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凝香
船到漢口時已是第三日中午, 算起來蕭随意給他的十一天時間,如今還剩一天半。
不過蘇妖孽倒是不急——在漢水時,他便收到了消息, 何七和他的下屬将會在今晚舉行一個盛大的酒宴,名義上是諸位最近辛苦了大家找個機會樂一樂, 實際上……
蘇妖孽在心裏冷笑一聲。
實際上是商讨怎麽反了他吧?
——如果他今晚準時出現在何七的宴席上,那畫面想必很美。
随意樓總堂位于京城, 蘇妖孽手下這個遍布全國的情報系統建成還沒幾年, 對地方的控制上所疏漏,也是正常。再加上蘇妖孽自己其實也是個懶得管事的,能扔給這些地方頭目的事情就絕不親自動手,因此這些年來,何七手下能聚攏一批忠誠于他的下屬,也不奇怪。
這一路南下, 一直有随意樓的人與蘇妖孽暗中聯絡。然而現在湖廣的局面十分複雜, 再加上他本人的身份也有些問題, 因此接觸的不多。
不過也足以讓他知道何七今晚将要出現在哪裏,又打算幹什麽。
何七的據點是城中很著名的一家青樓, 而何七今晚, 就是要在那裏告訴自己忠心的下屬們一件事——過了這頓飯, 我們就不再是随意樓的人了。
——如今蕭随意和易溫酒正籌謀怎麽從肅王手裏把長江水運摳出來,如果何七在這個時候成功地走出這一步,導致湖廣一帶情報系統斷裂,随意樓将失去很大的先機。而何七也可以借此與随意樓談判, 逐漸坐穩長江再圖發展;或者甚至直接從易溫酒和蕭随意手裏截下碧落黃泉幫舊日的家底……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蘇妖孽沒有來過漢口。
船靠岸的時候,蘇妖孽想着何七肯定在碼頭上留了人,于是也不急着下船,直到一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這才施施然從自己艙中走了出來。
船家正在清點一層客人們落下的東西,看到居然還有人從二層走下來,不由暴怒。
“抱歉。”蘇妖孽向着暴怒的船家淺淺一笑,“睡過頭了。”
船家的心情這才看起來好了一點。
蘇妖孽透過窗往碼頭上一望,注意到了幾個人舉止比較有随意樓氣質的人,暗自記在心裏,然後向船家道了聲謝便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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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船之後,他有意走到一個剛才被他懷疑是何七屬下的民夫面前,禮貌問道:“這位……壯士,敢問這城裏有哪些游玩的地方?”
民夫先是一愣,然後說道:“我不知道。”
蘇妖孽面紗後的目光仔細地觀察民夫面上的神色,确認他沒有看出自己的異常之處,這才道了謝。正當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有人在他身後叫道:“三當家的?”
蘇妖孽一怔,一回頭,正看到先前他懷疑的一個纖夫走了過來。
他不記得自己在那裏見過此人,再加上他現在面上還遮着輕紗,于是順勢裝作驚訝問道:“什麽?”
纖夫喊出“三當家的”的同時,蘇妖孽身邊民夫的眼神也冷了下來。蘇妖孽知道這并不代表對他的敵意,只不過是随意樓暗探們在遇到突發情況時表現出的職業性戒備而已。
——按照他慣常的行事方式,自然該殺了這兩人以确保他的行蹤不會洩露。然而這件事尴尬的地方就在于……這兩個人是随意樓的人,換句話說,是他的人。
死一個都是損失啊。
而且……如果他蘇三樓主的僞裝都能被自己下屬看破的話,他真的可以不用混了。
蘇妖孽覺得自己的專業素養受到了質疑,于是十分坦然地看着面前的纖夫,神色裏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以及對對方長時間不回話的許些憤怒。
“抱歉。”又沉默了一小段時間之後,蘇妖孽冷冷說道:“如果沒有別的事,這位兄弟,您請不要一直看着我。我該走了。”
——此時三人的站位,倒有點像民夫和纖夫呈犄角狀把蘇妖孽堵在江邊。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被堵住的人是他自己的話,蘇妖孽簡直想贊賞這兩個人的職業素養。
纖夫還是看着蘇妖孽。蘇妖孽毫不客氣地看了回去,二人又對峙了一小會兒,正當蘇妖孽準備再開口罵兩句的時候,他身後的民夫終于撤了撤身子,讓開了一條道。
蘇妖孽不悅地冷哼一聲,然後扔下一句“莫名其妙”便轉身下了碼頭。
這場碼頭危機确實來得莫名其妙,蘇妖孽仔細推想了一下,如果自己當時真的出手制住了對方,他的行蹤雖然不至于立刻就洩露,但也決計瞞不到晚上去。
——那個纖夫至始至終只是喊了一聲“三當家的”,既沒有掀開他的面紗檢查,也沒有試探他的身手或者用別的言語試探,說明很可能對方也沒有把握,只是随手試一試而已。
漢口水運通達,換了他在何七的位置上,也會讓能力出衆的人去監視碼頭。
蘇妖孽由此估算出了何七手下的平均水平。
他換了衣服,一邊随意在城裏閑逛着,一邊仔細反思自己到底是哪裏露出了破綻。
直到傍晚,蘇妖孽都沒反思出來結果。不過如他推算的,那個纖夫也只是随口一試而已——何況,那纖夫想要試一試他是不是蘇三,很可能只是因為最近他叛離随意樓的傳言而已。何七不是會輕易把計劃透露給屬下的人。
總之,不管出于何種理由,那個纖夫并沒有把“蘇妖孽可能來了漢口”這條消息上報。
于是蘇妖孽直走到凝香樓門口,都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凝香樓是漢口城中數一數二的青樓,花柳繁華。蘇妖孽披着一件半路上買來的黑色長袍,頭發整齊地系起,狀似閑散地繞着凝香樓逛了幾圈,暗中則把周圍出入的路線、以及何七在哪裏埋伏了人手之類的事記了個清清楚楚。
他一面在腦海中整理着何七重傷逃亡或者他自己失手逃亡可能的路線選擇,一面含笑向凝香樓走去。
凝香樓門口站着兩個招呼客人的姑娘,看到他眼睛便是一亮。
——蘇妖孽這一身裝扮,怎麽看都像是某位又有錢又有閑的公子哥兒。然而這二位姑娘看過無數人物,自然能一眼就分辨出這個黑衣的年輕男子身上有某種久居高位的尊貴雍容氣質。而那是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們不可能有的。
這樣年輕又有實權的貴人,自然很能引起凝香樓的注意。
更何況臉還很好看。
蘇妖孽笑着收下了二位姑娘殷勤的笑語,不着痕跡地把試圖貼上來的二人推開,然後皺着眉頭看着自己的手指——這兩位姑娘身上的脂粉味都很重,而那身衣服,也不知道被來往的恩客們蹭過多少次……
蘇·潔癖·妖孽覺得很不爽。
——自己早晚得死在潔癖上,蘇妖孽如是想道。
想到潔癖,蘇妖孽就想到肅王撒在自己臉上的一盆香灰,于是把肅王那顆蠢頭按進一缸香灰裏的渴望驟然變得無比強烈。
他收攝心神,淡淡笑着,目光從凝香樓的一樓掃過。
一個端着點心走過的夥計看到了他,全身驟然僵硬——能在這種時候出現在凝香樓的,想必地位不低,認得出他也很正常。
隔着十丈距離,蘇妖孽甚至能察覺到夥計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然而他只是笑了笑,雙手籠在袖中,神色淡淡地踏上了上樓的樓梯。
夥計砰地一聲将端着的點心托盤摔在地上,然後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之中,跳起來一把抓住房梁,連樓梯也不走了,只想搶在蘇妖孽之前翻上樓去報信。
蘇妖孽看着夥計倉皇的背影,沒有阻止。
于是理所應當的,當他走到凝香樓頂層的時候,受到了何七極其下屬的隆重歡迎。
所謂的“隆重”,是指當蘇妖孽出現在門口的那一瞬間,席間所有人齊齊起身,神色從陰沉到驚喜不等,其中起身最快的是主位上的何七,激動的眼神逼真至極,讓人很容易産生一種他下一瞬間就會直接跪在蘇妖孽面前的錯覺。
然而事實是誰也沒有跪,蘇妖孽也沒有看任何人,徑自走到正廳盡頭,既不催促,也不責備,只是淡淡地看着何七。
短暫的對視過後,何七移開目光,讓出了主位。
蘇妖孽絲毫沒有謙讓意思地在何七的席上坐下,何七只能站在一旁。他這一站,席間也沒誰敢繼續坐着了,于是原本已經坐下的衆人又嘩啦嘩啦地站了一地。
蘇妖孽看了看面前的席案——菜肴還沒上,只先擺了一杯酒來,酒杯還是滿的,看樣子他時間算得正好,衆人甚至連酒都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他轉頭看着身旁的何七,淡淡問道:“你說完了麽?”
何七面色微變,旋即恢複正常,微微低頭,面不改色答道:“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我說。”蘇妖孽轉過目光,随手拿起酒杯在指尖轉着,也不再看何七一眼,“‘這杯酒喝完,從此随意樓是随意樓,何七是何七’——我不确定原話是不是這樣,但總歸是這個意思——這句話,你說完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