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蘇墨
夏日炎炎,頭頂的烈日似是要将整個京城都烤化了似的。
許多年不曾這般熱過了。
都說今年年生不好,許多地方都遭了旱災,這京中還只是燥熱了些罷了。可就這燥熱,也讓人難耐得很!
德儀布裝內,祝掌櫃頗有些不耐煩得撥弄着算盤,耳邊除了單調重複的“知了”叫聲,便是夏秋末的哀求聲。
“祝掌櫃,就三日!三日之後,等我把成衣送過去給顧侍郎府上,就能拿到現銀了。我拿到現銀,便立即來将欠下的銀子還給您。祝掌櫃,我是真的需要這批布料救急,絕對不會賴您銀子的。不信您跟我去瞧瞧?我家的成衣店就在隔壁街上,跑不了的。”
祝掌櫃瞥她一眼。
一身蘊麻衣裳,全身上下加一處都值不了幾個錢!
可那顧侍郎是什麽人!
顧侍郎在朝中官拜吏部侍郎,掌管着朝中大小官吏的升遷事宜,那可是京中的大紅人。就她那樣的!顧侍郎家會在她店裏做衣裳?
還讓他賒布料給她,等她賺到銀子了再回來付賬給他?笑話!這等輕巧得意的經營手段,他當真還頭一遭遇到。
祝掌櫃手中算盤正好撥完,直接将算盤轉了個頭,推到她面前:“夏姑娘,不是我有意為難你,你也看看賒賬的這個數目,怕是都能抵得上普通布裝一年的生意了,你叫我如何賒給你?我可真做不了主。夏姑娘,買賣不成仁義在,你也不必再磨我了。”
祝掌櫃言罷,伸手将算盤收了回來,不準備再搭理她。
夏秋末依舊不依不撓。
祝掌櫃轉身,她也跟上前去:“祝掌櫃,您先前不也說了是普通布裝嗎?可普通布裝哪能接得到了顧侍郎家的生意?我這一單,自然能抵得上旁人一年的生意!祝掌櫃,我這月能拿下顧侍郎家的生意,下月還有李禦史家的生意。回回我都找您,您也有錢賺啊。”
呵!祝掌櫃竟忍不住笑了,聽這意思,是下月還要繼續來賒賬?!
這丫頭當真是獅子大開口,心裏沒個準了,真當錢是這麽好賺的?!
Advertisement
祝掌櫃正欲回絕,卻見後堂中的簾栊撩起,一襲錦衣華袍正好掀起簾栊走出。祝掌櫃恭敬拱手:“東家。”
程老板笑了笑:“老祝,先拿些布料給夏姑娘救急。”
夏秋末大喜,連忙作揖道:“多謝程老板,您真是個大好人,這筆銀子我一定在三日之後還您!”
“東家,這數目……”祝掌櫃滿臉為難。
東家先前就在簾栊後面,夏秋末的話東家也當是聽見了的,這批貨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尋常的成衣店哪裏付得起?先不說這丫頭會不會拿了貨跑路,就說若是開了這先河,這丫頭日後回回都來賒賬,賒得還都是上等的貨色,那可如何是好?
祝掌櫃話音未落,卻見程老板朝他擺手,“銀子之類的等夏姑娘日後還回來就是。”
言罷,又朝夏秋末笑道:“夏姑娘,這銀子的事倒也不急。街裏街坊的,本就應當相互照應。老祝,日後夏姑娘來取布料,你多幫忙些就是了。”
祝掌櫃傻眼。
……
驕陽如火,夏秋末抱着賒來的布匹,幾步一喘氣。等走出了好遠,才回頭朝德儀布裝望了望,心底泛起一股子涼意來。
哼!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看你日後還敢不敢給我臉色看!
不過滿滿抱着這一摞上等布料,夏秋末心中還是繁花似錦。
總算是賒來了!
*****
德儀布裝內。
程老板一面飲茶,一面見着夏秋末抱着布匹走遠,才開口:“老祝,你才來京中不久,先前那夏秋末,你別看她這幅模樣,她可是有國公府做靠山的,我們賒幾匹布也是沾光。”
國公府?
祝掌櫃不由驚異,口中忍不住長“嘶”了一聲。可那夏秋末一看便不是什麽好出身,怎麽能同國公府攀上關系呢?
程老板問:“你可知那國公爺膝下只有一個孫女?”
祝掌櫃愣愣搖頭。
他初來京中,只知曉國公爺說的正是寧國公。
寧國公是三朝元老,身上有赫赫功勳在,就連陛下都親厚喚聲叔父,寧國公在國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程老板解惑:“國公府一門忠烈,寧國公的兒子早些年戰死沙場,國公爺老來才尋回了一個親親孫女,喚作白蘇墨。這白蘇墨啊,可是寧國公在世上僅有的親人!”程老板嘆道:“這白蘇墨幼時流落在外,寧國公心中覺得十分虧欠,可等将這孫女接回府中來的時候,才發現她竟是聾的!”
“喲,可惜了……”祝掌櫃忍不住嘆息。人往往如此,聽到旁人遭逢不幸都捏把汗,其實對方際遇不見得不如自己。
“是可惜啊,聽說這白蘇墨長得是個天仙似的人物,又是國公爺放在心尖尖上寵大的孫女,太後和陛下也都跟着喜歡得很。京中這些貴女裏頭,只有國公爺的這個孫女獨有這一份殊榮,便是耳朵聽不見,找國公爺上門提親的人也都絡繹不絕,那是多少人都想要巴結卻巴結不上的人物!所以說這夏秋末也是個有些手段的,一窮二白的出身,卻同這國公爺的孫女攀上了交情。國公爺愛屋及烏,她自然也跟着交上了好運。夏秋末何其聰明,這年頭,沒個身份背景,想老老實實做生意免不了四處碰壁,興許還會血本無歸,她如今押注在國公爺的孫女身上,國公爺就這麽一個孫女,這京中,誰還能不給國公爺一個顏面?”
祝掌櫃心中唏噓。
難怪這丫頭一口一個顧侍郎家和李禦史家的生意,原來是同國公爺的孫女攀上了交情!有國公爺這層關系在,顧侍郎和李禦史才是巴不得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偌大一個京城,天子腳下,果真是時時處處都需得謹慎小心些,否則,還不知曉不經意間就開罪了哪些人……
******
國公府坐落在京城西邊的鵲橋巷內,京中不少顯赫權貴的府邸都在鵲橋巷上。
七月的天氣如火如荼,屋內的貓都恹恹沒有精神,卧在牆角的小窩裏懶洋洋得打着盹兒。屋外腳步聲傳來,它才慵懶得睜了睜眼,待得瞧見來人是流知,才又緩緩舒了舒尾巴,斜搭着腦袋繼續入寐了。
流知是白蘇墨身邊伺候的大丫鬟。
白蘇墨苑中伺候的兩個大丫鬟,流知是一個,另一個喚作寶澶。
白蘇墨身邊早前還有位管事媽媽,名喚周媽媽。後來因為周媽媽家中婆婆年邁需要人照顧,就找國公爺求了恩準,告了兩月的假回家。可小半年過去,周媽媽家中仍是走不開,再加上流知年歲又稍長些,白蘇墨苑中便沒有再添旁管事媽媽,由流知一并管着苑中的四個二等丫鬟,和粗使的老媽子和小丫鬟等。
因着白蘇墨的耳朵聽不見,這清然苑中平日裏的出入便都是不敲門的。
流知聽寶澶說今日夏姑娘又來了府中,給小姐送衣裳。
這夏姑娘本也不是什麽名門出身,家中在西市邊開了家小成衣店,全家十餘口人皆靠此營生。夏姑娘不時往國公府跑,有時只是來同小姐說說話,有時是來給小姐量身做衣裳,很能讨小姐歡欣。小姐總說她身上有股子耀眼的韌性,不卑不亢的,便想着多照顧她些。
前日裏夏姑娘汗流浃背跑到府中來,見屋中置了冰,一個勁兒得道真是涼快,若是将冰渣子放在酸梅湯內做成一碗冰的酸梅湯,夏日裏這麽一喝,才叫涼爽通透呢!小姐知曉夏姑娘今日要來送衣裳,便吩咐寶澶從鎮暑的冰塊中留了些碎冰子,讓小廚房做了解暑的冰酸梅湯送來。
冬病夏治,首要的就是忌口。
國公爺慣來講究,小姐也自幼耳濡目染,哪裏會喜歡吃寒涼的東西?
小姐是為了照拂夏姑娘。
流知心底澄澈
方才在廚房,流知還在聽寶澶抱怨,這夏秋末哪裏是來送衣裳,分明是特意來國公府讨冰酸梅湯喝的,上次來見着冰眼睛都直了,坐了一整日都不走願!寶澶賭氣,不肯來屋中伺候,流知這才帶了苑中的小丫鬟端了酸梅湯前來。
流知撩起簾栊,身後的小丫鬟跟着入了屋內。
外閣間不見人影,內屋的屏風後卻有笑聲傳來。
夏姑娘今日是來送衣裳的,小姐應當在更衣。
流知至屏風前,剛好見到白蘇墨換了一身海棠色的薄羅衫子出來。這薄羅衫子最考手工,是精巧細致還是粗糙拙劣,一眼便能看出來。這衣裳也慣來最是挑人,尤其還是這海棠色的薄羅衫子,多一分倒顯秾麗,少一分則又清淡,可這一身穿在小姐身上卻恰好襯出肌膚似雪,眉間潋滟。
當真好看!
流知福了福身,問候道:“夏姑娘好。”
夏秋末亦笑笑。
流知道:“小姐,先前讓廚房做的冰酸梅湯送來了,可要端進來?”
白蘇墨莞爾:“好”。
她雖聽不到聲音,卻讀得懂唇語。旁人只要不是有心刁難,說得又快又生僻,她其實讀起來不難。
流知回頭喚了聲,外閣間候着的小丫鬟便端了托盤上前。流知從托盤上端了兩枚琉璃碗下來,一碗放在白蘇墨身前,一碗放在夏秋末面前。
白蘇墨指尖纖細,手捏着琉璃碗的勺子,無名指和小拇指微翹,應是不怎麽愛喝冰的,卻怕她介意,才陪她一道的,分明教養很好。
夏秋末嘆道:“蘇墨,果真只有你對我無偏見。”
白蘇墨笑:“為何要有偏見?”
夏秋末咬唇:“我家境不好,家中也不體面,還是個裁縫的女兒。”
白蘇墨緩緩放下琉璃勺子,唇邊微微勾勒:“你靠雙手就能養活自己,羨慕的人應當是我。”
夏秋末眼底碎玉,又嘆道:“蘇墨,你若是能聽見該多好!”
白蘇墨笑:“聽不見也有聽不見的好處,譬如,大家待我都更多寬容友善,而我也大可不必奉承自己不喜歡的人,只需花時間同三五好友一處,品品茶,飲飲酸梅湯豈不是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