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雜劇
“你是呂缭?”馮君松開袖子, 上下觀察他, 登時眼神寒若冰霜。
呂缭是澤州團練使呂授的第四子,他大哥呂绮、二哥呂纭都是現在河北軍中小有名氣的戰将,三哥早夭, 他為最小, 家中從小寵愛,為得戰事吃緊,萬不得已時還能“留個後”,就把他養成個纨绔。
馮君對他沒印象, 但其實略小的時候,呂授曾攜全家上門去馮家吃宴,因她美貌又顯得不易接近, 不類他家中別的小姑娘們,所以呂缭他們哥兒幾個都對她格外注意些。
他家中大哥、二哥都早早訂婚,大哥雖說成婚後就一直待在軍中沒回過家,那大嫂體弱, 早早故去了, 他也沒再續娶,二哥倒是美滿。現就他一個, 因為馮家孝期三年的緣故——實際上是馮家落難的緣故,沒将婚事辦了,現在馮熙又在官場裏頭勢頭起來了,呂家這才重新打算接納她。
若說這纨绔也有玩得利落的,與皇親國戚走得親近, 懂詩書棋畫、蹴鞠打馬,這叫真纨绔,像呂缭便是個假纨绔,樣樣都知道些,卻什麽也不精到,與他在一起游馬走街的也就是幾個像他這樣的平庸子弟,通常都是吃了喝喝了便去勾欄,因此在京城纨绔子弟裏也沒甚的名聲。
京中略有名聲的妓/女,大多自身奇技淫巧,故而愛才,多願意結交文士名士,像呂缭這樣的也只便找的一些個庸脂俗粉。今晚上是與狐朋狗友在梁園多喝了幾杯,梁園有勸酒的妓/女陪他,這會兒是醉醺醺的了,這兩個女子送他出門上馬車,遇上了馮君。
文迎兒聞着那一身酒氣,再瞧他周身兩個妓/女,雖扶着他,卻臉也湊得遠遠地,似也對自己扶着的人有些嫌惡,登時替馮君感到一絲心涼。
這女子都希望托付一個好郎君,眼下這個呂缭——或許只是喝醉了,所以才醜态畢現罷。
那呂缭伸出一根手指:“你膽敢直呼你官人的姓名?”
馮君道:“我怎麽不敢?”
呂缭哈哈一笑:“我今日沒空與你做嘴,等你嫁入我家,咱們再攀扯這些!走吧,小娘子們。”
做嘴……這詞兒可不是說話的意思,可是親嘴兒的意思。他要說的是“說嘴”,舌頭滑溜了說成了“做嘴”,登時便讓馮君臉綠了起來。
文迎兒也瞪視此人,如此登徒浪子,要嫁給這樣的人……
眼見他走了,文迎兒提醒馮君道:“大姐,你要看清楚,若你不願意,就立刻悔婚。”
馮君的臉色難看,聽她這麽一說,更加惱怒:“關你什麽事!”
語氣說得過重,文迎兒倒也沒什麽,畢竟這是她的婚姻大事,誰也不願意被撞見這種難看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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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馮君往前走了幾步,又頓步沉聲說,“這婚事是我父親在世所訂立,結兩家世情姻親之好,我不會辜負我爹的。”
她聲音軟了許多,這已經是在示好了,文迎兒知道她也沒法表現得更平和。等到了雅間門口,那百葉垂地竹簾的縫隙裏透出裏面的馮熙和孔慈正在說話,裏邊還有一個打扮樸素的老妪,正抱着個半大女娃剝橘子。
馮君深吸一口氣,在竹簾前面顯得有些局促。
“怎麽不進去?”
馮君在簾子外擠了擠臉,努力擠出一點笑容,這才掀開簾子進去了。
她一眼盯住孔慈,又旋即撇開,向着孔慈母親作個萬福問好。孔慈母親張氏,就是老實巴交的農婦,即便孔慈做了将軍,因為常年不在家中,她仍然下地做活。四十餘歲上生了這個女娃,據說是女娃克死了孔慈他爹。
張氏跟她點了點頭坐下,用手拿起桌上的點心,掰開給她女兒吃。張氏的手皲裂發黑,顯見是農活做多了,常年也洗不幹淨,就這麽伸到了盤子裏。
馮君微一皺眉,方才擠出來的微笑也沒了,靜靜坐下。
文迎兒自然也是愛幹淨的人,但尊人父母,她依舊保持禮度,主動問詢張氏身體等等,又逗那女娃,問說:“叫什麽名字呀?”
“孔小環。”剛說半句,又被她娘用吃的堵上了嘴。孔慈看見,塞了箸到張氏手裏道:“娘,你給她夾着吃。”
飯菜很快就上了,雅間的對窗下面就是演雜劇的,張氏抱着女娃仔細看,馮君心不在焉,也不說話,倒是馮熙和孔慈已經開始互相勸酒,一碗接着一碗。
文迎兒聽他們說話,正巧孔慈提到他在太子春坊時調查那貢院街,馮熙沉吟道:“那名冊我已看過,現如今皇城司在韞王手裏,閹人管通将原先皇城司的人也撤換了一番,我們想查出貢院街這些官商牽連,暫時也用不上人。”
“我也是這麽想。皇城司一旦在韞王手裏,太子這邊形勢也被動。且連日已經有不少太子的人被皇城司的彈劾到官家那裏,有些是因宿/妓、品行不端等事,這些事看上去一個不大,但全部聯系起來,便能說成整個東宮靡靡。”
“眼下需要一個缺口……”
兩人說一句,送一口酒,文迎兒沉吟一陣:“眼下不是有一個現成的缺口麽?那徐魚正店與京兆尹有勾結,而京兆尹又令判官主導了我們的案子,讓他判給玉清神霄宮。”
徐魚正店——京兆尹——判官——玉清神霄宮。
馮熙略一過腦,立即目光放量:“我明白了!”拿過文迎兒眼前的碗,也倒了半碗進去。
文迎兒訝異:“你是讓我喝?”
馮熙微一咧嘴:“若不然,我喂你?”
文迎兒臉一紅,“喝就喝!”說着便将碗送到嘴邊,仰頭吞了一口,卻被那澀味嗆得猛咳起來。
孔慈笑:“娘子巾帼不讓須眉,”這話說完,正好目光與一旁冷清坐着的馮君對視上了,借着酒勁,望見她郁郁寡歡,也不知怎的有些心疼。
好歹是險些答應要娶回來的女子,孔慈于是也拿來一空碗,給她倒了些,遞過去,“大姑娘也嘗嘗這酒,正是我們在河潢時常喝的,雖然是糟酒,也入得了口。”
馮君方才被他一看,手裏微微發汗,這個時候沒有拒絕,接過那碗酒。
見文迎兒已經喝了,馮君有種與她比試的想法,又想起方才竟那麽巧,碰見了自己未來的夫君——被兩個小妓攙着,油頭粉面而酒醉猖狂,忍不住渾身難受,就仰起脖子一股腦将酒全送進了喉嚨。
這一下衆人都看得愣了。
馮君一鼓作氣喝完,将那碗往桌上猛地一放,發出一聲震響,像是發洩內心郁結。
結果這一聲出來,對面的小環被她吓哭了,聲音嘶叫得極大,那張氏哄了半天,越來越不耐煩,又用手一股腦地從盤碟裏抓起肉,使勁往小環嘴裏塞。
這張氏實在也太粗魯,若說是關懷女娃,要讓她一直多吃,可也不用将小環的嘴撐得撕得這麽大,小環的嘴裏塞不下,又咽不下,哭得更厲害,張氏反而手上越快了,越要往裏塞。
孔慈這種大男人,倒沒這麽容易注意他母親與妹妹的細節,且此時已微醺了,只就跟他娘道:“慢着些喂,環兒哭呢。”
“她哭,她哭,哭不了幾日了!”
“娘說什麽呢?”
張氏愣了愣,轉笑道:“我說她就快大了,大了就不哭了!不哭了!”說着憨笑了幾聲。
文迎兒卻察覺細微,心想這張氏是個老實人,表情騙不了人。她眼神裏分明有點什麽事。不知和小環有什麽關系。但這也是他人家事了。
馮君卻一直看張氏撕扯小環的嘴,張口道:“你這是做什麽,她既吃不下,便不要再強行塞給她,又不是一口不吃便會餓着她。”
那張氏仰頭看着馮君,有些害怕似的,用河東話對孔慈說,“老大,這女子怎麽這麽兇惡?”
孔慈拍一拍他娘的背,用河東話回道:“娘莫氣,莫氣,這女子就是這樣。”
馮君是熙州人,北方話相通些,能聽得懂。
他這麽一說,馮君怔住,喉嚨一口澀,半天沒回過神來。
文迎兒起身走到小環身側,将她帶到自己身邊兒來,“我喜歡你,我抱着你!”說着便将她和張氏分開些許,帶着她指着下面唱賺的看。
正好這一曲唱完,底下一男一女兩個人走上來,演的一出《珠宮怨》,剛報了名兒,下邊就笑,文迎兒心道這宮怨怎的還能排成滑稽雜班兒戲,就認真看起來。
那男的穿個發黃衣裳,不系着帶,故作滑稽樣,一叉腰:“崔妃,你不哭!你咋不哭,你為甚的不哭!”
那扮作崔妃的,披着麻戴着孝,臉上卻塗紅抹綠,擠眉弄眼,哭不出來,故意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妾身哭不出呀,哭不出,要不然……”她從舌頭上抹了點唾沫,點在眼睛上:“哭了哭了,妾身哭了!陛下看喲!”
下方看得一陣笑。
“不行,你那麽哭不行,你得這麽哭!”那扮作官家的,撕扯自己的臉做鬼樣兒,嗓子裏哇哇吼叫。他語調奇怪,下面又是一陣捧腹,有人往臺子上給他扔瓜兒果兒,或者銅錢。
“陛下,妾為什麽哭,死得不是妾的爹,不是妾的娘,是毒殺妾兒的劉文妃,妾為甚還得扶着她的床,還要給她哭?妾想笑呀憋不住!”那女子哭一聲,笑一聲,變換臉色,看得下面又是打彩,又是扔銅錢。
“啊呀呀,非得哭,非得哭!你不哭,咱就咱就……抽你!打你!扯你臉皮,不解氣!”
“陛下,那酒保之女,妾身給她哭不出呀!”
“啊呀呀,說愛妃是酒保之女,如何是好啊,管閹公?”
那扮演“管閹公”的跑上臺,搖晃腦袋說,“陛下,小的是國公,不是閹公!”
“公公母母的,你自己都分不清楚!”
“臣确實分不清!”
“她說愛妃是酒保女,如何是好?”
“那就……封皇後!”
“宣,愛妃為明節皇後!那這個不哭的怎麽辦?”
“這……貶為那庶人,關在那冷宮,學那戚夫人吶,搗米又搗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