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克星

孔慈這次來并不止是與馮熙喝酒的, 他在太子春坊做了一月餘的行走, 受太子幕僚舉薦,擢升了正六品左武大夫、西上閣門副使。正好他河東老家遇上澇災,他母親帶着七歲的小妹入京投靠, 昨日就已經到了, 他于是預領了年俸,去置了西水門金水河那邊一處小宅,這回是特意來告辭的。

孔慈說是來拿酒,實際上是聽聞馮熙回來了, 來請他與文迎兒晚間去宴飲,也叫馮熙見一見他的家人。

霜小到院子樹底下将他的酒挖出來,上次從貢院街那裏回來後, 她就把酒埋在那裏。這時候嬌滴滴小跑着抱着酒壇跑過來,看見孔慈紅霞滿面的,眼眸裏冒光。

“孔大哥,給。”

她自己不知道何時也跟着文迎兒改叫孔大哥了。旁人也都沒注意, 文迎兒跟在馮熙身後送他出去, 正好這時候馮君那院的月凝路過,在門口瞅了一眼。

馮熙替孔慈拿着包袱, 孔慈提着酒,兩人在門口又寒暄幾句等他租的馬匹過來。

正等着時,馮君出來了,着小厮手裏提着一些果品、門貼、一對手掌大的擺在房屋裏辟邪的銅貔貅,讓人跟着他車馬一起走:“孔将軍這就要走了?不對, 現在是孔副使了。我聊備了一些小物品,祝孔副使喬遷之喜。”

孔慈回過身來抱拳,望着她嘴角微咧:“談不上喬遷,還是累居在馮宅這些時日,多虧了姑娘關照。”

“關照”這兩個字出來,他倒是想到那天把馮君給扛在肩膀上讓她掙紮的場面,禁不住也有些想笑,現在過了一個月,真在腦子裏想起來還怪不好意思的,尤其是拿這姑娘名節開玩笑,實在不是對兄弟妹妹應有的禮數,于是補充說,“在下今晚于梁園宴請諸位,姑娘不吝過來,與我家堂上、小妹一起賞賞雜劇。”

馮君低頭默了一會兒,早上喝了點荔枝水,臉頰微微發醺。

文迎兒心道,馮君一貫不愛和人來往,說話也不大注意語氣,怕是這一句拒絕出口,又要讓人尴尬。誰知道馮君竟然點頭答應,“那既然孔副使有請,我就不客氣了,晚上與兄長同去。”

但說完也不告別,也不作揖,就直接擡腿轉身蹬起土走了,留下個端着大籃子的小厮。

孔慈見馬已經牽過來了,跟那小厮說:“将你手裏這東西拴在馬上罷。”

那小厮鞠躬:“不勞孔副使,大姐兒的吩咐是讓我務必跟着孔副使的馬一徑送過去,送到他家把門神門聯貼上、把貔貅擺好、把瓜果給孔家姑姑和娘子洗上。”

孔慈指一指他,笑道,“我騎馬快,你是要跟屁股後頭跑着嗎?”

小厮為難道:“小的就在後面追着……孔副使不要騎得太快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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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慈本想讓他把東西直接給了他就好了,那小厮抱着東西不撒手,文迎兒與馮熙在旁看出了點端倪。

頭次見馮君對外人這麽好意搭理,又是殷情迎送,還要去做客,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回去時霜小坐如針氈地,瞅着機會便過來問文迎兒道:“大姐兒那裏送了東西給孔大哥,我們卻沒有送,是不是顯得太薄情了?那孔大哥的母妹回去一瞧,只有二哥妹妹的東西,咱們的反而還是孔大哥自己掏錢在酒樓買的那壇酒,這說不過去啊。”

馮熙正在石臺上啜飲茶,聽她這麽說,便道,“我已吩咐人下去跟他買家具置辦,配幾個人手給他用活。”

霜小眼神眨了眨,“要不然我正好過去給他們做頓喬遷飯,他們遠道而來的,菜食這些沒得備,我同小厮們一起帶過去。”

馮熙道:“也好。”他将孔慈給他的名帖拿出來,上面有他新宅的地址。方才孔慈遞上來的時候沒有仔細看,這時候仔細一看,發覺正好在馮君那未來夫家呂宅旁側,這倒是巧了。

霜小高興地拍了一下掌,見馮熙斜眼瞥見,趕忙收斂神色,這就跟馮熙和文迎兒告辭奔去孔家去了。

文迎兒不被獲準進入廚房後,便只好讓绛绡再準備午飯吃過,下午馮熙帶着從杭州拿回的龍井,與她去拜見馮忨的老師盛臨。

盛臨正捋着胡子坐在馮忨書房裏,教他背《童蒙訓》和《千字文》,馮忨眼睛老暼着窗外,盛臨一大把年紀,大下午的也有些泛瞌睡,在席上一邊聽他背,一邊打着盹兒,戒尺從他手上滑落下去。

馮熙與文迎兒過去時,馮忨老遠就瞧見了,一邊背着,一邊偷偷站起來,往外走幾步,見老頭兒沒醒,就刺溜竄出去。

看見馮熙便猛撲他上身,跳起三尺來高,馮熙将他托起。一聽他們是來找老師吃茶的,自己不用背書了,立即就眼睛放光,從馮熙身上蹦下來,跑去找乳母去了。

待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從窗裏望見盛臨醒來了,馮熙這才進去拜見,将龍井拿給文迎兒去煮。

遞給她的手法娴熟,文迎兒接過來,莞爾一笑,露出臉頰兩個深窩,馮熙也眉目一展,輕輕握了握她手背。

文迎兒臉上一熱,心悸了一下。

盛臨瞧見道:“賢侄這新婚燕爾,小別乍還,在老夫面前也不做收斂。”

文迎兒羞躁,低頭出去了,卻整個人精神得很,親自去煮茶燙壺,注湯擊拂,看那白乳疏星淡月地拂上盞面來。

印象裏這布茶也是同爹爹學的。她對這個爹爹的印象只留在手和腳上。他的手細長柔嫩,彷如女子柔夷,他手可畫、可彈,可調茶可梳篦;他腳上一日着三四種靴子,只要看他靴子,就知他去了何處,然後大姐姐便能判斷如何服侍、備吃備食,哄他開心。

備好茶端過去給馮熙與盛臨,兩人也不知道說到了什麽,神色凝重,見她進來,盛臨略略頓了頓,轉話題笑說,“上次拖姑娘賣的畫可有眉目了?”

文迎兒倒是把這茬忘了,前幾天忙着小樓被燒的事,盛臨的畫也沒空去想,只好實話實說:“還在我那裏。”

盛臨道:“不妨,你便是拿出去,說是我的畫,也沒人知道。從前我在畫苑摹的那些畫,他們倒是趨之若鹜,現在我老了,自己畫一畫,提個自己的名字,卻也無人知道。倒不像在畫苑聲名鵲起的那些,我這是老眼昏花不中用,畫不出什麽好東西來,不怪你。”

馮熙道:“若說臨摹,無人勝過盛老,但盛老只不願為他們再提筆罷了,我在書房看見盛老近來所畫,多是本朝名将、邊關風月,燕雲故土,又只繪意境,不拘神貌,題字也悲怆,不似京中靡靡風氣。”

“意興闌珊之作……不過提起臨摹來,倒是讓我想起一件趣秘事,從前不敢說與人聽,後來出了畫苑歸園田居,漸漸忘了,前個月聽說那小雲寺着火,我才想起來。這事也只說與你夫婦二人,切勿外傳引來殺身之禍呀。”

“什麽趣秘事?”

盛臨頗得意地道:“我從前所臨吳道子一幅《地獄變相圖》,被那閹人管通輾轉收到手上,竟當真跡獻于官家。官家與畫苑研究了整三個月,鑒為真跡,那管通可是得了官家相當之賞賜。後來便懸挂在宮苑外小雲寺內,前些時日聽說小雲寺着火,倒是不知這幅畫還在不在了。”

文迎兒一聽小雲寺,便渾身抖擻,“我改日去幫先生去小雲寺問詢。正巧那地方與我也有許多淵源。”

轉頭瞧見馮熙面上有些僵硬,提到小雲寺反而沉默吃茶,目光游離虛虛地盯着案幾。

出來後倒已經傍晚了,馮君早就讓月凝在門前等候,就怕他們與盛臨聊得太久,誤了去梁園的時辰。

等出來後馮熙先騎着他的小粽馬去了,馮君和文迎兒上了馬車。一路上只聽見馬車嘎吱嘎吱響着,誰也不說話,倒是文迎兒瞥見馮君手指頭上也染了與她一樣的顏色——顯是前段時間她讓月凝抱過去的那鳳仙花泥。

馮君瞥見她在瞧自己的手指,便輕咳兩聲,将手指縮回衣袖裏去,口上說,“那宗姬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們馮家從來不攀附金枝玉葉,如果二哥他真想攀附于那宗姬,就是葬送了他前程,往後日日見他留在府中,都惹人鄙夷厭棄。或與那些皇親國戚攀交,無所事事出入勾欄妓館,那他就不是馮家人。”

說話仍舊是冷冰冰,但字裏行間其實是表面了她站在文迎兒這一邊。文迎兒也不知她今天是怎麽了,又是主動出門又是與她示好。

車在梁園停下,兩人下了馬車,正要往梁園裏的酒樓上走,正好一男子簇擁兩名美姬從酒樓出來,借着傍晚亮燈從旁經過,錯身時忽然拉扯住馮君的袖子。

“這是馮大姑娘罷?”

此人身伴酒氣,馮君鄙夷一望,扯開伸袖子遮住鼻息。那人見她這作态,嘴角一咧輕蔑笑道:“未婚妻子便是這麽迎呂某人的,哎,馮家當真好家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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