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田莊

下午飯後去了大廳,郭叔正好也等在那裏了,一見文迎兒就微微鞠躬道:“娘子來啦。”

馮君也在那裏看賬本,這個時候合上賬本擡眼說,“人來了,你們瞧着什麽時候去罷。”

“去哪裏?”

馮君一臉懶得解釋,郭叔只好道:“咱們在夾馬田郊的那幾畝地是原先馮公在的時候,接濟盛老先生的。但盛老先生無心管田,咱們現在還是打算收回來……上次孔将軍那事是娘子勸說了他,娘子有這樣好口才,又是主家,這回不知道能不能跟我去上一趟田郊……”

馮君瞥一眼,“她這深閨裏的嬌嬌哪去過那種地方,颠簸得一身土,她才不願意呢。”

郭叔為難道:“這……大姐兒剛才不是還說娘子會去麽?”

文迎兒知道馮君又是故意在擺弄她,于是同郭叔道:“咱們什麽時候去罷?”

郭叔高興道,“明天一早罷,我這就出去租車。”在郭叔眼裏,文迎兒比馮君要沉穩溫和地多。馮君是個不好說話的人,平日裏無論莊子田産還是房産,她都只是過問“錢在哪兒”,沒有文迎兒這樣考慮“錢從何來”,這兩者差別還是不小。

對于郭叔來說,也希望文迎兒早日當家,這樣諸事有的主家做主想辦法,他也輕松許多。自然他這個官家不是應該圖輕松的,但對馮君的管事風格,多少也有些……

果然,第二日兩人坐在馬車上,文迎兒就問起了上次騰空的貢院北的小樓。

郭叔道:“剛放了租,就立即有一開腳店的掌櫃來找我要盤這個樓,我說了自家産業,自還是租的,那人便猶豫,應要盤下來,且還出了個極高的價格,我沒答應。”

文迎兒點頭,“這樓位置極好,現在我們沒精力去自己招人經營,還是只收租為好,這月租出去先收上半年或一年的賃錢,我們頂過沒錢的這一個月,等到馮熙的月俸到了,就能喘息了。賣出去……只是一時得了現錢,我看那裏賃錢與盤錢都只會越發漲起,明年是大比之年了吧?一定會大賺一筆的,還是不要賣。”

郭叔揉了揉腦袋:“可奇怪的是,那人同我說,如果不盤給他,他保證我也租不出去。結果這幾日果然沒有人來詢問。我也在到處找租戶,就差沒有做一個燈箱挂出去了。”

文迎兒笑:“那便做幾個,我們那巷子稍深,‘酒香也怕巷子深’,現在大的酒樓正店外面全都是三四層高的彩樓歡門,我也注意到晚上各家腳店都會把燈箱放出去老遠,我們不做當然不會有人知道。”

郭叔欣賞地看着她,“娘子說得很是,我今日回去就着人做了,放在街面顯眼處,盡快在這幾日就将房子賃出,拿到現錢。”

文迎兒微一沉思:“馮君的婚事,夫人有同你說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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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叔一拍大腿:“正是在等這筆錢,随後便要立即在匹帛庫定料子了,大姐兒要嫁的是呂授将軍之四子,必要比上次二哥的婚事體面……”

馮熙的婚事倉促寒酸,沒怎麽準備,既是因為時間緊,也是堂上的吩咐,盡量不驚動太多人的結果。只是郭叔本來就事論事,說出來才發覺可能讓文迎兒不舒服了。

文迎兒表情仍舊是興高采烈地,透過馬車望着外面。

其實郭叔這個官家,都不該和主家坐在一起。本來他是在外邊和馬夫一起坐着的,但文迎兒看他蕩了一身土咳嗽不止,才硬是要他坐進來。

文迎兒禮數規整,又是主家,大度又如此體恤他這個下人,足不出戶卻又有那麽多見地,當真是令他欽佩。

最令他拜服的,還要數她那份弓箭頭指着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氣勢,別說女子了,當時連他自己都吓得哆嗦在門邊上,這娘子可絕不是一般人。再要說那箭射了出來,直接就竄着她頭皮而過,她都沒有叫也沒有動,還能幾句話把那大将軍給說得折服了,真不知道是怎麽辦到的。

郭叔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馬車走了兩個時辰,到了夾馬田郊的盛老先生宅,已經是正午了。那盛老先生三十餘歲的貼身婢子過來接人,身上倒是穿着較好的錦繡衣裳,過來笑盈盈請他們先去吃飯。

文迎兒坐在那裏等那盛老先生過來時便問:“這老先生是什麽人?”

郭叔道:“馮公原先在朝做都虞候的時候,結交的一位畫苑的老翰林,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是為今上畫禦畫的。”

文迎兒神思一轉,“是官家的代筆?”

郭叔驚訝狀,低聲道:“娘子不敢亂說呀。”

既然是代筆,那就還是以官家名義來押簽的,确實不能亂說。文迎兒卻感覺自己深谙其中的貓/膩。

等那盛老先生出來了,文迎兒主動起來作揖,那老頭擺一擺手:“老夫盛臨當不起啊,娘子快請起罷。”

老頭好像聽說他們要來收他莊子田産,已不大高興了。

文迎兒關切問:“先生可用過飯了?”

盛臨用拐杖杵一杵地,“老夫只能吃些流食,總不能用這些東西來招待貴客罷?自然是吃過才敢來見二位。”

文迎兒直截了當:“那就還請先生與我們上廳堂說話罷,在飯堂恐怕說不清楚。”

盛臨不悅:“老夫這幾步路也走得辛苦,既然飯粒已經咽下去了,娘子為何還會說不清楚?”

文迎兒看他咄咄逼人的,卻更是臉上展了笑顏:“小女子拜服盛老先生畫技,飯堂一副老先生的畫都沒有挂,小女子就像站在門外風吹日曬,不得老先生準入門一樣。”

盛臨哼一聲,“你,能看懂我的畫?”

文迎兒搖頭:“我看不懂。聽說先生畫畫神乎其技,仿畫一如真跡,這個世上最好的鑒師都無法看懂先生的畫。”

能給官家代筆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被看得出來的,這絕對是對他畫苑生涯的最高褒獎。

郭叔在後邊聽得有些雲裏霧裏,但也目瞪口呆,因為他觀察那盛老先生臉上的表情,也從輕蔑變成了欣賞,這說明她誇到了他的心坎上。

那盛老先生突然不用婢女攙扶,自己拄着拐杖站了起來,伸出另一只手向大廳做出手勢:“請。”

果然他的大廳裏挂滿了各式各樣的畫,文迎兒這時更是看得頭皮一陣一陣地緊,她的心情無比激動,見到這一幅幅的畫,便突然間又喚起了許多回憶。在她失去的記憶當中,她似乎也時常站在挂滿幅繪的屋宇殿堂,她不需要靠近這些畫,只要站在最中央,便能将周遭所有畫作一一叫出名堂。它們就好像是她的摯友,只需要遠遠觀望一星半點的人影,就能立即被她認出來。

大廳之內既然全是仿作,她于是也如過去一般站定,從右首第一向內一一報上名來:“崔白雙喜圖、寒雀圖、秋蒲蓉賓、黃居寀春山、春岸飛花、桃花山鹧、竹石錦鸠、山鹧棘雀圖……吳道子金橋,還有……這是……官家的芙蓉錦雞、池塘秋晚……”

郭叔已張口結舌,而盛臨則拍起掌來,“沒想到娘子是真的懂畫,連官家的畫兒也都見過啊。”

文迎兒自己也驚訝,但答他只答:“官家的畫四處都有描摹傳閱,所以見過。”

盛臨将她引到牆邊兒上,“老夫的确以描摹專長,這幾十年間,便是在描摹中虛度。不過這其中也不都是仿畫,你且瞧瞧,哪一幅能是真跡?”

文迎兒低頭:“這小女子是真瞧不出來了。”

盛臨有些得意,但還是想繼續考考她,把她引到模仿官家的那面牆前,“這裏頭有一幅當年官家禦賜給我的畫,你說你四處見過官家的畫,可能看出來真假的區別?”

文迎兒仔細端詳過去,望着眼前四幅圖,突然笑了:“這孔雀腿錯了,我記得官家特地說過,描畫神貌最忌諱就是不察,孔雀走路是先邁左腿還是右腿都搞不清楚,還畫什麽畫呢……”

盛臨大驚失色:“娘子知道得忒也清楚!這副是當年官家說罵我的話,後來在畫苑裏傳了下來,這副畫我挂在這裏,也是為了時時提醒自己。可沒想到娘子竟然也知道老夫這醜事……老夫顏面休矣!”

文迎兒聽他這麽褒揚自己,越發對她所失去的那些記憶感興趣了。這些連她自己都沒發覺的能耐,不是一日就能練成的,她這些年到底在哪裏生活,又過得是什麽日子,認識的是什麽人呢?

但眼前還是和盛臨商量正事要緊。她轉念想了想,此人是馮公的朋友,一國翰林,書閣上除了畫卷,擺滿了史書典籍策論,他一定不是個只愛仿畫之人。

文迎兒對他深鞠一躬,“老先生,我此次來是想請求您入馮宅來做個西席,我大哥之子馮忨到了開化的年齡,他是馮宅嫡長房的唯一子嗣,家中對他寄予厚望,因此給他開蒙我們不敢随便。您是馮公敬仰的摯友,由您來教導他最合适不過了。”

盛臨聽是請他做老師,又訝異了一瞬,“我怎麽聽人說,你們是專程來收我這莊子的?”

郭叔急急與她使個眼色,莊子還是要收的呀。

文迎兒道:“眼下聽說佃農偷了咱們莊子耕牛,所以我們特來問問,現在人也沒了,牛也沒了,我們是來重新置辦。這莊子還是您的,只是我們打算請您平日住到馮宅去,好教導馮忨,給您辟一如這裏的院落,生活起居也方便些。這莊子由我們來管,一應人力物力錢都不用您再出,但我們按人力物力和當年産量與您分成,這個分成數由您定便是。”

郭叔在後一咀嚼,這法子甚好!既不損傷人情,還将莊子拿回來自己耕種了,到時候只要給這老頭分些錢便是。這老頭在鄉下無用,若能給馮忨當當老師,也是人盡其才了。

盛臨咀嚼半晌,臉上笑容卻是擋不住,眼光先瞟了瞟他身旁那個穿得錦繡的婢子,随後轉頭來同文迎兒說:“這也是看娘子的面上!老夫确是無心管這田莊,若能分得個三五成,有個指望傳承就是了。”

等天快黑時,文迎兒與郭叔告了辭出來。郭叔贊嘆了一番她的辦法,但是奇怪到:“這老頭孑然一身的,為何非要留這莊子?這真是想不通。”

文迎兒道:“他貼身就只這麽一個婢子,穿得卻甚好,可見他很看重。瞧兩人的眼神,或許是有什麽深的關系在裏頭。我猜測,盛老先生怕自己作古了,這女子沒有依靠,所以想給她留點什麽。還能留什麽呢……只有田地能分得一點錢了。”

郭叔想了一會兒,“是這麽個理。這老先生自己其實也畫了些畫,不知道為何賣不出去,前些時日抵給了我們當補償,所以靠他的畫也養活不了那女子。”

文迎兒:“什麽樣的畫,你拿來給我瞧瞧,他是畫苑翰林,怎可能會賣不出去呢?”

“那我明日找找送到娘子院裏去。”

文迎兒深吸了一口氣,眼見快要回城了,遠遠路上灰暗中透出一面灑金的殿頂。她猛地一抽,問道:“那是哪裏?”

郭叔一瞅,“那個,是小雲寺。前幾個月剛着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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