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四日(古)

出了晏清江看守的神樹範圍,溫钰這才知曉後巫族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如溫钰在山頂往下望時一般,後巫族氣候宜人似春、百花盛開,路邊桃紅柳綠、落英缤紛,美不勝收。

土地平曠,屋舍俨然,良田桑竹美池應有盡有,簡直就似一個小桃源。

族內無論男女老少皆着寬袍大袖,長發不挽不簪,連扛着鋤頭勞作都自帶三分仙氣七分灑脫。

族人見到莫中天,皆躬身行禮。

追逐打鬧的孩童來來去去,撞到莫中天腿上也不怕,腆着笑臉還要他抱。

莫中天看似一把老骨頭,身體倒是不錯,彎腰将半大的孩童托在臂彎上架着走,小孩兒下巴墊在他肩頭,好奇地瞪着眼瞧溫钰,也不認生,還沖着他咯咯傻笑。

溫钰逗了他兩下,突然心道:七十多的晏清江比他還年少,這四五歲的孩子莫不會年紀與溫沁如一般大?

這麽一腹诽,便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尴尬湧上心頭。

溫钰跟在莫中天身側,環顧左右,還能瞧見各家各戶晾曬在外的瓜果蔬菜,不禁疑惑道:“後巫族中,莫不是人人都似晏清江,不飲不食、半仙之體?怎還有如此多人下地勞作?”

孩子聽聞“晏清江”三字,表情甚是茫然,抓耳撓腮了一陣,伏在莫中天耳側咦聲道:“長老爺爺,誰是晏清江?”

莫中天拍了拍他後腦勺,故作威脅:“不知道晏清江,鐵定是你阿爹沒教好,回去看我不打他屁股。”

孩子咯咯笑,莫中天手上抱着他,也不便與溫钰置氣吹胡子瞪眼,便轉頭對他難得好聲好氣解釋道:“我族一甲子誕生一位亞聖,生來半仙之體,可化清氣為食,為守神樹之人選,晏清江便是其一。而如我等能修習法術之人,更是鳳毛麟角。其餘族人,只比族外凡人多兩百餘年壽命,并無不同。”

“每任亞聖須得守神樹多久?”溫钰腦內盤算着該如何達成皇帝的成仙夢,又試探道,“我聽晏清江曾言,上天之路非得神谕之人皆不可走,若是真有非已歷劫修士登上樹頂升天階,又待如何?”

“每任亞聖最少守樹六十年,直至下一任亞聖年滿十四。”莫中天轉頭,眯眼上下打量他,似是想看穿溫钰心思般,他咬着牙根不懷好意地哼哼道,“怎麽,你也想一步登天成仙?我且告訴你,莫說凡人根本進不來這結界內,就算如你一般僥幸為之,凡人軀殼也根本無法承受升天階上的靈力。若未受過雷劫鍛造肉體凡胎,強行上去不過死路一條,亦會連累晏清江失職遭罰。輕則天罰示警,重則亦會陪你丢了性命。”

溫钰聞言一怔,還未多說,便被莫中天突然一個閃身至背後,一掌将他拍得向前一個踉跄,直接撲進一座僅在大敞的門前垂着幅錦簾的小木屋中。

“年輕人,莫打升天階的主意,切記。”莫中天幸災樂禍的聲音漸飄漸遠,溫钰簡直被這老頑童戲耍到沒脾氣。

他從青石板鋪就的地磚上爬起,下巴磕得鑽心得疼,還不待他反應,眼前便有人已從靠牆那把古樸的雕花座椅上飄然而下,行至他面前伸手托住他手臂,溫聲道:“先生有理。”

那人一幅得道高人的形容,白須白眉下是一幅溫潤如玉的中年人相貌,比之晏清江少了仙氣,卻多了一絲可靠與穩重,僅憑氣質便當得起“族長”二字。

溫钰聞聲一捋袖管,拱手躬身,朝眼前這位與動不動便如根炮仗一般的莫長老截然不同的後巫族長,恭聲作揖:“後生溫钰拜見......族長有禮。”

後巫族人似乎不喜飾品,溫钰适才一路過來,見族人盡皆衣着樸素簡單,眼前這位族長亦是如此,連衣袍上也一絲紋飾也無,素淨得簡直不可想象。

“溫先生請坐。”後巫的族長比莫長老講理不止一兩點,他探手請溫钰落座,着小童去給客人沏茶,略表歉意道,“中天脾氣暴躁無禮,還望溫先生莫怪。”

溫钰擺手示意無礙,他與莫中天之間的孽緣,在他看來不過是注定的,他掐指勘算,一路從西山尋至此處,本就是為尋晏清江。若無莫中天烏龍之舉,他又怎能勘破“水”之一字?

“多謝溫先生體諒。”族長禮貌周全,他待小童将茶水遞于溫钰手中後,這才繼續又道,“想必中天也向先生提及,若想補救他的過錯,只能委屈溫先生入我後巫族譜,受我族與神界契約束縛,才得以再出得結界。若您應允,我這便命人着手布置先生的入族典禮。”

溫钰別無他選,他手捧一杯色澤詭異、味道鹹甜怪異的正宗後巫茶水,誠心誠意地點頭答道:“有勞族長。”

“那三日後,溫先生便是我族一員了。”族長颔首笑道,他捋了捋長須,斜觑溫钰飲了一口茶水便五官皺縮的模樣,一張忠厚老實的面龐上露出一絲揶揄的笑,他狀似好心地提點他說,“我族僅莫長老常在外走動,得凡間一二好茶。”

溫钰聞言擡頭,只見适才被他蓋戳定為“君子”的族長,笑得連眼睛都快合成了兩條縫:“莫長老喜愛凡間事物,尤其棋藝。先生若能邀得他與你手談一局,莫說即刻可得些上品茶水飲之,就連這三日住處亦可解決。”

溫钰恍然大悟,擡手對他一揖拜倒,心中卻道:這族長怎也是個——老狐貍?

*****

溫钰出了族長家的門,随手攔住位後巫的族人,拱手問路。他适才與莫中天一道出現,整個後巫都曉得族裏來了個外人。

族人再一聽他是想找莫中天,便直接将他帶到了莫長老的小屋前。

“若能邀得他與你手談一局......”

溫钰抄着兩手立在莫中天門前,蹙眉悶頭思忖族長說的話,他片刻後擡首,嘴角一挑帶了笑,伸手直接撩開了莫中天家的門簾,直白地朗聲道:“莫中天!來下棋!”

屋內,正盤腿坐在棋盤前喝茶的莫中天,一幅被雷劈了的鬼樣子,轉頭看他,默了半晌後,他一杯茶水甩手直丢溫钰腦袋,惱道:“誰讓你進來的?!不着人通報,自行入內,你中原人的禮數呢?!”

溫钰側身躲過他茶杯,卻還是讓茶水淋了一身,他也不惱,臉上仍是帶了笑,莫中天這炮仗脾氣與他祖父簡直相似,他越跟個二踢腳似得一點就炸個沒完,溫钰越覺得他親切可愛。

“易怒,傷肝。”溫钰笑着給他撂下一句,莫中天追着他探手夠着拍打他腦袋:“你才傷肝,你才傷肝!”

溫钰邊抱着頭躲邊轉身又掀開門簾跑出去,他不待莫中天追出來,又哈哈大笑站在門外揚聲喚道:“莫長老,來客啦。”

整治了溫钰一整天的莫中天聞聲登時沒了脾氣,吹胡子瞪眼活像個熄了火的炮撚子。

溫钰也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原先在西山就是出了名的。他人倒是不賴,有求必應,就是不怎麽愛與人交談,能不說話便不說話,必要時,也只話說個大意便閉了嘴。

但他似乎在後巫族中,分外自在,話也多,被囚樹下時與晏清江能主動聊上兩句,對着莫中天還能笑得出來。

他在莫中天門外這麽一嚷嚷,連屋內的小童都憋不住想笑,頻頻偷窺長老臉色。

莫中天端了一會兒架子,也繃不住了,一甩袖道:“去,那什麽,請貴客入內。”

小童嘴角抿出兩顆小酒窩,上前去給“貴客”撩開門簾。

溫钰身高很高,連日裹在外面的黑色大氅也滾了泥水,他低頭從門裏進來,随手将大氅解下抖了抖,抖落一地風沙後,揚手将大氅抛給小童。

小童轉身去給他挂衣服。

溫钰在莫長老對面坐下,莫長老也不多話,寬袍大袖于棋盤上一抹,登時清空了棋盤,道:“你不是說要下棋嗎?下!下!下!”

溫钰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接過小童沏給他的茶,适才抿了一小口,便一手端着茶盞,一手在棋盒中撚了枚黑子,慢慢悠悠地陪着莫中天下棋。

脾氣暴躁的人多半都坐不住,坐不住的人多半也都是個臭棋簍子,莫中天就是這麽一個脾氣暴躁的臭棋簍子。

溫钰邊打瞌睡邊放水,待陪他下完一局和棋,外面天都黑了個透。

“再來一局!”莫中天這麽多年頭一次下棋下得這般舒爽,他捋了袖子戰至正酣,興奮得愈加像個得了糖果的小孩子。

溫钰心不在焉應了聲,待莫中天又揮手清空了棋盤,手上撚了棋子卻不落,頻頻探頭往外瞧。

莫中天不耐煩地擡首呵斥道:“你看什麽吶?”

“晏清江他......”溫钰被他喝得一回神,埋頭下了一子,試探着道,“他夜晚也要守神樹?”

莫中天緊跟着落子,應聲答:“守期結束前,他不可離開神樹太遠。”

“他還有多久卸任?”溫钰也落了一子,漫不經心問道。

“晏清江一甲子守期已滿。”莫中天手指摩挲下巴,眯眼尋地兒下子,嘆氣輕聲應答,“只可惜,下一任亞聖雖已年滿十四,但修為不足,不能接替他成為神樹守衛。”

“一守六十年,不寂寞麽?”溫钰修長手指挾着枚黑玉棋子在指縫間轉了兩轉,低聲似在自言自語。

莫中天等了半晌不見他落子,立馬又發了怒:“寂不寂寞,幹你屁事!”

他一手平揮掃開門簾,一手提腕推掌将溫钰猛推出去,溫钰手上還撚着棋子,冷不防已經被屋主掃地出門。

“噗通”一聲,溫钰一屁股坐倒在屋外臺階下,簡直啼笑皆非,他還未站起又被憑空飛出的大氅當頭罩下。

月明星稀,萬籁俱靜,後巫族家家戶戶亦都點了燭火,雖當不及一句“萬家”,卻也照得一條小徑通明可見。

溫钰哭笑不得地披着他的大氅,按着記憶一路瞎摸索。

一刻鐘後,他站在參天巨樹的樹根下,仰頭對坐在樹枝上打坐的晏清江,帶着些笑意揚聲道:“清江,深夜叨擾多有得罪,可否借你根樹枝當做床?”

晏清江聞聲下望,擡手掐訣,一只小鳳凰俯沖而下,繞着溫钰周身緩緩地飛,尾羽燎出一簇火光。

橘紅色的暖光将他映照得越發溫潤淡雅,褪去了病态的孱弱,俊臉帶着三分笑意,他光是這麽直挺挺地站着,就有了些許芝蘭玉樹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攻也是......帥哥一枚的說~~這話說得為啥我這麽心虛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