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随着時間的推移,方程漸漸變成了跟方景遇一樣的人。

一樣的驕傲,一樣的目中無人。

他變成了他父親想要他成為的人。冷酷,麻木的木偶人。

童年時的那一件事已經成為了方程生命中無法抹去的悲痛記憶。

時間并不會抹去傷痕,它只會讓傷痕結痂,變得更加醒目。

而他學會了掩飾。只有裝作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才不會被奪去任何東西。

這是他父親教給他的,最重要的東西。

這天他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翻閱着手中的書本。

管家找到他,說:“少爺,夫人請您去看看她。”

“媽媽?”

他已經數不清自己有多久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了。

母親總是一個人呆在自己的院子裏,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母親的身體狀況很是不好,一直在止不住的咳嗽,沒能講上幾句話,又被醫生推了回去。

“是的,”管家恭敬地答道,“夫人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她想您去看看她。”

方程放下了手中的書本,繞了好遠的路,才來到母親的院子。

院子裏只有一幢裝潢樸素的矮樓,樓前寬闊的空地裏長滿了雜草。

他原先是不被允許來到這裏的。原因是父親說怕他會被母親的重病所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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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他到現在還不太清楚母親得的是怎樣嚴重的病。

他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對于“母親”這一塊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

他在別人的帶領下,來到了母親的病房。

一切都是雪白的。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床單,以及病床上母親雪白的臉色。

程韻婉伸出幹枯的手,招呼方程過來。

方程溫順地走了過去,在床邊的一條小凳子上坐下。

程韻婉顫巍巍地擡手,摩挲着方程的臉頰。

她欣慰地嘆道:“這麽久沒見,我的方程已經長這麽大了。”

方程說不出話,縱使他有很多話想跟母親吐露,可陌生的隔閡感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程韻婉突然就流淚了:“對不起阿程,對不起,我讓你承受了這麽多,自己卻無動于衷。你一定受了很多的苦。”

看到這樣的母親,方程心中沒有激起任何一絲的漣漪。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冷酷得可怕。

然而該承受的,不該承受的,他統統都承受了。現在說這些,沒有任何用處。

“對不起阿程,要不是我一直被關在這裏,我一定會讓你擺脫這一切的。”

方程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關?”

他的母親,不是因為重病才在這裏療養的嗎?

程韻婉痛苦地閉上眼睛:“我那時生的不是什麽重病,而他,以此為理由,把我關在這裏。每天,過的都是暗無天日的日子。”

方程震驚不已,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

“阿程,那個男人真的很可怕。你一定要逃出去,逃離開他!答應我!”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方程已經快喪失思考的能力了。

程韻婉微微側過頭去:“我十八歲那年,他正是鋒芒初露的數學天才。我的父親很中意他,答應他如果娶我為妻子,就會資助他去國外深造。

“可是幾年之後,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大放光彩的時候,他一個人灰溜溜的從國外回來了。他失敗了,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那些題目了。就像一夜之間,從一個天才,堕落成一個普通人了。

“他回國之後,創辦了臨誠高校。力圖培育出最優秀的數學人才。臨誠高校,是由我的父親資助建成的。然而臨誠許多年沒有任何進展,我的父親決定撤資。然而在同一年,我的父親不幸因病去世,我繼承了所有的遺産。你父親為了動用那筆遺産,以我的病情借題發揮,為的就是不讓我接觸外界。”

一段塵封的往事猛然間被揭開,方程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了。那個平日裏他十分尊敬的父親,竟然是個躲在笑臉之後的惡魔。

“阿程,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知道我自己的時日無多了。我想,再為你做些什麽。” 正說着,程韻婉猛烈地咳嗽起來。她整個人蜷縮成一小團,不斷地抖動着。

連接的醫療器械發出刺耳的鳴叫。

沒過多久,一大群穿着白衣的護士湧了進來,表情凝重。

方程被轟了出去。

他站在緊閉的病房門外,只覺得四面的牆壁沉重地向自己壓來。

壓抑,太壓抑了。

胸膛像是要爆炸一般。冷汗漣漣而下。

他擡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這個時間,方景遇應該快回來了。

縱使自己十分擔心程韻婉的安危,可他必須得回去了。

一切如往常一般,方景遇似乎并不知情。

一起用完晚餐,方程便一個人回房間了。

他躺在床上,将自己的思緒放空。

他的腦子已經混亂了,這樣會讓他好受些。

不知過了多久,管家來敲自己的房門。

“少爺,那邊傳來消息.....夫人,去世了。”

方程騰地坐起:“我母親在哪!”

管家溫聲道:“少爺請節哀,老爺讓您,先去見他。”

方程捏緊了被角,面色陰沉。

他快步走去了方景遇的書房。

方景遇面向窗口,背對着他。手中拿着一杯紅酒,悠然自得地品嘗着。

方程強自壓下心中的怒火,出聲道:“父親,母親過世了,我們不去看看她嗎!”

方景遇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哦,竟然會這樣?”

下一秒就換上了悲痛欲絕的模樣:“怎麽會這麽突然呢?”

方程只覺得他這副樣子讓人惡心透了,胃裏好一陣翻江倒海。

“我全都知道,你不用再裝了。其實你是因為無法忍受自己的突然堕落,才會費盡心思的培養我吧?”

方景遇面色一凜,放下了手中的高腳杯。“看來你去見過那個瘋女人了?”

“她不是瘋女人,她是我的母親,你的妻子。”

方景遇緩步向他走近,面上的表情幾乎扭曲,那是方程第一次見到他這麽可怕的樣子。 “方程,你什麽時候才能知道我的苦心!你知道那種突然間就一無所有的感覺嗎!你知道一落千丈,瞬間就被人狠狠踩在腳下的感覺嗎!就是因為我不想讓你也變成這樣,才這樣苦心培養你!”

他伸手抓住方程單薄的肩膀,使勁地搖晃着。狀似瘋狂。

方程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可是我并不希望那樣。你只是把自己未完成的理想強加在我身上而已。不用給自己找好聽的理由!”

方景遇還欲再說些什麽,有人叩響了書房的門。

他迅速整理好有些褶皺的西裝,面色如往常一般冷靜。他道:“請進。”

一個如助理模樣的人應聲走了進來,恭敬地遞給方景遇一份文件。“方校長,夫人的葬禮定在三天後,這是葬禮上拟邀的嘉賓名單。”

方景遇接過,匆匆地掃了幾眼,道:“好的。”

助理瞥了方程一眼,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道:“方校長,少爺要不要,也去?”

“不需要。”方景遇淡淡地下達了指令。

語氣還是如同往常般令人不容質疑。

方程心中壓抑了許久的感情噴薄而出,他紅着雙眼道:“我要去!我當然得去!是我的母親的葬禮,我非去不可!“

方景遇微微扯動嘴角:“你又在說些任性的話了,三天之後你得去參加一個數學競賽,你哪能有空去參加葬禮呢?”

“難道說比起母親的葬禮,比賽更重要嗎!?”

“當然了方程。你可不能輸。你記住,你一次都不能輸。”方景遇的表情那樣的平靜,就像在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一樣。

方程拼命地搖頭:“不要,不,我不要!”

方景遇讓助理退下,随後對方程道:“夠了,時間不早了,快去做題。別讓別的瑣事耽誤了你。”

方景遇就像個天生的領導者,說出的話都像是鐵一般的指令,讓人無法反抗。

方程拖着他沉重的軀殼,走到書桌旁,翻開那本厚厚的習題冊。

可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腦袋嗡嗡作響,讓人錯覺下一秒就要爆炸一般。

那一個個方塊壯的黑色字體,此刻仿佛手拉手跳躍起來。

它們笑起來,嘲笑着方程。

“哈哈哈,那個平時趾高氣揚的人怎麽這個時候像個喪家之犬一樣?”

“噓,別說了。”

“我怎麽就不能說了?他呀,就是個被所有人都抛棄的孩子罷了!”

方程再也受不了了,把書桌上的書本全部掀到了地上。“你們算什麽,憑什麽來指責我?!”

方景遇着實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給吓了一跳。

他察覺到了方程的不對勁。

方程此刻喘着粗氣,像一只受了傷的孤獨的野獸。

他大叫一聲,瘋狂地去踩地上散落着的書本。

眼中閃着紅色的,炙熱的光芒。

方景遇大力地一把扯過他,把他推到一把椅子上。雙手死死的抓住方程的肩膀,手勁大的方程怎麽也掙脫不開。

“方程!”

方景遇的一聲大吼,喚回了方程的些許神智。

他愣愣地望着方景遇的臉。半晌,他哭號道:“父親,我做不出來,我做不出來那些題目啊.....”

方程此刻那種無助的神情,像極了方景遇當初突然間喪失了一切的樣子。

可是不可能。

那是他方景遇的兒子。

方景遇的兒子,必須是個天才。

他狠了狠心,扔給方程一份文件。

方程擡頭,不解道:“父親?”

“這是這次數學競賽的題目,你先做一遍。”

方程微弱地笑了幾聲:“居然給我洩題嗎?”

方景遇轉身離開,只給方程留下一個冰冷的側面:“我說過了,你不能輸。”

猶豫了片刻,方程還是伸手拿起了那份文件。

可他還是輸了。

比賽的時候,他剛要提筆,就感覺有許許多多的人湊到他耳邊,只對他重複一句話:“哎呀,方程被抛棄了。”

方程在腦海中拼命地反駁:“才沒有!我還擁有着一切!”

這時,他清晰地聽見一個尖銳的聲音劃過腦海:“可你即将一無所有。”

思緒頓時間一片混亂。

他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已經到了時間。

他把卷子交上去的時候,仍有很大一片的空白。

他卻突然間松了一口氣。

原來一無所有的感覺并不是那麽可怕,至少,不用再擔心失去。

他從來沒見過方景遇那麽暴怒的樣子。

方景遇是一個從來不将情緒表現出來的人,在外人面前,永遠是一副溫和可人的模樣。

而他現在像發了瘋的獅子一樣,反而讓方程覺得很滑稽。

方程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臉上就被抽了一個耳光。火辣辣的疼。

這是從他有記憶起,自己的父親第一次打自己。

方景遇的聲音是那麽刺耳:“我方景遇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心也血淋淋地疼。

方程呼出一口氣,原來被全世界所抛棄的感覺是這樣的。

痛苦,絕望,還帶着一絲酣暢淋漓。

他像行屍走肉般挪回了自己的班級。

他一出現,就引發了好一陣的竊竊私語。

“哈,我就說那個方程不可能得意一世的吧?你看,果然!”

那些人毫不避諱地暢談着,嘲笑着。

呵。方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明明在他還輝煌的時候,那些人像狗腿一樣湊在自己的腳邊。

榮盛興衰,不過如此。

一個紮着雙馬尾的女生不耐煩的呵斥道:“都統統給我閉嘴!吵死了!別忘了新的排名還沒出來,方程就是這個班級的王。要潑冷水還是等到那時候最好。”

其餘人似乎很怕她的樣子,頓時噤聲了。

方程覺得煩悶異常,離開了教室,決心去天臺散散心。

他随便挑了塊空地坐下。

可那一直纏繞着他的聲音再度出現了:“你看啊方程,多少人唾棄你?你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方程站起,朝着四面八方吶喊:“滾!給我閉嘴!”

四周寂靜無聲。

就在方程以為是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時,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是尖銳的笑聲。吵的方程心慌。

這次他明白聲音的來源處了。

欄杆邊,樓底下。

他越靠近,聲音就越刺耳。

他來到邊緣處。

“對了方程,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脫了。什麽煩惱的事情都沒有了。來吧方程。”

那個聲音召喚着他。

跳下去,真的能解脫嗎?

他的存在有什麽意義?這麽多年自己究竟為誰而活?為誰而努力?

這些,他現在都不想懂了。

那個聲音仿佛塞壬的歌聲,蠱惑着他墜落無盡的深淵。

他像整個人都壞掉了一樣,喪失了一切思考的能力。

他的世界開始崩塌,化成一盤散沙。

他猶豫着,最終下定了決心,邁開了步子。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這下,方程他爹成了徹徹底底的變态了。

祝閱讀愉快!

以及,如果你們願意評論一下。我會很高興的!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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