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錢譽
七月夜晚,也抵不過更深露重。
屋內兩盞油燈都快燃盡,昏黃燈火下,夏秋末微微打了呵欠,揉了揉眼睛,而後伸了伸懶腰繼續裁剪。
夏家幾代雖然都以裁縫營生,但爺爺早就老眼昏花,已經做不了裁縫活計。爹爹年前又傷了手,做做粗布料子尚可,上等的布料卻做不得了。再加上家中的幾個弟弟妹妹都還小,手藝未成,這家中大大小小十餘口人都還指望她過活。
夏秋末哪敢松懈?
“嘎吱”一聲,推門的聲音。
夏秋末轉身,只見娘親舉了盞油燈來給她換上。
“還未睡?”眸間有憂色。
“快了。”夏秋末應得淡,“爹還未回來?”
秋末娘愧疚颔首:“今日同你爺爺吵了一架,不順心,怕是喝悶酒去了。”
夏秋末微怔:“爺爺可有氣着?”
秋末娘奈何搖頭:“早氣慣了。”
夏秋末不再言語,收回目光,又俯身裁剪去了,全神貫注。
秋末娘舍不得打擾,如今一家人的擔子全數都落在她身上,她本就拼命,活計從早到晚都做不完,秋末娘怕耽誤,便掩了門出去。
身後是娘親阖門的聲音,夏秋末手中的活計卻未停下。
爹受人撺掇,欠下了利滾利的外債,被人讨上門來,白紙黑字,還有爹的畫押,抵賴便要吃牢獄。她拿了顧侍郎家付的定金才平息事端,可剩下的錢連布都湊不齊,若不是程老板肯賒給她,她還不知要如何交待?
她愁布料的事情有五六日了,幾次都想找蘇墨開口,最後都打消了念頭。
Advertisement
她不想得寸進尺,惹了蘇墨厭惡。
可她真的需要銀子。
她沒敢同蘇墨說,那日去顧侍郎府上,她其實不止給顧小姐量了衣裳,還給顧侍郎和韓夫人一道量了衣裳,打得是國公爺的名號。她太需要這筆生意,只有拿顧侍郎和韓夫人做背書,她日後才能接到旁的權貴約單,她只有入了這些權貴的眼,日後才能不必這麽辛苦。
這些日子,她夜以繼日,近乎很少阖眼。
蘇墨真心待她,可她還有這偌大的一家子人還指着她養活。
夏秋末揉了揉眼睛,已這個時辰,容不得她再有旁的感懷。
顧侍郎家的衣裳還沒趕完,等這宿過完,日子便會慢慢好起來的。
她給自己打氣:夏秋末,這可是顧侍郎家的衣服,辛苦這麽多日了,成敗在此一舉。
******
夏秋末也不知幾時趴在制衣臺上睡着的,醒來的時候眼底都是血絲。
且看天色,已然透亮。
她今日還要趕去顧府送衣裳。
去顧府這樣的人家,總需穿戴整齊,妝容正式,對方才覺禮貌。折回的時候,又将做好的衣裳重新疊放一次。給這些富貴人家的衣裳,不必家中和街坊鄰居做,處處都得花多心思。夏秋末循着早前在國公府見到的模樣,一件件整齊堆疊放在托盤上,又在顧淼兒的衣裳一旁放了一朵紫薇花。
這便有些鼎益坊的模樣了。
夏秋末心中歡喜,只盼這次顧淼兒,顧侍郎和夫人都能對這些衣裳滿意。
……
顧府離得不近,但似是心頭揣了希望,竟也不覺累。
顧府門口的小厮見夏秋末眼生,上前攔住:“您是?”究竟是知書達理的人家,連看門的小厮也都恭敬謹慎。夏秋末伸手掀開托上的遮掩:“我是來給顧侍郎和夫人,還有顧小姐送衣裳的。”
小厮便笑:“原來是鼎益坊的人,不過……早前似是很少見姑娘來過。”平日裏出入顧家送衣裳的大多是鼎益坊的熟悉面孔,小厮的意思是見她眼生。
夏秋末笑笑:“我不是鼎益坊的人,是夏家布裝的人,早前來給顧侍郎,曲夫人,還有顧小姐量過尺寸,今日約了來送衣裳。”
不是鼎益坊的人,小厮皺了皺眉頭:“可是……小姐今日晨間就外出了……”
外出了?
夏秋末錯愕,早前是約好的今日呀。
夏秋末心中鎮定一番:“這位小哥,可知顧小姐去了何處,今日幾時能回?”實在不行,她就在這裏等,或是晚些再來?
小厮正是為難,卻又忽得眼前一亮:“啊,我想起來了,你是上次同國公府的白小姐一道來的夏姑娘吧?”小厮态度好了許多:“夏姑娘,不瞞您說,今日晨間正是白小姐來了府中,而後便同我家小姐一道外出了,至于去了何處,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清楚,只是今次與白小姐同行的還有不少國公府的侍衛,應當是要出遠門吧。”
出遠門……
夏秋末心中犯涼,小厮口中的這句出遠門,讓她心中沒了底,若是遠門,不知幾時能回?
夏秋末鎮定:“那顧侍郎和夫人可在?”
小厮為難:“我家大人早朝未回,且往常鼎益坊的事都由夫人做主,要不,我先讓人去夫人那裏通傳一聲?”
夏秋末趕緊道謝。
小厮便喚了一旁的人去通傳。
夏秋末心底快速盤算着,雖然她大多做的都是顧淼兒的衣裳,但顧侍郎和夫人的衣裳若能定下來,也能先解燃眉之急。
片刻,前去通傳的人折回,附耳在先前小厮那裏,輕聲說了兩句。
小厮眸色微凜,稍許,才上前,悄聲道:“夏姑娘,我家夫人今日遇上些不順氣的事,你若去了怕是要自讨沒趣,不若明日再來。”
夏秋末微怔,對方的話已然說得很明白,此時去觸夫人的黴頭只怕得不償失,她還需讨得顧侍郎和夫人的喜歡。
夏秋末咬了咬下唇,清淺笑道:“多謝小哥提點,那我明日再來。”
小厮連忙道:“夏姑娘客氣了。”
待得夏秋末走遠,小厮才朝先前去通傳的人說道:“難怪先前二公子怒氣匆匆出府,原來是同夫人起了争執。”
那人道:“是啊,這月都第幾回了……聽說,夫人這麽好的脾氣都摔了杯子……”
小厮道:“該不是,二公子真是為了那寡婦吧。”
“噓!”那人就差上前捂他的嘴了:“這事可是府中忌諱,你我兩人就是個看門的,多大的膽子敢妄議此事,若是讓旁人聽了去,小心丢差事不說,還免不了挨板子。”
小厮趕緊噤聲。
******
夏秋末心中想得全是德儀布裝的事,原本說好明日就去還銀子的……
雖然程老板為人慷慨,但若是這次賒賬都不能按時還清,日後要再想賒欠只怕更難。偏偏李禦史家的衣裳也要開始做了,原本還想着繼續找程老板賒借,眼下,卻是該如何開口?
這樁生意好容易才拿下,旁人眼紅都還來不及,她怎麽能拱手讓人?
夏秋末下定決心,還是往德儀布裝去。
祝掌櫃本在低頭打着算盤,只見一道身影落在眼前,擡眸一看,不是夏秋末是誰?明日才是約定還銀子的日子,今日便來了,倒是守信,祝掌櫃放下手中活計,朝她笑道:“夏姑娘來了?”
夏秋末臉上歉意:“是。”
祝掌櫃臉上笑意尚在,正等着她開口說還賬之事,夏秋末卻咬了咬牙關:“祝掌櫃,我今日是來借布料的。”
祝掌櫃愣住。
夏秋末故作鎮定:“祝掌櫃,早前不是說還有李禦史家衣裳的料子嗎?我今日正是來取的。”
祝掌櫃臉上的笑意便與先前大有不同:“夏姑娘不是還賒着我們一筆貨款嗎?早前可是說好,等夏姑娘明日來還了這筆款子,再來取需要的另一批布料。”
夏秋末只能厚着臉皮:“祝掌櫃,你還怕我不還你們家銀子嗎?”
祝掌櫃無奈:“夏姑娘,我們也是開門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你總不能讓我們無限制得賒借吧?”
夏秋末咬牙:“祝掌櫃,這批布料,我願意多付你們一成銀子。”
若是早前的銀子都拿不回來,多付這一成銀子也不過是空頭支票罷了。有國公府這一出關系在,祝掌櫃又不好直接扶了她顏面,東家先前也确實交待了多照顧夏秋末,可哪裏想到就這第一筆款子就還不回來,卻還理直氣壯得來借第二批料子?
見祝掌櫃不言,夏秋末咬唇道:“祝掌櫃,我不為難您,可否讓我見見程老板,我直接同他說?”
祝掌櫃嘆氣:“東家在見旁的客人,你可要等?”
夏秋末眼中一線生機:“多謝祝掌櫃。”
夏秋末便一直坐在店中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布裝裏的人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結賬,收銀,一切有條不紊,夏秋末心中羨慕,何時夏家布裝也能如此穩步經營,她也不用再終日為了生計之事奔波?
夏秋末便盯住一處出神。
一瞬間,祝掌櫃也覺得這夏秋末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
許久後,通往後堂的簾栊撩起,程老板的聲音自簾後傳來,夏秋末才回過神來,“嗖”得一聲起身。
只見程老板親自掀起簾栊,恭敬得讓身側之人先過。
那人一身錦袍,用的是上等錦緞,做工極其精致,成衣貼合絕非普通手藝能做得出來的,更襯得他身材颀長,面容俊逸,不由将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再是一雙眼睛,目如朗星,內裏似是又透着深邃。
夏秋末不由看呆。
一旁,程老板很是殷勤:“錢老板都親自來了,這樁生意自然訂下,德儀布裝在國□□計三十六家分號,日後還要要仰仗錢老板多照顧。”
錢譽嘴角微微勾勒:“錢家初到蒼月,還需程老板多加照拂。”
程老板臉都笑爛:“錢老板過譽,只要是錢家的生意,我程家一定鼎力支持。”
錢譽手握折扇,拱手致意:“錢譽先謝過程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