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桌腳

除了蕭随意之外, 這屋中(或者稱為刑室更為合适)還有兩個人。肅王妃從躍下到落地的這段時間裏,蘇妖孽已經認出了這兩個人——肅王和宮九城。

蕭随意被鐵鏈縛在柱子上,身邊一爐燒紅的炭火, 身上有幾道血痕和灼痕,有些灰頭土臉, 不過看上去臉色倒還不差。肅王則捧了一杯熱茶,優哉游哉地坐在一邊。

蘇妖孽聯想了一下這位王爺先前撒香灰的兇悍流氓打法, 發現捧一杯熱茶觀刑這種行為還真是符合他的性格。

然後他就被肅王妃扔到了地上。

蘇妖孽懷疑自己的傷口又被震裂了, 緩了一緩,這才看着蕭随意,說道:“你都聽了多少?”

肅王:“……”

——他故意端了一杯茶坐在這裏,擺下這麽大的陣仗,為的就是在氣勢上壓倒敵人,進而達到恐吓敵人的效果, 但是……蘇妖孽第一句竟然是問蕭随意聽到了多少, 全把他的布置當做空氣?!

更令他憤怒的是, 蕭随意認真想了想,回答道:“……從你師父那兒開始。”

蘇妖孽微微蹙眉, “你既然聽到了, 為什麽不說話?”他目光在那爐紅炭上轉了轉, “我記得你以前沒這麽能忍的。”

蕭随意:“……”

他還不是為了想聽聽蘇妖孽到底是什麽立場所以才一直忍着嗎!他倒是想叫啊!他忍的也很辛苦的好嘛!

蕭随意表示十分無奈。

肅王的一爐炭火讓他徹底從亢奮的狀态下冷靜了下來,不過他也終于知道了——原來蘇妖孽和肅王府之間真的另有隐情,原來蘇妖孽先前那樣說話真的只是想激他先走,原來……他終究還是在意他的。

肅王看到蕭随意和蘇妖孽十分有默契的同時擡頭看着天花板, 氣得幾乎從他那把喝茶的太師椅上跳起來,“打住!——蕭随意,那個賬本到底在哪裏,趕緊交代了!本王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蘇妖孽眉梢一挑。

——蕭随意覺得自己現在大約真是心情很好,甚至還有心思嘲諷肅王毫無審訊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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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他突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肅王冷笑了一聲,接着說道:“你以為剛才那段話本王是白叫你聽的?”

“你——”

“我知道你厲害,但是你能忍心看着你的蘇三受苦?——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多久。”肅王說着站起身來,“場面太血腥,本王先回避了。”

“——你說過不動老三的!”

“本王确實說過。”肅王已經走到了門口,微微偏頭,“——但是說過就說過咯,你能怎麽樣?”

“你信不信——”

“你敢嗎,蕭樓主?”肅王終于回過頭來,看着蕭随意,嘲諷說道:“你喜歡蘇三,要我幫你說出來嗎?你舍得和他一起去死?”

——蕭随意一生中最重要的告白,就在這麽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刻,由一個猝不及防的人猝不及防地說了出來,猝不及防得他簡直想砍死自己。

他理想中的告白,應該是在随意樓大獲全勝之後一個黃昏,他拎着一壺酒和一把刀爬到樓頂,坐在蘇妖孽身邊,居高臨下地對着遠處的皇宮指手畫腳,嘚瑟得全天下人都想揍他。

——而不是現在,兩個人都落魄成這幅鬼樣子的時候。

蕭随意很絕望。

他覺得自己很慫,慫得連去看蘇妖孽的神色都不敢。

肅王絲毫沒有自己說出了某件不得了的事情的覺悟,繼續說道:“人都是這樣……你先前以為蘇三背叛了你,當然能毫不猶豫地跟本王說出玉石俱焚的話來。現在呢?你有了牽挂,還該随便說死嗎?”

蕭随意無言以對。

蘇妖孽突然說道:“宮先生。”

——蘇妖孽的聲音很平淡,仿佛絲毫沒有受到肅王方才那句話的影響。蕭随意長長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宮九城愕然回頭。

蘇妖孽繼續說道:“宮先生真的要留在這裏嗎?”

宮九城尚未回答,肅王已經皺起眉頭,陰沉說道:“……你想說什麽?”

“宮先生大可自己想一想,”蘇妖孽平靜說道:“就算我敢把那本賬交到你手上,宮先生敢不敢接?肅王——敢不敢讓你接?”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自然能聽懂蘇妖孽話裏的意思……肅王就這麽一走了之,如果宮九城真的能問出随意樓的那個要命的賬本,很可能轉頭就被肅王殺人滅口。

肅王啪地一聲捏碎了茶杯。

“這是你自找的。”他轉頭看着蘇妖孽,一字一字陰沉說道:“剛才在外面的賬我還沒跟你算,要麽一起?”

蕭随意下意識地想喊一句不要,看到蘇妖孽神色,硬是咽了回去。

蘇妖孽與肅王默然對視,半晌,忽然一笑說道:“分明是王爺說不過我。”

蕭随意閉上眼。

——完蛋了。

老三早晚有一天要死在他這個驕傲性子上,蕭随意絕望想道,服個軟會死嗎?為什麽非要往槍口上撞呢?!

肅王的面色陰沉到了極點,揮了揮手示意宮九城退下,然後自己去爐子上夾了一塊燒紅的炭,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地上的蘇妖孽,似乎是在思考往哪裏下手。

蘇妖孽幹脆閉上眼。

肅王反反複複地看了幾遍,只覺得蘇妖孽全身上下他看哪裏都不順眼,一時間竟然左右為難。

豈料蘇妖孽突然睜眼說道:“王爺是不是在想該怎麽動手?”

然後在衆人反應過來之前,他繼續說道:“王爺如果有興趣的話,祝生書房裏有關于這方面的詳細介紹,這一塊三年前我就放手給他管了……我想現在那幢茶樓肯定已經在王爺手裏了,取兩本書來看對王爺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蕭随意:……蒼天。

蘇妖孽早晚有一天會死在他那張嘴上,他敢打賭。

“取兩本書來看對王爺來說應該不是難事”,分明便是在嘲諷肅王事情都做到這個份上了,還是找不到他想找的東西……蕭随意覺得,如果自己是肅王,今天若是放蘇妖孽完好無損地回去,他就可以不用姓陳了。

——看肅王的臉色,還真有去随意樓好好查一查資料再來的可能。

“其實何必這麽麻煩。”肅王妃突然說道:“我如果沒記錯,蘇三樓主一半的功夫都在一雙手上,是不是?”

蕭随意面色微變,喝道:“不可!”

“有了蕭樓主這句話,那我就更放心了。”肅王妃嫣然一笑說道:“其實蕭樓主不必擔心,我也沒說要把他的手直接砍下來。這樣未免可惜。”

蕭随意一怔,蘇妖孽卻突然說道:“我和你有仇?”

“原本沒有。”肅王妃将雙手籠回袖子裏,“但是不巧的很,你話說的有些多,所以剛才就有了。王爺有一句話沒說錯——”她檀唇輕啓,幽幽道:“你自找的。”

蘇妖孽想了想,“……有道理。”

就在衆人以為他終于消停了的時候,蘇妖孽忽然仰起頭,繼續說道:“但是王妃啊……當年你在俞長歌手下受的委屈,王爺他知道嗎?”

蕭随意:“……”

從今天起,只要他和蘇妖孽走在一起,他敢發誓沒有人會打他了。蘇妖孽真的有一種“讓全天下人都覺得我很欠揍”的技能。

蘇妖孽其實也有些緊張,只不過被他很好地掩飾了過去。

他一句話把肅王和肅王妃都給得罪了個徹底,更何況自己如今還落在他們手上……下場如何,他甚至不敢細想,不過反正話都已經說了,也沒有他反悔的餘地。

……至少這樣,蕭随意那邊的壓力就會小很多。

然而在肅王妃的眼裏,他這樣的神情和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一類的詞都沒有任何關系,只不過是……默然接受了那句由肅王爺代勞的蕭随意的告白而已。

愛情使人白癡,這句話果然是真理,連蘇三這樣的人都逃不過去。

——然而這本來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肅王妃以女子之身取得今天的成就,其中辛酸苦楚,真真是一言難盡。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比肅王、甚至比蕭随意自己都要清楚,在随意樓的這兩個頭領當中,到底誰才是那個薄弱的突破口。

而且蘇妖孽也确實成功地激怒了她……和肅王。一句話把兩個人全都罵了進去,偏生聽上去還頗為溫文爾雅,實在是語言藝術的極致。

她将蘇妖孽拎起來靠着牆坐好,然後解開了他鎖在背後的雙手。

蘇妖孽一句“謝謝”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聽肅王妃咔地一聲将他的雙手鎖死在身前,然後說道:“蕭樓主,如果你執意不肯告知那本賬的下落,蘇三有十個指甲……”她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可以拔很久。”

蕭随意的面色終于變了。

便在這時,蘇妖孽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蕭随意尚未反應過來,猛見肅王妃臉色一寒,叱了一聲“你找死”,擡腳便向蘇妖孽胸口踢去。

蘇妖孽肩頭一震,一口血連着一粒淡綠色的藥丸一起噴了出來。

蕭随意看到了那殷紅血色裏夾雜的淡綠藥丸,面色徹底變了——他當然知道那是怎麽,那是随意樓殺手暗探們一般都會藏于口中,在走投無路之時用于自殺的毒|藥!

——他只是沒想到蘇妖孽身上也有。

那個瞬間他看着蘇妖孽蒼白的臉色和因為染了血而豔麗得觸目驚心的雙唇,只覺得一股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恐懼吞噬了他的所有,那樣深沉而黑暗的寒冷,壓抑得他甚至無法呼吸。

就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蘇妖孽就死了啊!

那種湮滅以一切的恐懼雖然轉瞬即逝,卻深深、深深地在蕭随意心裏留下了痕跡。什麽恩怨情仇他都不在乎了,他只知道——自己決不能接受蘇妖孽死,絕對不能!

随之而來的便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嫉恨。

老三明明什麽都沒做,憑什麽肅王妃就能看出他是要自殺,憑什麽自己就不能?憑什麽?!

……他真的還差的很遠。

肅王妃本就站在蘇妖孽身前,這口血自然也濺了一些到她的衣裙上。不過她的衣裳本就是深紅色的,倒不怎麽看得出來血跡。

她站在原地,盯着蘇妖孽看了許久,終于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像是梳妝用的小鉗,然後用絲帶束緊了袖口。

蘇妖孽默然。

——他當然知道肅王府為什麽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那個賬本。換做任何一個人來,最想要的只怕也是那個賬本。

那裏記錄了太多人陰穢的一面。

可以想象,如果指着那本賬的某一頁,對某位尚書大人或者世家家主說您在某年某月某日殺死了某某,現在我想請您做一件事,您最好還是答應一下,否則……

完全不用說完“否則”後面的話,只怕那位平日裏聲名卓著的大人物就會立刻乖乖地幫忙。

随意樓對人命的開價極高,這些年來,生意都只在貴人們之間進行,所以可想而知,如果有人得到了那個賬本,他就能從貴人們哪裏得到多少“幫助”,或者,更多的東西。

這樣的力量,沒有人會不動心。甚至蕭随意自己都承認過,一開始随意樓決定将這些生意全部都記下來而不是立刻銷毀的時候,就存了些不太正當的心思。

然而這些年來,随意樓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信譽,始終沒有動用過那個賬本。這讓許多貴人們選擇請随意樓出手的時候,經常習慣性地忘記自己也會有把柄留在人家手裏。就算偶爾想起來,在殺人的渴望和承擔的風險之間,會選擇前者。

——畢竟這樣的事還沒有過先例,很容易讓人放松警惕。

而現在肅王想要那本帳。

在随意樓裏,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就是——天塌下來有知情人士頂着。

蘇妖孽是知情人士,所以他必須頂着。

雖然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裏準備,肅王妃真的動手的時候,蘇妖孽還是被鑽心的疼痛折磨得幾乎虛脫,無力地靠在牆上,全身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濕,勉強咬住嘴唇讓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蕭随意更是早已閉上了眼睛。

“蕭樓主現在想起來了嗎?”肅王妃淡淡問道,随手把那一小片浸滿了血的指甲扔在地上,“沒有我就只能一會兒再問一遍了。”

蕭随意默然不語。

“閉着眼睛不看,确實是自欺欺人的好辦法。”肅王妃一面說着,一面鉗住了蘇妖孽的下一個指甲,緩緩撬起,“但是并不能代表那不存在。”

——她這次的動作十分緩慢,蘇妖孽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摧枯拉朽的痛苦,以及那種可怕的抽離感,忍不住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原本他極讨厭灰塵汗水沾在身上,現在卻全然顧不上了。

……他現在有些佩服霍南了。

一片死寂,只有蘇妖孽極力壓抑的喘息聲,還有汗水混合着鮮血低落的聲音。

等到肅王妃拔到第三個指甲的時候,蕭随意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後悔了。

“……放了他吧。”蕭随意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近乎乞求說道,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沒什麽用,“你想問的是我,為難他做什麽。”

肅王妃還沒有回答,蕭随意突然仰起頭想了想,接着說道:“你要的東西在——”

“在五樓正廳,頭兒喝茶的那個桌子底下,墊桌腳用。”蘇妖孽接了下去。

蕭随意閉上眼,面色慘淡地點了點頭。

肅王妃手上突然用力,蘇妖孽頰側肌肉便是一跳。

然後她問道:“當真?”

“……當真——啊!”

肅王妃突然将他整片指甲直接抽了出來,蘇妖孽措手不及,忍不住痛呼一聲。

“你們倆合起來騙誰呢?”肅王妃面無表情地把蘇妖孽的第三個指甲扔到地上,淡淡說道:“你們那張桌子好端端的又沒少塊木頭,墊什麽桌腳?蕭樓主,你還有七次機會。”

蕭随意心裏愧疚,不敢看蘇妖孽,于是低頭盯着腳邊的地面。

他演技差不是第一天了,從前就被人拆穿過。他也只能騙騙莫白雨這種人,還得趁天黑對方看不清楚……至于像肅王妃這種精明的,被人一眼就看穿了,他能有什麽辦法。

……他也很絕望啊。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随意同學表示很絕望

但是……

我真的……

……很想哈哈哈哈_(:з」∠)_

按照國際慣例開虐的時候後排給主角團補一排buff_(:з」∠)_

清心袖氣般若雷~

上一章有個bug,已改~

肅王府知道【随意樓知道吳世敏被人冒充】,但是不知道【随意樓與吳世毓進行了py交易】,所以之前妖孽不應該對肅王妃說出吳世毓,被我寫太high了邏輯崩了

絕望.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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