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覺醒

第二日文氏一早就在馮宅門口列了車馬和鼓吹隊伍,迎新婿回門。

文迎兒滿懷希冀,她約莫記得小時候所住的那個屋閣模樣,還有被她叫做“大姐姐”的人,只要回了文家,她記憶裏那些疑問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

車馬一停,文迎兒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來。那小侄兒馮忨本來擠在她的車上,這時候下來跟着她跑,牽拉住她的手,小肥腿兒蹬蹬地進去了。

聽绛绡說,她家中有爹娘、哥嫂和姐姐,她爹文淵是馮熙父親馮蚺在西軍的舊部,後來馮蚺娶了他妹妹,又給自己的女兒與馮熙訂了親。

但入了堂看見座上面的一堆人,文迎兒腦海裏卻半點印象都沒有。他們已經捧住馮忨的臉笑着說話,但對于這個回門的女兒……似乎并沒有對這小外侄熱情。

她陌生地望了一圈,堂上的幾位玩了一會兒馮忨,對着她頗禮貌地點頭致意。

氣氛顯得不大熱絡,這時候主母模樣的中年婦人向前兩步,主動拉着她的手道:“迎兒回來了,這些時日可好?”

文迎兒的這母親李氏,與文淵都是熙州人,文淵升調入汴,才将她母親從熙州接過來,話裏鄉音重。文迎兒都不大聽不懂。

這時候座中一名女子用純正的汴梁口音道:“二妹,快叫母親啊。母親思你良久了。”

這名女子穿着桃色褙子與杏色襦裙,頭上是插着白角梳的芭蕉髻,用一個花钿點綴,眸光柔和,嘴角含笑。

文迎兒立刻意識到這是她大姐文拂櫻。她思索記憶裏那個她叫做“大姐姐”的人,也是個柔婉的姿态,只是印象很模糊,就記得她有一雙冰涼的手。

她忐忑地走到文拂櫻跟前去,握住她的手。

那文拂櫻的手果真是冰涼的,文迎兒的五髒六腑劇烈震蕩一陣,眼睛蒙上一層霧,開口道:“大姐姐,我好想你。”

文拂櫻愕然望了望她,堂上衆人也都有些發愣,面面相觑。按道理,這時候一家人團聚,他們也應當很高興才是。

文迎兒雖然腦中閃過一絲疑慮,但還是将目光都集中在文拂櫻臉上,按捺不住心裏激動,就想立刻将她拉到一個地方去說話。

馮熙這時候才走上來行禮,對每個人都稱呼一遍,也是故意說給文迎兒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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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外面周遭許多舊親認出了他,正好因為他的逃兵罪名今早晨被大赦,現在正在應選補調,所以這些人才主動上來寒暄。

文拂櫻這時仰頭望着馮熙,方才的笑意盈盈全然消失了,緊接着她低下頭不再看。

文迎兒瞧出她情緒變化,握緊她手,“大姐姐怎麽了,不舒服了?”

文拂櫻淡淡笑了笑,“咱們去入座吧。”遂手挽手與李氏等人都上了桌。

宴上馮熙餘光瞥見文迎兒一臉高興的樣子,這模樣倒是久違了。他不免想到當年在宮裏時,她也是這樣高興地與姐妹宮婢跑來跑去。那個派人劫持她的韻德,昔日不也是她追逐打鬧的玩伴麽。

如果她能将文家當做自己家,那是再好不過了。

這文氏家主文淵卻是另一番心情。他望一眼文迎兒,始終低頭吞酒,一句話也不說。方才在堂上當着文迎兒的面,他是故意做出幾個笑容來。等到宴畢,他将馮熙獨自叫進房去。

文迎兒聽見文淵将那書房狠狠關上,聲音大得很,過得一會兒就有吼聲。

文拂櫻站在書房外的窗口偷偷往裏望,文迎兒道:“姐姐,我們下去說話吧。”

文拂櫻卻不理她,“不知道父親在和他說什麽……”

“不用理他們,我們說我們的去。”

文拂櫻回頭,見文迎兒現在一臉天真無邪地,眼睛圓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轉,也不知為什麽她纏上了自己。

等書房裏頭聲音消下去,文拂櫻只好裝着樣子挽着她回自己卧房。路上她才發現绛绡也跟在後面婢女裏面。

绛绡昨晚上因為馮熙的訓斥,今日不敢面對文迎兒。而回了文宅,又想起文拂櫻将自己支出去,而原來的二等丫頭已經在文拂櫻面前升成了一等丫頭,她可以說是內心此起彼伏。

這宅子裏面除了文迎兒一個人,全都是心事重重。文迎兒正陷在對“我是誰”、“我從哪裏來”的探索欲望裏面不能自拔,看見的一切都要問東問西。

“大姐姐,我記得我以前住的地方也有這麽一個檐子,夏天突然有一天上面有了個燕子窩,我正想喊你來看,結果你一看不高興了,說觸黴頭,讓人把窩拆了,這事害我哭了好久。但你說哭吧,哭死也不管我的。”

文拂櫻聽着很是尴尬,看她講得興致勃勃,只好說,“我不記得了,我原來有這麽壞?”

“這怎麽壞,你以前就是這樣對我的,你還總是打我,讓人拿樹枝抽我身上。”

文拂櫻溫柔道,“……我不記得了。”

文迎兒興奮起來的時候,眉毛高挑,眼神閃亮,“你還要我畫扇面,畫不好不準出門,畫完了就要呈上去給你挑,然後你就會送給爹爹去賞玩。如果爹爹高興,你就會大大的賞我,吃涼水呀,出去玩呀……”

文迎兒突然間就想起了好多事情,話匣子打開更說不完了。

文拂櫻笑:“你記性真好。”

她是很客氣的。

雖然她的确有曾有過一個二妹,但早在多年前熙州時剛出生不久,就染上了當時的瘟病,送出去便再沒露過面。後來據說是沒有挺過去,因為太小、又是瘟病,并沒有落入祖墳也沒有留名字。

她當然知道文迎兒不是她妹妹,父親沒明說她到底是什麽身份,只說一提就會惹來滅族之禍,因此萬不能提。此事她父親告訴了母親和大哥,父親說連大嫂都不能知道,因為不是自家人,終究信不過。

她稀裏糊塗地答應下來,很快發現這個女人不僅成為了自己的妹妹,還替代她成了馮熙的妻子。

婚事被眼前這個無知懵懂的文迎兒替代,作為真正的女兒,文拂櫻竟然在父親面前都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甚至于馮熙也對她沒有半點解釋。

婚約數年期盼,到頭來是給她人做嫁衣裳,她還得因為文迎兒“極隐秘又尊貴的身份”,要裝成她的姐姐來哄着她,供着她。這又何苦來哉?

文迎兒叽叽呱呱地走進卧房,關上門來便要給她脫衣裳。

文拂櫻颦眉道:“現在是白天裏,你這是做什麽,怎的不能自持一些呢?”

文迎兒走了一路說了一路,到這個時候,興奮勁已經過半了。眼下她只想确認一件事。

方才她說了許多與記憶裏“姐姐”有關的事,文拂櫻都沒有半點興趣,而文家這幾重屋子,也漸漸與她記憶裏不太吻合。雖然房檐相似,但似乎并不夠高大,或許是因為他們說她之前住在寺廟裏面,而寺廟的大殿通常是很宏偉的。

她脫得上身只剩下抹胸,文拂櫻卻将頭瞥開。

“大姐姐,這個抹胸是誰為我縫的?”

文拂櫻被那上面的北珠晃了晃,轉過臉來,有些茫然,但還是笑說,“這個太久遠了,我真的不記得。”

文迎兒覺得頭頂被澆下一盆涼水。

她兀自穿好了衣裳,問道:“姐姐知道我今年多大了麽?”

文拂櫻立即答:“十六……還是十七了?”

文迎兒微微一笑:“可能我們兩個太久沒見,你不記得了吧。不過我記得的也不多,都是這幾日才想起的。”

文拂櫻将她拉到身邊,目光柔和地撫她額發:“你別多想好麽,你的病才好了沒幾天。雖然過去我們姐妹相處機會不多,但往後我就是你的靠背,若是馮熙欺負你,就告訴姐姐替你做主。”

文迎兒已經冷靜下來。她已經得到答案了。文拂櫻不是她心目中那個“大姐姐”,但她顯然在努力扮演這個角色。

文迎兒說要出去一個人在家中轉轉,文拂櫻只好讓绛绡為她介紹。

走出去後,正好又碰上李氏,李氏竟然目光閃躲地跟她做了一個萬福。

随後才發覺不對,過來叫,“女兒,怎麽不和你姐姐在房裏待着了?”

文迎兒問李氏:“母親,你是哪天生的我?我記不得了。”

李氏脫口而出:“一月十六!”就好像早就準備着這個問題抛來一般。

文迎兒見她答出,心稍稍安了些,又問,“那母親知道,以前每年生辰給我縫制抹胸的人是誰呢?”

李氏疑惑,“什麽樣的抹胸?”

文迎兒搖搖頭,看來李氏也不知道。随即想到一件事,“我能見見爹爹麽?”

“能,能,想必和馮熙已經說完話了。”李氏顯得很殷勤,擡手引着她往文淵書房走。走到文淵書房下剛才那個窗子邊上,文迎兒望進去,見書房裏除了一副字外就沒有挂任何的字畫。

進去之後,文淵正在喝茶,擡頭看見她,立刻起身。

“你有什麽事找我?”

“爹爹……”

聽見她這一聲叫,文淵才開始轉換角色,表情從敬畏到和顏悅色,“噢,迎兒坐吧,你跟爹爹有話說?是不是馮熙欺負你了?”

文迎兒問:“我記得小時候爹爹喜歡我畫的團扇,不知還有留下麽?”

“你小時候?”文淵眼睛愕然一瞬,随即答道:“你爹是個粗人,這些年輾轉這麽多地方,你也從熙州到京城颠沛流離,這些小玩意兒都沒留下來。”

文迎兒環顧了一遍四周,随後告辭。從這個書房出來,她連“文迎兒”這個名字都不能确信是誰的了。

那她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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