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複醒
宣寧二十年三月,南方已是漫山的杏紅梨白,而北地梅花瓣上化雪的水痕,還在白色陽光下瑩瑩發亮,乍暖還涼。
房檐懸垂的露珠被風吹落,剛冒出新綠的枝桠搖搖晃晃地映在窗戶竹篾紙上。
祝妤君緊閉雙眼,長長睫毛微顫,她反反複複發燒近半月,病,終于好了。
落入寒到刺骨的湖水,耳邊是薄冰碎裂的清脆聲響,年僅十二歲的祝妤君驚懼地睜大雙眼,透過湖水除了看見碧藍如洗的天空,還看見了她一生的歲月,凄苦、紛雜、颠沛流離。
唯一值得慶幸是在她被毀容又變成啞巴後,遇見了兩位恩師……
祝妤君擡了擡胳膊,将壓在身上厚重的被子推松些,緩緩睜開眼睛。
隔着棉簾子祝妤君聽見明間那些丫鬟嗑瓜子的聲音,正要喚人進來伺候她起身,喉嚨一陣癢忍不住咳嗽起來。
有丫鬟撩起簾子看祝妤君一眼,不急着上前,先轉頭向另一位丫鬟說道:“你快去告訴三太太,小姐醒了。”
交代完丫鬟才走近裏間,見祝妤君要起身,上前相扶,“小姐高燒不退,三太太可是焦急,将府裏醫館的大夫請了個遍,總算見好。”
日子已開春,但因她生病未愈,仍睡熱炕,屋裏地龍也燒得很旺,祝妤君嘴唇幹到發痛,勉強扯了扯嘴角,沒有回應。
“三太太真的很疼小姐。”丫鬟不停地說三太太好話,終于想起她主子,“小姐是不是口渴了,婢子給您倒水。”
屋裏茶水一直熱在銀爐子上,幾個時辰未換水,茶水喝入口中有一股子糊味。
祝妤君皺了皺眉,推開丫鬟端着茶盅的手,自己側身拿擱在坑邊的小夾襖。
丫鬟趁祝妤君低頭攏襖子時聳了聳肩,渾不在意。
靠在炕頭的芙蓉迎枕休息一會,廂房外頭傳來窸窸窣窣雜亂的腳步聲。
丫鬟欣喜地往外張望,“三太太又來看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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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是她屋裏的,不過在碧雲居下人們眼中,三太太才是正經主子。
“君兒?”三太太郭氏一臉焦急地走進內室,看到祝妤君好端端地坐在炕上,直拍撫胸口,不忘感謝菩薩保佑。
郭氏挨着祝妤君坐下,貼心地摸祝妤君額頭,“好歹趕在你父親回來前退燒,否則你父親看見你生病,得多心疼。”說着說着郭氏擰緊眉頭,“祝妤桐無法無天,你是她姐姐,她竟敢趁出門在外,我們不在你身邊時,将你推下冰湖,若非榮親王府會水的婆子恰巧在湖邊,後果真真是……不堪設想。”
郭氏嘆一口氣,嘴皮子利索的一張一合,“你母親更不像話,你雖然非她親生,可也是我們祝家正經嫡出小姐,當初老太太是看在她溫柔賢惠,指着能照顧你的份上才讓她進門當你父親繼室的,現在竟然一味偏幫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女兒,六丫頭,你放心,伯祖母和三伯娘最疼你,一定會替你做主的,下午你去合壽堂,當你父親面說出祝妤桐推你落水的惡舉,你母親縱要包庇她狠毒的女兒,也得問問我們這些長輩同不同意。”
祝妤君垂首低眉,眸光淡淡地掃過郭氏壓在她被褥上的銀紅繡大牡丹杭綢裙擺。
她的病早不好晚不好,恰好在父親回來這一日好轉。
祝家祖輩是靠種植藥草和炮制丹藥起家的,祝家人頗有經商頭腦和手段,發展到這一代,祝家在北地有十五處莊子、數千畝藥田、五處炮制丹藥的作坊和二十家醫館、藥鋪,除此之外,祝家手中握有幾張不外傳的炮制秘方。
祝家的主子不用親自制藥,但多多少少懂些藥理,譬如郭氏……
祝妤君勾了勾嘴角,之前她病得渾身發軟,丫鬟喂她什麽藥,她便吃什麽藥。
她之前是粗鄙任性不學無術,可前世遭難後遇見的兩位恩師中,有一位是隐世的李神醫。
旁人在藥上動手腳,她怎會不知道,無非是看在對人無大礙,且她抱病力不從心,姑且不作聲罷了。
今日讓她的身子恢複,是要她站出來指責繼母和繼妹,讓父親認定繼母是毒婦。
她原先竟傻傻的以為伯祖母和三伯娘是真心疼她……
祝妤君輕呼一口濁氣,這些人是将她當成對付五房的一把刀。
未經苦難的她固執、任性、自以為是,又愚蠢又鋒利正好用。
“六丫頭?”郭氏見祝妤君呆頭呆腦的,抓住祝妤君肩頭搖了搖。
祝妤君回過神,迷茫地看郭氏一眼,又看向桌案上茶壺,啞着嗓子艱難地說道:“快給三伯娘倒茶。”
候在一旁的丫鬟叫茜草,就是先才拿舊茶給祝妤君喝的。
茜草這會懂事了,拎一壺不冷不燙的新茶過來,祝妤君沾了郭氏的光,嗓子終于不那麽難受。
郭氏在旁絮絮叨叨地交代,“……該怎麽說三伯娘已經教你,你父親是個能主事的,他不會眼睜睜看你被她們欺負。”
“父親到哪兒了?”祝妤君面上透出期盼。
父親随三伯父去安陽城和北地的其他州郡談生意,在旁人眼裏才離開月餘,但在重活一世的祝妤君記憶力中,已失去父親數十年。
郭氏會心一笑,問到哪兒,是急着向父親告狀吧,先才祝妤君靜默不語,不似往日急躁,她還擔心祝妤君發燒燒傻了。
“一早接到的消息,這會大約已經出安陽城,再過一個時辰會到綏陵縣。”
祝妤君點點頭沒說話,藏在被褥下的雙手微微收緊,上一世她做了太多錯事,傷了父親的心,累得父親早逝,這一世她會守護家人,好好地活下去。
郭氏見祝妤君神色憊懶,問三句不答一句,撇撇嘴盡量放輕嗓音,“該在父親面前說什麽,想來你也都懂,三伯娘讓廚房準備些清淡吃食,你用過午食再歇息一會,待你父親進府,三伯娘派人接你去合壽堂。”說罷郭氏起身交代丫鬟幾句離開了。
祝妤君靠回迎枕,沉默地望着窗外稀疏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