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池魚

蘇妖孽居然還有心情辯解一句, “墊桌腳不是因為桌子少塊木頭,而是因為地面經常不平,桌子的做工也參差不齊——我以為這是常識。”

肅王妃把他第四個指甲拔|出來了一半, 于是蘇妖孽立刻就不說話了。

“我的常識一向不少。”肅王妃淡淡說道,看着蘇妖孽這次是真的疼得說不出話來, 想了想,抓住機會又多加了一句, “但是下次這種白癡謊話就不要瞎編了, 你們那個正廳我又不是沒去過。”

蘇妖孽稍稍緩了緩,勉強說道:“那王妃……倒說說看,我們有沒有墊那個桌腳?”

肅王妃怔了怔。

“其實是有的。”蘇妖孽有些虛弱地咳了兩聲,說道:“那東西塞在桌子底下好多年了吧……畢竟跟客人說話的時候,如果桌子總是晃來晃去的,畢竟不雅……不信的話, 王妃可以現在派人去看看——”

于是蘇妖孽徹底失去了他的第四個指甲。

蕭随意在一旁看得心疼, 然而同樣作為知情人士之一, 他既不可能真的把東西交出去,也不可能讓蘇妖孽少說兩句——蘇妖孽一向不喜歡別人質疑他的專業水平, 而記住現場所有的細節正是一個飛賊最重要的素質之一。肅王妃如此直白地指出随意樓的桌子并沒有用廢紙墊過桌腳, 在蘇妖孽看來, 這無疑是對他專業素養的挑釁。

蕭随意于是十分尴尬。

蕭随意尴尬了許久,眼看肅王妃即将對蘇妖孽的第五個指甲動手,他額前也開始有汗水滲出。大約是心理壓力太大,或者汗水不小心滲進了腦袋裏, 蕭随意終于做出了他的應對——

他突然喊道:“我喜歡你!”

死寂。

衆人都被蕭随意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吓了一跳,連原本離得遠遠的背過身去喝茶的肅王都轉了回來,十分詫異地看着仍然被綁在柱子上的随意樓樓主。

肅王妃顯然也很驚訝,站起身來,看着蕭随意問道:“……你說誰?”

蕭随意餘光一瞥,看到蘇妖孽已經抓住了這個空隙開始調息,于是說道:“我說你——”

肅王和肅王妃的臉色齊齊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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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那位。”

在肅王妃做出下一步動作之前,蕭随意一口氣說道:“王爺說的不錯,我是喜歡妖孽,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喜歡了。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九年前——這個還得感謝王爺,拜王爺所賜,我才能做在随意樓的屋頂上見到老三……”

肅王和肅王妃于是二臉懵逼地聽完了蕭随意一半杜撰另一半還是杜撰的情史。

蕭随意一口氣說完了他從相識到相愛的、波瀾壯闊并且缱绻反側的單戀史,其間的艱難險阻、世俗唾棄,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催人淚下感人至深,說得蕭随意自己差點都要信了。

肅王和肅王妃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的節奏聽完了全程,只覺得蕭樓主可能是因為壓力過大而出現了精神失常,這才會在這種地方說這些叽叽歪歪的廢話。

肅王妃到底還是警醒些,回頭看了蘇妖孽一眼,看到他呼吸已經平穩了下來,面色雖然還是有些蒼白,卻已經漸漸好轉,于是瞬間明白了蕭随意意圖,面色立時便冷了下來。

——當然,蘇妖孽正在抓緊時間專心調理氣息,蕭随意的長篇大論,他是一句都沒聽進去的。

此後,随意樓的二位頭目謹守職業道德,肅王想聽的話一句沒說,不想聽的話倒是說了一堆(其中起主要作用的自然是蘇妖孽)。因此肅王妃也十分嚴格地遵守了諾言,一個指甲都沒給蘇妖孽留下。

——然後蘇妖孽又被扔回了那間儲藏幹糧的石室裏。

肅王妃之前顯然沒有做過拔人指甲這種活兒,因為她的手法極其粗糙,在撬掉蘇妖孽的指甲的同時,還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輕重不一的撕裂傷痕。

蕭随意在幾次打岔都換來了肅王妃更激烈的折磨之後,又絲毫不抱希望地哀求了兩次,終于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等到肅王妃把十個指甲都處理完之後,蘇妖孽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狼狽得仿佛剛被人從水池裏撈出來一般,只能渾身無力地靠倒在牆上,連挪動一根手指都困難。

也是因為如此,肅王妃對他的看守不再像先前那樣嚴格。

把他重新扔進石室之後,肅王妃只是簡單地鎖好了門,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時距離他們與魯王和肅王的見面才過去不到三個時辰,其間情緒起伏之激烈,卻讓蘇妖孽覺得仿佛過了幾個甲子一般。

顏玉華、魯王妃、還有二王相見之事應該怎麽向陛下解釋,這些事情都要肅王和王妃去處理,他們自然不可能在蘇妖孽和蕭随意二人身上耽誤太多時間。

蘇妖孽試探性地用手指摸索着身上的鎖鏈,很快便因為疼痛而放棄了。

他獨自蜷在角落裏,莫名地想起了肅王和蕭随意先前的那兩句話。

……

“你敢嗎,蕭樓主?你喜歡蘇三,要我幫你說出來嗎?你舍得和他一起去死?”

“我喜歡你——後面的那位。”

……

蘇妖孽覺得一定是身上的疼痛讓自己的反應變得遲鈍了許多……不然為什麽,在肅王和蕭随意說出這兩句話的時候,他不僅沒有任何不悅或者被冒犯的反擊想法,反而還覺得有種清清淡淡的舒适,仿佛游魚終于找到了清澈的潭水。

他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長時間,轉而思考眼下的局勢。

——顧肯定已經帶着人跑了,就是不知道能帶走多少人;肅王雖然捉住了他和蕭随意,但是仍然未曾接觸到随意樓裏最核心的東西,想必也是不會甘心的;顏玉華和肅王的梁子這就是算是結下了,顏玉華素來不喜歡諸王的分權,他這步棋,日後還有的走;易溫酒那邊,顧應該會去聯系的,然後……

蘇妖孽眉梢猛地挑起。

然後顧一定會回來救蕭随意,一定會!

那一剎那間,蘇妖孽腦海裏的某根弦瞬間繃緊——肅王妃是不是故意把他們留在這裏,引顧前來救援,然後一網打盡?還有魯王府的這條隐秘的地道,他不知道肅王和魯王在地道入口的偏殿處留了多少人,但是他能肯定的是,地道內的防守極為空虛,這豈不是……

蘇妖孽執掌随意樓的情報已逾數年,見識過無數陰險刁鑽的殺局,幾乎立刻就開始計算如果顧來救援的話會選擇怎樣的路線,而如果肅王決定将随意樓一網打盡,又會在哪裏埋下後手——

蕭随意在偏殿裏留下了标記,顧要找到這裏來并不難,而既然這是一條地道,那麽必然有入口和出口,入口在地藏菩薩像下面,而出口必然在某個遠離皇城的隐秘地方,魯王也絕對不敢大張旗鼓地派人守在出口。

——無論如何,只要肅王和魯王沒有發燒,就不會願意鬧出太大動靜讓全京城人都知道某處有個地道的出口,這便是他們眼下能利用機會。

同樣的道理,如果肅王還留有什麽針對顧的部署,也一定在這地道裏。

蘇妖孽腦海裏迅速盤算着這些。具體會面臨什麽情況他猜不到,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和蕭随意身上的桎梏不能解決,将極大地提升他們死亡的風險。

蘇妖孽又試着活動了一下手指——肅王妃大約是覺得他這雙手短時間內做不了什麽了,因而給他留下了足夠的空間,如果此刻他手指沒有受傷,解開鎖鏈實在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但是……

蘇妖孽微微苦笑,也知道如今的情景下,沒有他多少選擇的餘地。他習慣性地環視整間石室,最後目光落在了肅王妃留下的空酒壇上。

他用肩膀斜蹭着牆站了起來,勉強把自己挪到酒壇旁邊——他的雙腳被沉重至極的鎖鏈折磨了幾個時辰,加上鎖鏈收得又短,這麽兩丈的距離就耗費了他很長時間。

他運氣很好,酒壇正立着。

蘇妖孽估算了一下此處距石室牆壁的距離,計算過後,他小心地用腳踝上鎖鏈勾住了酒壇,然後突然原地起了一個後翻!

酒壇啪地一聲在牆上拍得粉碎,破碎的陶片四下飛濺。

這樣的情形下,蘇妖孽畢竟控制不好力道,落地的時候直接跪到了地上。他時間計算得卻是極好,正當他落地的時候,碎陶片劃出的風聲從他耳後傳來。

蘇妖孽微微低頭,碎陶的邊緣正正劃破他頭頂的發帶,一段鐵絲從散落的頭發裏掉了出來,恰好落在他反縛在背後的手裏。

肅王妃再次回到石室的時候,一眼便看到了破碎一地的酒壇,于是皺起眉頭。

“把一個酒鬼關在一屋子酒裏,還只準看不準喝,是不道德的。”仿佛是知道肅王妃在想什麽,蘇妖孽笑了笑,當先開口說道。

肅王妃緩緩挑起眉梢,“……是不是十個指頭還不夠你受的?不夠的話還有腳趾。”

蘇妖孽笑了一聲,“王妃不是來與我說這個的罷?”

肅王妃盯着他的臉看了許久,像是想打開他的腦袋看看他為什麽在這樣的處境裏還能從容不迫,然後搖了搖頭說道:“确實。”

“讓我想想。”蘇妖孽仰起頭,裝模作樣地想了片刻,“王妃是來勸降的罷?”

肅王妃略一沉默,承認道:“……是。”

蘇妖孽笑笑,說道:“王妃如果還惦記着那東西的話,我勸王妃一句,最好不要想了。同樣的話我也想對王爺說,還希望王妃能幫我轉達一下。”

肅王妃微微皺眉,顯然是在思考該不該再次把蘇三當家這張該死的嘴堵住,卻聽蘇妖孽繼續說道:“這麽多年來,那東西在随意樓手上,卻沒人敢找我們麻煩,便是因為大人們都認為我們不可能做出拿人陰私要挾的事情。而且,最關鍵的是——拜托幫我弄一下頭發,擋到眼睛了。”

肅王妃:“……”

不過肅王妃還是上前把蘇妖孽額前的散發撥到了耳後,蘇妖孽笑着說了句謝謝,然後繼續說道:“最關鍵的是,那些大人們都不想把随意樓逼得太緊,因為他們怕日後還有用得着我們的地方。”

肅王妃若有所思。

“而王爺和王妃就不一樣了——王爺如果真的執意要從随意樓手裏拿走那東西,其他的大人們會怎麽看王爺,就不用多說了吧?而且,随意樓與諸位大人之間只有銀子、情報和人命的關系,王爺和他們的牽扯可就深了……我想大人們不會開心的吧?”

“最有可能的結果,”蘇妖孽擡起頭來看着肅王妃,一字一字說道:“王爺在來得及用那本東西謀到好處之前,就會成為衆矢之的,被所有賬上有名的大人們群起而攻之——不知道王妃覺得這個下場是不是值得呢?”

肅王妃冷笑一聲,“用不着你操心。”她是來勸降的,要是反而被蘇妖孽說服了,那才真是搞笑。

“不,這事兒和我還是有些關系的。”蘇妖孽笑了笑,然後認真說道:“我想如果我死在這兒的話,王爺是肯定不會幫我收屍的。等到這座王府落入他人手裏,那時候想必我的屍首還沒有徹底腐爛,還能認出我蘇妖孽來——滿身屍臭地被人在王府地道裏找到,豈不尴尬?萬一被人懷疑王爺或者王妃和我有些什麽,那就更尴尬了。”

肅王妃沉默,半晌終于說道:“然而有那東西在我家王爺手裏,誰又敢對肅王府動手?”

——蘇妖孽的許多瞎話聽起來扯淡,話裏卻往往隐藏着別的意思。肅王妃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卻下意識地覺得很不舒服,于是這麽問了一句。

蘇妖孽笑了一聲。

肅王妃靜靜地等着他開口,豈料蘇妖孽笑過之後便不再說話,甚至開始閉目養神起來。

肅王妃幽幽說道:“……要我逼你開口嗎?”

蘇妖孽睜開眼,看着肅王妃,許久,終于平靜說道:“誰敢?王妃這還真是……推己及人啊。”

肅王妃皺眉冷冷說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王妃真以為所有人都和你們肅王府一樣嗎?”蘇妖孽閉上眼,仰起頭淡淡說道:“單在這京城裏,就有許多大人手裏幹幹淨淨,随意樓裏一筆賬都沒有記。本就沒行過虧心之事,自然不會在意那東西落在誰手裏,反而會覺得肅王府的吃相很是難看……畢竟堅持本心的人在哪裏都是不會少的。”

肅王妃沉默了許久,終于微諷說道:“随意樓的第三把交椅竟然跟我說出這樣的話……你自己不覺得好笑麽,蘇三?”

“可是這就是事實啊。”蘇妖孽輕輕一笑,憔悴得傾國傾城,“我願意一條路走到黑那是我自己的事,可是如果因此去嘲諷那些走陽關大道的人,豈不是更加可笑?更何況,誰也不是傻子……肅王府想做什麽,若是暗中謀劃,沒人能說你們什麽。但是如果就這麽光明正大地把随意樓從京城裏除名……天底下那個賬本管不到的人太多太多,肅王府就這麽冒出頭來,實在不是什麽好的選擇。”

蘇妖孽以為肅王妃在來勸降他反而被他勸了之後,至少也會再潑他一身的酒,沒想到肅王妃竟然直接就這麽走了。

确認肅王妃離開之後,他閉上眼,輕輕喊了一聲:“顧。”

沒人應聲,然而有什麽東西從天花板上跳了下來,輕輕巧巧地落在他身前。

——或許是被蘇妖孽一番話說得有些心神不寧,肅王妃離開的時候,全然沒有注意到有個人影趁此機會,貼着牆從她頭頂閃進了石室。

顧就這麽靜靜地站在蘇妖孽面前,一身簡單的長衫,腰間佩劍,不像專業的殺手,倒像是誤入此地的書生。

一時間,二人都沒有說話。

蘇妖孽對自己幾乎一手組建的随意樓情報系統有着絕對的自信,因此也清晰地知道——肅王在地藏菩薩像前說的那幾句話,一定早就傳到了顧的耳朵裏。

他不知道應該怎麽面對顧。而且,他原以為顧頂多只是救走蕭随意,把他這個叛徒扔在魯王府自生自滅,沒想到顧竟然會來找他。

沉默只維持了極短的片刻,顧簡單地說道:“我找到頭兒了,打不開鎖。”

蘇妖孽睜開眼,铛地一聲震開了手腕上的鎖鏈,然後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腕。

顧注意到了他手指上的傷口,面色一凝:“誰做的——沒事兒吧?”

蘇妖孽簡單說道:“還好。”說着彎腰用鐵絲撬開了腳上的鎖鏈,揉了揉青腫不堪的腳踝,勉強算恢複了一些活動的能力。

顧注意到他手指顫抖得厲害,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說了句“忍着點”,蹲下身去替蘇妖孽舒活了一下腳上的血脈。

片刻後,蘇妖孽低聲說道:“差不多好了。”

顧從衣襟裏取出一柄短刀,铮地出鞘,倒轉刀柄遞到蘇妖孽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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