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賭坊
蕭随意尚未來得及反駁, 蘇妖孽已經并起雙手遞到了他面前。
——蘇妖孽的手腕素淨瘦削,腕骨突兀地支棱而出,十指的指尖還纏着白色紗布。蕭随意看着心裏一痛, 伸手抓住了他一雙手腕,順勢把他帶到了自己懷裏, 下巴蹭着他腦後的長發,輕輕說道:“……瞎想什麽呢。”
“出了這麽大的事, 總得有人頂着。”蘇妖孽既沒有掙開蕭随意, 也沒有進一步親近的意思,只是任由他在自己身後蹭着,淡淡說道:“一個是被肅王反将一軍的事兒,一個是你這個樓主陷在了魯王府的事兒……這兩件事,我都脫不開幹系,顧壓不住下面的意見也是正常。”他說着輕輕垂了垂眼簾, “不只是顧, 這幾天裏, 只怕我那一系的人都不好過。”
“這本來就跟你沒關系。”蕭随意抱得更緊了些,“你說過顏玉華那事不是你做的, 至于我落到肅王手上, 那是我自己白癡, 和你更沒有關系。”
蘇妖孽突然回頭看着他。
蕭随意從來沒有這麽近地看過他的眼睛,近得幾乎貼在了一起——蘇妖孽的眼尾是極漂亮的弧線,黑長的睫毛垂落,魅惑得蕭随意在那剎那忘了呼吸。
“顏玉華那事确實與我無關。”蘇妖孽說着從他懷裏抽身而出, 轉身看着他,“但是除了我還能有誰?——我本來就是肅王府的人,那些謀劃又只有我們三人知道,如果說不是我說出去的……”他略一沉默,然後平靜說道:“連我自己都不信。”
蕭随意幾乎是立刻說道:“但是這根本沒有證據,誰也不能說你什麽——”
“這事本就是暗中謀劃,當然沒有證據。但是誰都猜得到是我,你身為随意樓樓主,一定要抓着沒有證據這一點護着我,你覺得別人會怎麽看你?”
蕭随意忽地怔住了。
許多年前,他還不像現在這麽忙,那時蘇妖孽和顏玉華商讨着改進了 《長生殿》的劇本,他正好得了閑跑去圍觀,于是有幸聽到了蘇妖孽唱楊玉環的唱段。
至今為止,蕭随意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的蘇妖孽穿着一件簡單的素色長衫,唱腔卻哀婉華美至極,蕭随意恍恍惚惚間竟看到了盛裝華服的楊玉環側過頭去,淚水從精致的妝容上滑落,如妖如魅,似真似幻。
——然後他倏然驚醒,眼前的蘇妖孽仍是一身白衫。
事後蕭随意好奇,于是硬拉着蘇妖孽講完了全段的《長生殿》。當時他只覺得唐明皇真是一個白癡,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能弄出這種讓人無話可說的事來,簡直白癡到不能再白癡了。
沒想到如今,他自己也險些成為那樣的白癡。
——在所有人眼裏,蘇妖孽通敵洩露随意樓機密可謂是明顯至極的事實,蕭随意如果一意孤行要護住自家老三,在随意樓衆下屬的眼裏,只怕就和唐明皇那白癡沒什麽兩樣。尤其是聯想到蘇妖孽之前的職業,他蕭随意很可能連某位姓李的白癡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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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看着蘇妖孽,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既然不是你,那肅王肯定在別的地方留下了證據,我們慢慢查,總會查出來的。”
蘇妖孽看了他一眼,“……來得及麽?”
蕭随意怔了怔,蘇妖孽看着他的眼睛,幽幽說道:“你如今最需要的便是重新确立威信,然後趁着肅王焦頭爛額的時候和易先生一起放出肅王當年做的那些事情來,再試着趁亂奪下長江水運——等你把京城的事仔細查清楚了,肅王也早就把當年的事情撇幹淨了,你再動手還有用麽?”
“但是——”
蕭随意還欲再說些什麽,蘇妖孽突然說道:“碧落黃泉幫還想不想要了?仇還想不想報了?”
——想,想瘋了的想。
但是更想要你啊。
蕭随意只覺得一口氣梗在胸中,上下不得,卻見蘇妖孽垂下眼,淡淡笑着說道:“當時在魯王府,我說我去随意樓不過是想清了我師父的債,你很不高興吧?你那時候是不是再想,我把随意樓當什麽了?”
蕭随意愕然擡頭,看着蘇妖孽,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半晌,蘇妖孽幽幽地說了下去,“……我一直記着的啊。我手裏死過多少個人,我記得一清二楚……這次就當先還一部分吧,過後——”他忽地揚起頭,展顏一笑說道:“還不知道有沒有過後呢。”
蕭随意下意識地伸出雙手,似乎是想要輕撫蘇妖孽的面頰,蘇妖孽卻退了一步,淺淺笑着,夜色裏清清淡淡的妩媚。
——顧對他蘇妖孽的實力再清楚不過,給蕭随意這樣一封書信,擺明了就是事情實在壓不住,叫他提前逃跑。
蘇妖孽當初在魯王府地道那樣的境況下都能像想辦法逃走,蕭随意又沒有看住他的意思,他若是不想去太原,誰也攔不住。
但是他跑了又能怎樣呢?
當年肅王提出讓他做一件事,為了師父的那條爛命,蘇妖孽沒多想便答應了,或者說,多想也無用。
于是他從此在随意樓越陷越深,再也出不來。
他欠師父的那一條命是再也沒有機會還了。蘇妖孽前半生固然坎坷掙紮,秋路也是個命薄的,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裏去。
而他和随意樓糾糾纏纏這麽些年,恩怨早亂得一塌糊塗。何況随意樓如今遍布天下的情報系統裏,也有他很大一部分心血,豈是說撇開就能撇開的。
至于蕭随意……
有些事情,蕭随意不說,他便裝作不知道。明着說開了反而不知該怎麽應對。左右他過幾天也不知道會是個什麽下場,這樣也挺好。
蕭随意看着蘇妖孽夜色裏清淡到近乎缥缈的身影,許久,終于說道:“肅王那邊的事且先不管,至少去太原的這一路上,你什麽都別給我亂想。一切等我見過易先生他們再說。”
蘇妖孽笑了笑,“好啊。”
蕭随意真的嚴格奉行了“你什麽都別給我亂想”這句話,一路吃喝玩樂,若不是顧又發了封信來催,蕭随意能把這段路走上三個月。
收到顧的信之後,蕭随意盯着信箋看了足有一盞茶功夫,這才轉頭看着蘇妖孽,掰着手指數道:“還有哪兒沒有去玩過?吃的都差不多了,喝的更早,嫖就算了,賭……”他忽地眼睛一亮,“好久沒看你跟人賭錢了,老三。”
蘇妖孽淡淡瞥了他一眼,“我怕輸了樓裏沒法交代。”
“怎麽可能!”蕭随意脫口而出,一把抓住蘇妖孽的手,幾乎立刻就要跳起來拉着他去找賭坊,“反正易先生的莊子也沒多遠了,來,這次輸了算我的!”
蘇妖孽抽回手,“我賭得好看?”
蕭随意立刻點頭,“好看!”
蘇妖孽:“……”
蘇妖孽擡頭看着天空,似乎是在認真思考要不要聽從蕭随意的建議去賭坊裏玩一晚上。然後他想起了自己真的很久沒有摸過骨牌了,居然……有點手癢。
他于是點了點頭。
蕭随意一直注意着他神色,看到他同意,明顯地有些興奮,當下便向小二打聽了一下城裏玩樂的地方,甚至連晚飯都沒吃完。
蘇妖孽有些不理解蕭随意為什麽這麽亢奮,馬車行到半路上,終于忍不住問道:“……你要下場,頭兒?”
蕭随意立刻點頭。
蘇妖孽默然閉上眼,許久之後,這才在蕭随意期翼的目光裏淡淡說道:“沒事,反正輸的是你自己的銀子。”
——很快蕭随意就将理解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這座城不大,賭坊就一家,外表看上去甚至有些破敗。蕭随意坑蒙拐騙地把蘇妖孽拉來,其實是想看他玩牌九——三四年前有一次随意樓跟人對賭,當時就是蘇妖孽出面,賭的牌九。蕭随意對牌九一竅不通,只記得蘇妖孽修長勻稱的十指行雲流水般劃過骨牌,流麗得他覺得自己看上三天三夜都不會厭倦。
然而這一次蕭随意很失望。
因為蘇妖孽堅決不玩牌九,只跟幾個看上去有些邋遢的漢子湊了一桌賭骰子。
不管賭什麽,蕭随意都一竅不通,只是跟着坐在一旁瞎玩。賭局剛開的時候,他還小聲地問了蘇妖孽一句,“為什麽不玩牙牌?”
蘇妖孽目不斜視,“你不會。”
……蕭随意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
然而很快他便沉浸在骰子裏無法自拔——六枚骰子,擲出三個一樣的點數,剩下三個比大小,确實是很簡單的規則。
幾輪轉過,蕭随意便發現自己面前的賭籌少了一大截。
他原本就不會賭,輸了也是正常。然而當蕭随意看向蘇妖孽桌前的時候,發現他的賭籌少得比自己還多,不由震驚,用随意樓暗語問道:“為什麽輸這麽多?”
蘇妖孽回:“我瞎玩的。”
蕭随意:“我的銀子!”
蘇妖孽:“你說輸了算你的。”
回完這句,蘇妖孽右手扣在那個破碗上搖了兩次,擲出三個三兩個四一個五。他正想着這次不至于運氣再這麽差,卻見莊家擲了四五次之後,揭開碗,終于出現了三個一……以及一個三一個五一個六。
——又是只比他多了一點。
反正輸的不是自己的錢,蘇妖孽接骰子的時候也就沒有特地檢查。但是以他多年的出千經驗,手指一沾,便知道這骰子沒有被人動過手腳。原本他們賭骰子賭的也不大,蘇妖孽便沒多在意,沒想到……他輸的實在太巧合了些。
心裏有了懷疑,再一輪過後,輪到莊家的時候,蘇妖孽假意低頭思索,屈起手指,随意地扣着桌子,餘光卻看着莊家手上的動作。
莊家換骰子的手法極快,看他手法,應該只是最簡單地灌了水銀而已。
——想到自己身為随意樓頭號情報人員,出過的千比莊家見過的銀子還多,居然和蕭随意這個樓主在這裏因為幾錢銀子仔細盯着人家不放,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笑完之後,他決定做點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