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屋外的陽光經過微黃窗紙,灑下薄薄的影。暮色漸起的光影在指間溫和的輕撫,被逐漸蔓延的雲團淹沒。

我想起在這個世界第一次殺妖,其實并沒有很強烈的精神沖擊。上輩子無論是自己獨自出行,還是與別人相約同路,都多少有過殺活物的經歷。小如林子裏疊生的蟲豸蚊蠅,大一點的譬如野生的雞兔魚蛇。

而那只妖怪就是條蛇的樣子,除了氣息與尋常蛇類不同,甚至無法口吐人言。

讓我加深印象的,更多是來自于肉/體的疼痛。

那種割開血肉時液體濺落皮膚的感覺,因為後來卧床休養時消磨光陰,一分一分被回想刻進記憶。那只妖怪半凝固的鮮血、大腿粗細的身體、太過豔麗的細長瞳孔。對我來說相對強大的生命,瀕死的掙紮格外鮮明。

于是我第一次受了重傷,被蛇妖死前掙紮、扭動擊中的右臂和左腿,分別骨折和錯位,肺腑不知道哪裏輕度內出血。這是後來奈落告訴我的情況,按照上輩子的病患用詞,大致是這樣。

那次受傷讓我卧床一月有餘,期間奈落嘗試過不少治療的方法。但如同這身體對外來咒術的抵抗和削弱能力那樣,在消除負面咒術的同時,将有利于身體的力量一視同仁的抹殺殆盡。

沒有任何的例外。

其實那些方法疊加下來,多少還是起了點作用。但相應的,卻也使我的身體在“抹消”的過程中加重了負擔,反而得不償失。

我也想起上輩子瀕死的時候,那真的是太過遙遠的記憶。從涼的八歲到十七歲,九年。我已有九年沒有想起它,被埋在崩塌的山裏不知道多久,掙紮到無論意識還是力氣都徹底耗盡。

上輩子的摯友曾經流着眼淚大罵,溫涼你真是個瘋子。那是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恢複意識後先看到她。然後才想起來是一個人跑到阿爾卑斯山去拍高地山羊,結果陷進雪洞昏迷十幾個小時。另一個友人把床頭的花束揪成了很多花瓣,冷哼再有下次絕不幫你瞞着你爸媽。

但我最終還是成了屢教不改的失信人,許下的承諾成為空洞。據說人的意志可以突破肉/體的極限,在之前的二十九年它讓我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或許最後透支了一生的份額。

然後我來到這個世界,最初的六年與後來的三年,天差地別的仿佛兩段不同的人生。在今川城的宮室看着落雨時,我曾将那些熱望塵封埋葬,又在三年前重拾夢想。

最後我想起和某個妖怪最激烈的一次分歧,那一回我覺得他幾乎要殺了我。發生在一年多前的舊事,此刻想起來卻鮮明的仿佛昨日。

那一次他捉來一十六只重塑身體的妖,被我放走了其中一只。那是我在不久前外出時認識的,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同行時她提起幾百年前的陰差陽錯,她因此遵守承諾收留被遺棄的孩子,有人類有妖甚至有過半妖。她望着西方的天空,說等托付七寶的那個人回來,她就可以帶着最小的阿覓出海。她想去隔海的唐土,因為之前答應那人五百年不能踏入他的故鄉,如今終于可以不再等待。

她是善于隐匿躲避的妖,我不知道奈落之前是如何捉到她的,但我确信他無法有第二次機會。

那其實是我第一次直接的、赤果果的與他對上,我們或許有過無數次的争吵與不和,九成以上卻是都是通過冷戰與遺忘來結束的。而那天他眼裏的血色濃的仿佛要溢出來,黑色的霧氣将我拖到盡在咫尺的地方,單手扼住了我的脖子。

直到我失去意識,我都還記得他瞳孔中激烈翻滾的色彩,卻冰冷的沒有絲毫表情。黑色、紅色、鮮豔的、污濁的,如同那時将我包圍的氣息,生與死的窒息和疼痛一同烙印。

他因為那件事虛弱了三個月,我能感受到那種不正常浮動着的氣息。而我也被晾在人見城中三個月,除了每日梅子送來的飲食,我仿佛一夜間被所有人遺忘。他可以輕易的找個理由,重病修養在這個時代非常正常,失去外界的信息來源後,如同軟禁。

可至少,我沒有死。

或許我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矛盾的積累如同積蓄的洪水,總有崩發的時候。就如更早有一回我因為他的牽連被妖術擊中,痛得死死咬住他的肩膀,最後生生咬下一塊肉,然後看着那塊血肉消散成黑霧。

歸根結底,這都是情緒的發洩。只是從初見起我們的力量強弱,已決定我們後來反擊的程度。

所以我不會離開他,這叫做奈落的妖。

他會教給我成長、變強的能力,可以讓我有能力探尋這個世界所有的美。在這個與曾經完全不同的世界,付出與收獲是另一杆公平的秤。我可以用我的方式生存下去,對于人與妖的界限、對于善與惡的界限、對于朋友與願望,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想起友人曾經的話,溫涼,你真是個瘋子。

金色的陽光落在視網膜上,随着雲團的移動逐漸變淺。我伸出手接住它們,眼睛的轉動有些艱難,然後微熱的液體模糊了視線。

“涼?涼!”

我終于想起來,我為何會陷入這些雜亂零散的記憶,那些久遠又清晰的痛感。因為此時的疼痛如此真實,不是記憶的虛幻,甚至比記憶裏的最深的刻印更深。

那種仿佛撕裂靈魂的感覺,讓我連轉動眼球的力氣,都幾乎失去了。

耳邊依然有誰在說話,我卻不知道怎樣回應。據說肉/體的疼痛超過一定的程度,會讓人直接昏厥甚至致死。所以我知道,這痛苦無關身體,而是直接作用于靈魂。

一切發生的那麽快,在這東禪寺的小小廂房裏。

我不知道法照與奈落結了什麽仇怨,畢竟現實不是動漫,不會再動手前長篇大論講述過往。但我确信奈落的仇敵不在少數,不是他,也會有別人。

在我們進入這屋子的瞬間,所有的咒語便被觸發。瞬間強烈起來的所有氣息,卻比不上奈落一個,因此很快被毀了個幹淨。

法照已匍匐在地上,鮮血從七竅染紅了僧衣。奈落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拉開門便走了出去。

然後我聽到法照在身後叫我的名字,仿佛擠出生命的餘力般嘶啞的聲音。我完全是下意識回頭,看到他瞪大收縮到幾乎只有眼白的瞳孔,随後瀕死的氣息變成失控的風暴——

“我……詛、咒、你。”

在過去的幾年裏,我曾不止一次的中過異術,甚至有段時間,某個妖怪天天往我身上丢咒術,美其名曰鍛煉我的承受能力。

而即使是曾經最嚴重的那一回,仿佛身體被無形的針紮透寸寸血脈,我也挺了過去。

然而……

我曾想,奈落是個致力于用生命去作死的妖。而這麽和他綁定的自己,哪怕是人類相對短暫的生命,也八成難以壽終正寝。

可即使如此,每一次走入生死關卡,我都會努力的掙紮着活下去。如同上輩子的溫涼,發瘋般追逐自己的渴望,同樣拼命的向着生的出口攀爬。

只有這一次。

只有這一次,此時此刻,在漆黑的深淵裏,有個聲音冰冷的響起,将所有的溫度與希望冰封成灰燼。

它說:“你,逃不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法照番外 執念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從拜入佛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已失去了成佛的可能。

他生在本間國,長在本間國。父母是當地的一戶普通百姓人家,男耕女織,日出月落。

那時他還有個俗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祖輩長者居于異地,家中除他之外,另有兩個姊姊一個哥哥。

五歲那年,他同母親去東禪寺進香。那是方圓百裏內煙火最盛的寺廟,來往的信男信女絡繹不絕,濃濃的煙火氣息遍布寺廟的每一寸方磚,晨鐘低鳴在遮蔽視線的沉香中,厚重的呢喃的輕顫着傳播而去。

他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安寧,是他小小的內心無法理解,卻貪戀的存在。

後來他在院中的祠堂中,遇到了說法後的方丈。方丈望着他笨拙的模仿着合十禮,微笑着向他母親道:“此子與佛有緣,亦有慧。”

方丈并非遠近聞名的高僧,事實上比起寺院聲名在外,方丈極少出現在人前。他的母親且疑且喜,卻沒能看到方丈多少躊躇且嘆息的神情。

他永遠忘不了九歲那年的冬天,他給出嫁的大姊送去每年迎新的點心,短短半天的來回,卻在折返之後,看到了一個地獄。

那只生着人相的妖怪,甚至完全不像他曾經所知意義上的妖物。他曾以為妖的外形都是醜惡的,如同經義典籍中,那些不通人智,只知殺戮破壞的惡鬼。

可這只,卻是披着人皮的妖魔!

那妖居然始終在微笑,鮮血與骨肉在他腳下混雜着崩裂開來,沒有一點濺上他的外袍。然後他俯下身去,從滿地碎肉骨渣之中,撿起一樣東西。

那是他父親的骨!是他親人的血肉!

“唐土有剖身藏珠之說,沒想到真有如此異法,能藏寶于骨中。”

他聽到對方低低的自語聲,那聲音不同外貌的幾近陰柔,低沉中毫不掩飾的玩味之色。然後他擡起頭,望向站在門口、因眼前一切僵立當場的他,微微勾了勾唇:“哦?看起來,似乎是這家的漏網之魚。”

他忽然被這聲音驚醒,一瞬間什麽也想不到。只有鋪天蓋地湧上大腦的鮮紅,讓他用盡氣力嘶吼出聲,向着前方沖了上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殺了你!!!”

“嘭!”

然後他聽到重物砸落牆體的巨響,背後傳來砸落重物的劇痛。身體先于意識“噗”的嘔出一口鮮血,從脊椎傳上腦海的痙攣,幾乎奪去了他的意識。

可他不能倒下。

耳鳴混雜着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血腥從鼻子和口中源源不斷的湧了出來。他掙紮着瞪大眼睛,聽到鞋底踩過雪地的吱嘎聲。

然後那暗色的和服衣擺停在咫尺之外,他奮力伸出手想要扯住。對方卻哼笑了一聲,繞開他走到視線之外。

他獨自趴在雪中,最初的痛苦與喘息平複之後,知覺漸漸冰冷的如同這漫天的飛雪。他望着這片白茫茫的世界,漸漸覆蓋了對方離去的腳印,與潑灑在不遠處,那遍地猩黑的骨肉。

不,不要……

他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麽,也不知自己想要做什麽。只是身體先一步的動了起來,凍僵的上臂用力撐起,開始緩慢的向前爬去。

向着那僅存的遺骨。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匆忙奔跑的聲音,透過貼地的身體傳入他耳中。那聲音越來越近,片刻後他聽到一聲抽吸,與一個蒼老熟悉的聲音叫他的名字。

淡淡的檀香彌散在空氣裏,讓他想起五歲起經常常去的寺廟。仿佛有什麽堅持怵然破碎,于是他終于可以閉上眼睛。

那一天,是他九歲的冬天。從此他失去了一個俗名,成為東禪寺方丈最小的弟子,法照。

***

法照睜開眼睛,朦胧的視線凝聚了片刻,才看清頭上褐色的屋梁。

“師兄你總算醒了,吓死我了你知道嗎?沒想到你也會走火入魔,師父成佛才沒多久,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啊呸呸,佛祖恕罪佛祖恕罪,弟子什麽都沒說!”

他從榻上坐起身來,看着小師弟自言自語的念叨了半天。然後擡起頭看着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師兄你醒了就好,沒什麽事兒的話,我……”

他攔住對方躍躍欲跑的動作,“等等,這會兒什麽時辰了?”

小師弟苦着臉:“午時三刻了師兄,集市已經開了,大家都忙着出去走走,你知道我守着你有多鬧心嗎?好不容易你醒了,就放了我吧求你了。”

他點了點頭,看到對方瞬間多雲轉晴的臉色:“集市在西邊?”

小師弟含含糊糊的嗯了聲,迫不及待的奔出門去。

他下了榻,穿好外出的僧衣。習慣性的拜了拜供奉的佛像,轉身走了出去。

今早,他走火入魔了。

果然是修行不夠啊,不,他在心裏搖了搖頭。從一開始拜入寺中,他的想法就是不純粹的,又何談修行?

他走向外院,很快拐入一間客房,确認周圍沒人後,輕輕合上了門,插好了門闩。

從來沒有想到,刻意尋找了二十多年的妖怪,會因為一個巧合,主動出現在他面前。

那個叫涼的女子,在昨夜的動亂中,殺死一只有些近似二口女的妖。幾十年的閱歷,讓他确信這絕非“惡”之人,甚至她的身上,似乎存在某種神靈的祝福。

可是,她卻和那個妖怪,那個他找了二十多年的妖怪,有着不同尋常的關系。

“這位是你的家人?”

“我是涼的夫君,昨天多虧你們照顧她。”

……

……

那只妖怪,自稱“陰刀”的妖怪,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強大。

強大到……他所有的布局,他畢生的心血,在他的面前,幾乎不堪一擊。

甚至,他根本不記得他是誰,也不在乎他是誰。

“涼,走了。”

那妖怪叫着女子的名字,他聽到門打開的聲音。如同沸騰般灼熱的鮮血,從他的五髒六腑奔湧流淌,并因為過快的流速,讓身體陷入失溫的冰冷。

冰冷的……似乎比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更加深入靈魂。

呵……

呵哈……

哈哈哈!

他忽然感到全身有了氣力,讓他能夠将那妖怪千刀萬剮。可他拼盡全力,也只能擡起頭,叫出那女人的名字。

她的腳步頓了頓,回頭看向他。

那雙眼睛漆黑而清澈,明亮的如同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大雪将臨前的最後一夜,他接過母親遞來的包裹,向父親保證将東西送到。

大姐在聽聞噩耗後,便因一場大病虛弱下去。後來在生第二個孩子時,以命換命。

一晃,已是二十七年。

“我……詛、咒、你。”

他聽到自己最後的聲音,同時聽到來自地獄的惡鬼匝匝的桀笑。他為了這仇恨拜入佛門,在止步于一個階段難以前進之後,便偷入禁地,反複翻越那些禁制的、卻更加強大的典籍。

一年多前,這件事被師父察覺。争吵之時,他怒意上湧,學了一半的典籍引邪入體,清醒過來後,發現師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可對上這妖怪,一切仿佛都成為笑話。

然而……

那本書的最後,還有唯一一條咒語。

一字一頁,占據了整本書的後半頁。仿佛字字,挖心抽魂——

以生魂的生生世世為祭,至少二十年不滅的執念為媒,三代血親骨血為引,布下撕裂靈魂的詛咒。

最重要的是,這咒術所針對的怨恨所在,與詛咒的對象,必須是不同的“存在”。

即是說,你深恨為妖,詛咒卻只可為人。

這是他最後的掙紮,或者說報複。可笑、荒謬,即使詛咒成功,有什麽意義?

現在的你,和那被你深深憎恨的妖,又有什麽區別?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谛揭谛,波羅揭谛,波羅僧揭谛,菩提薩婆诃。”

他終于閉上了眼睛。

此生,無題。

作者有話要說:  長出一口氣,關于這章,我埋了很多情緒和東西進去,現在已經不知道該說啥了。

開頭結尾的心經,和詛咒內容無關,只是為了首尾呼應= =(夠

☆、幕落(四)

潑天的大雨沖刷着天地,狂風夾着暴雨,混着海的潮氣與轟鳴,從遠及近傾落而下。

奈落站在人見城高處的石臺上,任憑淋漓的雨水兜頭蓋面糊了一臉。他想起幾近消失在記憶中的很多年前,有個女妖在瀕死時的嘶聲尖叫:

“奈落!你這個卑賤的、該下地獄的無恥半妖!我詛咒你!詛咒你終有一日,品嘗到求而不得的痛苦!并為此後悔,後悔到死亡為止!”

那是太久以前的記憶,卻在此時莫名的浮上腦海。

或許不是莫名,至少此時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試圖挽救一個人的性命,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他看着遠方在風中左右狂舞的樹林,片刻之後,忽然消失在城的頂端。

真是……讓人厭惡的感覺。

寝殿內室的簾布早已放了下來,房間內沒有點燈,光線暗沉的讓人昏昏欲睡。少女躺在特意鋪置了柔軟織物的榻上,本能的将自己蜷成一團。

慘白的面色,半阖的眼睛,失血的嘴唇,從未間斷的微弱顫抖,卻沒有發出絲毫的呻/吟呼痛。那是直面靈魂的詛咒,何況她聲音早已受損,因此連表達疼痛的能力都被剝奪。

這針對她獨有的,對“氣息”的感知,反而将之前帶給她許多便利的存在,化作腐蝕她靈魂的罪魁禍首。

奈落感受到全身血液在沸騰般燃燒着,就如當初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女時,瞳孔早已變成失控的暗紅。

這種叫做憤怒的,熟悉又強烈到陌生的情緒。

他深吸了一口氣,将某種破壞的暴虐的沖動壓制下去,重新看向床上的人。

這樣的情感會壓過理智,但這對目前的情況不會有絲毫幫助。幾個呼吸的時間之後他終于冷靜下來,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妖力去感受她身體的情況。

平常這對她完全沒用,曾經某些時候他甚至懷疑涼就是專門克制他的。無論是力量存在上的失控,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

只要能找到一絲空隙,他可以用自身的優勢蠱惑心智堅定的信徒,也可以用覆蓋的假象隐瞞比他強大許多的妖怪。可這些在涼的面前統統無效,仿佛她以另一種無人知曉的角度看着這個世界,因為無人得知,因此從不受騙。

就如她那詭異的體質,存在感在遠離時無限薄弱,靠近後卻讓他無法控制的沉溺。很長一段時間內他不願承認這點,可它就如他身體的變化和成功重塑一樣,用事實解決一切虛無的借口。

這是第一次感受到她體內真實的情況,卻無法讓他産生任何正面的情緒。紊亂且快速削弱的身體,就像一個溺于無形之海的人。

放任這樣下去,她撐不過今晚的,他确信。

過去的三年,讓他足夠了解她的身體。在她曾經的受傷情況下,他早已嘗試過無數種緩解、治愈的法子,結果總是一樣的。何況此時她剩下的時間太短,即使真有什麽藏在未知之地的方法,他也沒有時間去尋找它。

——終有一日,品嘗到求而不得的痛苦!并為此後悔,後悔到死亡為止!

那個聲音又一次在耳邊激烈尖叫,手中的肌膚卻是截然相反的冰冷且顫抖。這讓他又一次開始煩躁,卻在理智與情緒拉扯不休的邊緣,倏然捕捉到什麽——

兩年前,他借着她對幻境的辨識,殺死了一只妖怪,擁有兩種能力的熊妖。

那第二個能力,能夠分裂其他個體的能力,他早已掌握。卻因為缺少相應的“力量”與“素材”,一直無法實現。

但換一個角度思考,假設現在重要的并非最終得到的個體,而是最初的本體。既然個體能擁有本體的部分特質甚至能力,那麽是否也能分擔“詛咒”?

涼只是人類,不可能擁有妖的這種能力。可無論是人還是其他生物,都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重要的“能力”。就本質而言,同樣是對個體的再創造——

如果,将屬于妖的能力,通過人類的方式誕生,是否能平分她體內的詛咒?

奈落沒有遲疑,松開握着涼胳膊的手。然後兩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輕輕翻了過來。

[……奈落?]

她勉強的神情掩蓋不了迷惑,動了動嘴唇,仿佛是下意識念出他的名字。

他想了想,雖然覺得她已經很難集中注意力,還是提醒了一句:“雖然以前有試過控制傀儡,不過我自己還是第一次,痛的話……就忍忍吧。”

但他估計不會,畢竟她此刻承受的疼痛,幾乎能蓋過一切感知。

她茫然的眨了眨眼,看着他伸手解開她的腰帶。簡單的兩層和服,本就是就寝時穿的。衣帶一開,便輕易的成了真空之上的一塊布。

[……]

她似乎清醒了點,睜大了眼睛要說什麽。他卻已将她抱在懷裏,柔軟的肌膚貼着薄薄的衣料,低頭吻了下去。

他并不打算解釋太多,相對于她此刻遲滞恍惚的現狀,與毫無作用的蒼白解釋,讓她活下去這一點,成為比任何旁骛都重要,必須達成的結果。

他忽然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小正月,她喝醉了酒唱出陌生的詞調。那時她指着新發的柳枝音韻婉轉,忽然跳起來親上他的嘴唇。

不知道為什麽,之後他從來沒有想過追究她聲音的問題。就仿佛那些并不重要,無論她的啞疾真假,甚至其他類似的情況,都不會改變她之于他的意義。

雖然他從未思考過,那究竟是什麽樣的意義。如同他無數次讓她身涉險境,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死亡的可能。

此時他卻又一次想起那個婉轉微瑕的女聲,因為多年的沉默摻着低啞。混着熏香與皮膚本身的淡淡香氣,柔軟的觸感如同此刻的親密。

她的身體終于開始升溫,沒有什麽能比擁抱與撫摸更加溫和卻持久的燃燒。那種近乎死亡的蒼白漸漸染上暈紅,從面頰到鎖骨,然後蔓延到每一寸能看到的肌膚。

于是他繼續下去,毫不遲疑的,直接進入到最深處。

她的身體驀地一僵,相貼厮磨的唇與近在咫尺的眼睛,在這一刻生出某種混亂又迷離、清晰又恍惚的東西。

他微微呼出一口氣,看着對方眼底倒影的重影,稍微拉開彼此的距離:

“涼,這個孩子,不會讓你這麽快死去。”

這是占有,也是挽留。

作者有話要說:  咱的這種程度……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肉湯= =

反正……于是……因此……最後奈落圓滿了,涼稀裏糊塗從少女變孕婦了(總覺得哪裏不對

總結一下,就是奈落通過妖力控制自己一部分因為咒術缺陷無法真正生成個體的“肉塊”,和涼的基因(說白了就是卵子)百分百成功的結合,通過懷孕這種對人類最安全的方式,分擔并分離涼身上的詛咒。

從血緣來講,這是他倆的娃。但其中有奈落特意的調整(參考原著他控制不同分身擁有特定的力量),并可以通過這種聯系随時觀察以防意外

于是,下章是負責問題和赤子成長記錄(喂

以後不造還有沒有肉渣,估計可能性不大(喂喂

☆、幕落(五)

我恢複意識的時候,感到一種仿佛自靈魂透出的疲倦。

耳邊響起醫療器械的“滴答”聲,朦胧如來自另一個世界。努力很久終于睜開眼,視線對上雪白的天花板,明亮而刺眼的燈光,一種暌違已久的陌生感。

“……”

薄薄的白霧出現在呼吸面罩上,原本坐在我身邊、半垂着頭昏昏欲睡的人,就這樣被驚醒。

“……溫涼?”

那是個容貌稱得上豔麗的女人,卻已不再年輕。如同淡妝掩飾不了眼角少許的魚尾紋,以及那雙看遍風霜的眼睛。

女人小心翼翼的看着我,似乎是做夢般的難以置信。我眨了眨眼睛,耳邊她的聲音瞬間高了八度:“我的娘娘喂!你總算醒了!”

這一聲着實振聾發聩,幾乎是聲音落下的同時,病房另一頭的門被推開。一個男人外加一名護士齊齊沖了進來,用驚訝驚異驚嘆的眼神看了過來。

“……”

鴨梨好大。

出院的時候,關關仗着比我矮半個頭,一路攙着我的胳膊。這種常見于青春年代的走法,完全忘記自己已是登上三十階梯的老女人。

說句話說出來就被她毫不客氣的掐了一把,白眼也翻得風情萬種:“我可是下個月就要結婚了,你呢?進了趟醫院就把二十九歲生日咣當掉,再下一回過生日,可就是實實在在的齊天大剩。”

一旁小江正哄着她兒子,三歲的男孩被她逗得咯咯直笑。有時會覺得這樣的小江實在不像我們這裏年齡最大的,還是已婚有子的婦女。畢竟那張娃娃臉加上溫柔的感覺,走在街上甚至會被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以及四十餘歲的成熟男人搭讪。

關關說,如果小江的老公有什麽慶幸的地方,大概是她老婆的審美只趨向于同齡人。因此以她常有的桃花範圍,暫時沒有紅杏問題。

“娘娘,你的計劃書我已經沒收了。”小江依然看着她的兒子,卻叫着我的外號,柔和的、仿佛漫不經心的語氣:“兩個月後B城登山?出了這事兒,兩年內你都別想再踏出Z城。”

這是我的習慣,甚至可以說是強迫症——旅行前後,一定要記點東西。因為有的很短,後來被朋友圈戲稱為“計劃書”。

我看着她,最後還是選擇保持沉默。

小江是典型的綿裏針,此時此刻的樣子,內裏八成氣得不輕。B城我是一定要去的,計劃了兩年多的地方,大不了找時間偷溜,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B城……

意識莫名的恍惚了一瞬,眼前閃過一副照片般的真實景象。無底洞般黑暗的洞穴直通天頂,只有一線明光自上方投落下來,照亮我心中最後的執念。

“娘娘?溫涼?”

關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莫名其妙的轉頭看她:“怎麽了?”

她皺着眉:“剛才說話你不理我,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又想什麽去了?”

我仔細回憶剛剛,确認什麽都沒想:“大概是……天上剛好有天使飛過吧。”

“去你的。”她笑罵。

我和關關租住的是雙人公寓,從工作第一年到現在,也有七八年了。

浴室裏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聽起來仿佛微雨。關關的潔癖一向嚴重,尤其在醫院守了三天後,幾乎是進門就迫不及待的沖向衛生間。

她們說,我昏迷了一周。

如此潔癖狂人,竟能在院中一待就是三天,也許這就是真愛啊。如果不是我倆性取向都很正常,我一定娶她當老婆。

雜七雜八的胡思亂想着,我用拖布将整個客廳拖了一遍。家裏積了一周的土,即使是我也有些吃不消。

将拖把擱在衛生間外的牆上,等着關關出來再去淘。松手後三秒聽到“咚”的一聲,沒放穩的拖把杆子傾倒下來,撞上一邊的架子,“啪啦”落下一個本子。

我怔怔的低頭去看,熟悉的封面與質感,厚厚的手工牛皮本。我曾經在商場挑了一個小時才買到,用它記了五年的旅行記錄,正是小江說她沒收掉的那個。

身體不受控制般撿了起來,很快翻到有字的最後一部分。黑色的中性筆,纖細飄移而非飄逸的字體,曾被周圍的人嘲笑了很多年。

“B城的楓林在秋天特別漂亮,林上就是那座峯山。非常好奇比華山峭壁還要陡峭的感覺是什麽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當然要挑個晴天。雖然煙雲缭繞也是一種美景,可我還是對山更感興趣……”

絮絮叨叨的文字,書寫到興起經常前後銜接不上。一點水漬突然落了上去,我抽了抽鼻子,笑了起來。

那種微雨般的聲音越發清晰,漸漸混雜了風的低鳴。有人在我耳邊絮絮說着什麽,熟悉的聲音與陌生的行為,讓我的情緒紛亂的混雜在一起。

然而,有一件事情是清晰的——

夢已醒,這些過去的記憶,終究已經過去。

***

我恢複意識的時候,感到一種仿佛自靈魂透出的疲倦。

這幾乎是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次清醒,幾乎連呼吸都很勉強。朦胧間有人喂我吃下東西,綿軟溫熱的口感,是熬得恰到好處的粥。

當他第五次這麽做時,我終于隐約的确定,我已經躺在這裏很久。

并非一直是這樣的狀态,我也有過短暫恢複氣力的時候。那瞬間有柔和或昏暗的光線映入視網膜,然後那點微弱的力氣再度消失,重新陷入無力的混沌泥沼。

但那光明讓我知道,我還活着。

我知道那個喂我吃東西的人是誰,或者應該說是妖。奈落,那熟悉的氣息早已刻進骨子裏,如同不知多久前的那個晚上。

如同我記得那時屋外太過清晰沉重的雨聲,風和雨呼嘯着從天而下,在痛到有些昏沉的意識中反複徘徊,甚至透入了夢與記憶。我也記得那個妖怪貼着耳朵的喃喃低語,那個時候他只說了兩句話,卻令我的震驚裹進混亂不堪的意識裏。

他把我從瀕臨死亡的冰冷與劇痛中帶回人間,在皮膚上烙下溫暖到熾熱的印記。可也是他導致了最初的詛咒,那個僧人的眼睛被怨恨充斥成血紅,那一刻有什麽東西浸透了我的身體,瞬間綿延開撕裂翻攪般的痛。

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記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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