地乃是辰南王府,要想保她一條命,還是簡單的。

密道末尾,豁然開朗。

聞月再擡眼,已身處謝翊書房之外。

已近子時,辰南王府內已難覓燈火痕跡。

偏就是謝翊書房裏頭,燈火通明。

燭火打在窗棂上,長長映出三人身影。

謝翊立于裏側,他身旁身材壯碩的當時羅宏無疑。而羅宏身旁,發辮昂揚,攏成一股的飒爽女子,該是殷靈子本人。

彼時,三人正聚精會神地交談着,并未察覺到聞月的造訪。

瞧這狀況,殷靈子顯然便是謝翊一派的人。

她夜闖大理寺,當是為謝翊效勞,故而深夜複命。

聞月見此情形,心頭一顆大石便落了地。

其實自密道走來的一路,聞月都在想,若殷靈子與謝翊分屬兩派,她到底該擇誰護之?殷靈子是她前世摯友,而謝翊又是她……

聞月最怕兩難,最怕抉擇。

好在,或許是上天聽到了她的祈禱,這種情形未能出現。

雖然那日關于聞月要求謝翊護殷靈子一事,未能得到應允,但聞月知曉,謝翊是聽進去的。只要殷靈子隸屬謝翊一派,即便有朝一日,謝翊要殷靈子赴湯蹈火,聞月亦有能力保殷靈子一條性命。

聞月是這亂世中,手無縛雞之力的一個女人。

卻好在,她身後擁有着一個強大臂膀的男人。

既是一切無恙,聞月也便松懈下來,準備打道回府。

可令她未成想到的是,須臾之後,自書房內傳出的一句話——

竟叫她渾身汗毛直豎、怔在當場!

書房內。

謝翊負着手,背對二人,立在燭火之前。

身後,殷靈子半彎下腰,恭敬禀告:“大理寺卿已決定将七皇子以謀反之罪上報朝廷,若不出意外,七皇子一脈定難逃一死。如此一來,七皇子一除,殿下必定大勢在望!”

羅宏接過殷靈子的話,欣喜道:“其後若能乘勝追擊,鏟除太子一派,殿下大業近乎已成!”

書房外,原打算離開的聞月,此刻腳上卻像是被灌了鉛,連擡腳的力氣都沒了。

臘月的風呼嘯而過,她像是被凍住了。

臉頰、手上,全然是煞白的。

羅宏與殷靈子,一口一個大業、一口一個大勢在望,實在叫人不自覺往更匪夷所思的方向走。

聽他們二人言論,謝翊除去七皇子僅僅是計劃中的一部分,而其後,太子亦是謝翊掌中之物。謝翊如此接連想要鏟除皇嗣,可能性幾乎只有一個……

謝翊想代替皇嗣,坐上那個九五之尊的位置!

這想法甫一劃過腦中,聞月便不由打了個冷戰。

像是有無數冰渣,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

疼痛、冰冷,叫她全然動彈不得。

當下,聞月不想離開,也不願離開。她固執地想聽下去,聽一聽,是否是她誤解了三人的意思,是否所謂大業指代的并非她心中所想。

可令她想不到的是,片刻後,三人道出的每個字眼,皆讓她心驚膽戰!

謝翊走至案臺前,從筆架上取了根狼毫把玩:“此事急不得。”

“殿下說的是。”羅宏與殷靈子紛紛應道。

先前,羅宏早就聽聞殷靈子在皇宮內,撇去七皇子妾室身份向晔帝勇敢進言的事跡,因此,對她膽色頗有幾分賞識。羅宏自來佩服忠心之人,他微側過臉,朝殷靈子抱拳:“若非殷姑娘甘願潛伏,或許扳倒七皇子一事,定不會如今日這般順利。”

“羅将軍過獎。”殷靈子聲線清靈。

“殷姑娘值得羅某欽佩。”羅宏放下拳,忽然想到了什麽,跨前一步,朝向謝翊:“對了殿下,屬下尚有一事不明。”

“說罷。”謝翊道。

羅宏不解:“屬下記得,半年前殿下曾同屬下提及,留着七皇子,助其浩大聲勢、權傾朝野,是為一箭雙雕之際。一是借七皇子為擋箭牌,混淆殿下奪位輿論。二是以七皇子制衡太子,借此漁翁得利。可如今,不過半載,殿下為何如此急着将七皇子除去?若再留七皇子一些時日,借他扳倒太子,豈不更妙?”

謝翊驀地笑了,“怪就怪在,七皇子野心勃勃,竟想拿我身邊人開涮。”

羅宏急道:“可是七皇子以王爺、王妃為要挾?!”

羅宏話音剛落,殷靈子便暗戳戳地拱了記他的臂,暗示他不要再說下去。

羅宏雖是個耿直性子,卻也不至于不懂殷靈子暗示,乖乖閉了嘴。

對七皇子一派倒臺,羅宏是拍手叫好的。

他唯獨可惜的,是京畿外,他受謝翊命令,親自訓練的三處兵馬。

羅宏心中這麽想着,不由感嘆:“七皇子一派委實不值得憐憫,只是可惜了那三處兵馬。屬下記得,那為首的幾名千夫長,各個皆是罕見的軍中精英,被朝廷收編,委實是損失。”

謝翊不着急否認,只幽幽笑着:“你可知那幾名千夫長出自何處?”

羅宏搖頭,“不知。”

“他們皆是辰南王府死士。”

“辰南王府死士?!”

“嗯。”謝翊點頭,“既被朝廷收編後,他們亦會滲透入朝廷兵馬之中,屆時派兵部之人多加打點,加官進爵指日可待。若有朝一日,必要起兵,他們定是我方裏應外合的上上策。”

布局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

當下,羅宏看向謝翊,滿眼皆是崇敬:“殿下可是早就料想到,朝廷會有收編這三處兵馬的一日?”

“既養在京畿外,便已料到,終有一日必将如此。”

“殿下妙計!”

數年前,年方十六的謝翊同羅宏說,他想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時,羅宏只以為自家殿下是魔怔了,未當一回事。可後來,當謝翊權傾朝野、呼風喚雨之時,羅宏才知道,當年那個年輕人早已是下定決心的。

羅宏從質疑、到服從、再到敬佩。

這麽多年來,謝翊走過的每一步,皆是生死難測。

好在,如今幾乎見得曙光。

羅宏目光凜然,報告道:“殿下,當年我們在邊境交好的幾位外臣,皆傳來密信,願為殿下馬首是瞻。倘若殿下有意,不日便可揭竿而起!”

殷靈子福身道:“塞北諸臣亦然。”

七皇子已倒,晔帝又失一位皇嗣。而今,晔帝亦尚在病中。照理說此時舉旗,是為絕佳時機,可面對羅宏、殷靈子如此慷慨進言,謝翊卻猶豫了。

“再緩些時日吧。”謝翊提筆沾了墨,在紙上書寫:“七皇子一事已是前車之鑒,勢頭來得太快,也容易死得更快。”

“謹遵殿下指令。”二人回道。

謝翊沉聲,告誡道:“謀朝篡位,乃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若非全盤在握,不得輕易出招。”

“嗯。”羅宏點頭,“七皇子下場已是警示。”

謝翊放下筆,撥弄着燭臺火星,肅然道——

“無論如何,謀朝篡位一事,絕不允許聲張。”

“若被旁人知曉,定格殺勿論!”

謝翊一字一頓、句句狠戾。

即便隔着一扇門,聞月仍能感知到他嗜血的雙眼、以及對那位置的必得信念。

手中拳攥得死緊,聞月做夢都想不到,今世的謝翊竟會将主意打到皇位上去。

聞月覺得,謝翊是個瘋子。

前世死去的痛苦竟未能叫他引以為戒,今生竟還要拿命去奪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他到底知不知曉,那條道路若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複呢?

聞月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書房內,三人交談之聲漸止,顯已有走出趨勢。

聞月頓時明白,此地已不宜久留。

依謝翊方才言論,若篡位之事叫旁人聽聞,定要格殺勿論。

聞月不敢賭,若被他知曉此事應當如何。

畢竟性命一事,她看得比他重得多。

提起裙擺,聞月小心翼翼地朝外挪去。

然而,她将将走出幾步,便已得聞書房之內有腳步窸窣。

眼見三人即将走出,聞月急忙三步并作兩步往外跑。

路經臺階時,由于太過緊張,她一個不謹慎,少邁了一階,霎時整個人重心不穩,險些栽倒下去。

那一瞬間,她驚恐地瞪圓了眼。

好在一旁有廊柱阻隔,讓她及時穩穩靠上,不至于鬧出動靜。

這虛驚一場後,聞月後背已被汗水濕透。

她定下心神,再次往外走,卻不防廊柱上隐匿的釘子勾了她的發,牽連着發帶脫落了下去,她急忙去扶,卻還是晚了一步——

頭上金簪猝不及防地從她柔順的發中滑落,連滾數圈,“乒鈴乓啷”如珠翠落玉盤,擾了深夜的一派清明。

聞月驚惶地立馬蹲下身,去撿那金簪。

可她将将以指腹觸到那金簪,她身後書房之門已然大敞,一陣雄渾掌風襲來,裹挾着弑殺的決心——

待她再擡首時,一根細長、尖銳的燭臺,已直指她頸間要害。

相差不過毫厘,不消片刻,就能要了她的命。

不知為何,真當直面生死之時,聞月心中恐懼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視死如歸的平靜。

她擡眸,對上那雙谙熟了兩世的眼,勾唇緩緩笑了——

“謝翊,你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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