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九·驚異
避禍之處轉眼間竟似已變作了葬身之地。
馬如龍正自皺眉,卻見王舵主忽然走向原本堆放柴薪的地方,蹲下身去,從靴筒裏抽出把匕首,在地上挖了起來。
馬如龍不明其意,走過去站在一旁,疑惑地盯着那塊地面。
王舵主只掘了幾下,便已挖出了個一尺多深的坑,可以看到土裏面有塊堅硬的物事,又往四周挖了挖,很快露出大半個瓦罐來。
将瓦罐取出抹去浮土,打開封蓋,裏面滿滿的都是油紙包。
王舵主拿出一個,低聲哼笑道:“無十三到底還是算漏了一點。”邊說邊笑着遞給了馬如龍。
接過打開一看,包的竟是粗餅幹糧。馬如龍實在不得不佩服王舵主的思慮周詳。
王舵主掏空了瓦罐,拎到門前小溪裝滿。碗是沒有了,喝的時候少不得要将就一下。
鐵震天三人當然不會在意,只是玉道人更多加了份小心謹慎。
用随身的銀筷探入水中,半晌未見變色,又将瓦罐中的食物也一一細看了,未有異樣,玉道人這才舒了眉。
沒有人覺得玉道人這樣做是謹慎過度。現在每個人都已經相信,任何看起來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在無十三那裏都絕對會變成可能。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經玉道人細心檢查過的幹糧和水,每個人都吃得很安心。
但半個時辰之後,他們卻都完完全全失去了知覺,像死人一樣倒了下去。
這間小小的茅屋,仿佛已變成了一座墳墓。
馬如龍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圍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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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起身,卻發現渾身綿軟無力,連擡一擡手都困難無比。眼睛漸漸适應了黑暗,馬如龍游目四顧,打量起這個地方。牆是土牆,地是土地,空間狹小且昏暗無光,四面無門亦無窗,唯頂部一角可分辨出有塊四四方方的東西,依稀是塊鐵板。若推斷不錯,那應該便是出口。
這裏除了馬如龍,什麽也沒有。
馬如龍合上眼,心中有一連串的疑問。
問題顯然出在食物和水裏。可玉道人分明都已仔細檢視過,沒有發現異狀。轉念恍然,下在水和幹糧中的藥物想必本身并無毒性,兩者結合一處方才發生效用,所以縱是玉道人也難免一時失察。
想不到如此小心,竟還是有所疏漏。
更想不到的是,無十三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瓦罐中下藥而令王舵主絲毫未能察覺,心計之深,手段之高,實在令人折服。
可是……無十三為什麽不殺自己?
這裏又是哪裏?
其他人呢?是被關在別的地方,還是……已遭了不測……
鐵震天、俞六、王舵主……
下意識地收緊十指,卻只是徒然的虛握。
從未有過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寂靜,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馬如龍忽然覺得像是躺在一座墳墓裏。
嘴唇已幹裂,肚子裏空蕩蕩的,想必自己已昏迷了很長的時間。馬如龍禁不住猜測,無十三是不是把自己活埋了?
想到很可能就此命絕于此,馬如龍心裏反倒踏實了許多。
也好,這樣便無需再為那些難解的疑題絞盡腦汁,也無需再為那無端的孽緣傷神亂心,更無需為那個既愛且恨的人……
心中莫名一緊。
那一抹悠然素影,惑人卻又惱人的淺笑,還有那獨特醉人的清爽氣息……
一個名字在心頭萦繞不去……
良久,幽幽地嘆了口氣。
此生,怕是無緣再見……
再見,又如何……
或許,這已是最好的結局……
呵,那豈不是要感謝無十三?
幹裂的嘴角牽起一絲無力的苦笑。
心,酸酸脹脹地痛。
單調的寂靜最是消磨人心。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馬如龍不覺間疲乏地睡去,直到被一陣巨大的響動驚醒。
地面顫動,頭頂上方似有什麽坍塌陷落,塵土碎石簌簌而下,馬如龍無法躲避,只得屏息閉目。土礫撲落在皮膚上,微微的刺疼,但片刻之後便即止息,重又安靜了下來。
馬如龍努力晃了晃頭,些許土塵逸入口鼻,禁不住嗆咳幾聲。
尚不及思索發生何事,忽然隐約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想不到……我竟然還是……”話未說完,被一陣悶咳打斷。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輕,但還是可以聽得清楚,甚至可以分辨出話語中的不甘與挫敗。
馬如龍知道,這是從通風口傳進來的。這個地方看似封閉,但一定有通風的地方,否則自己早已窒息而死。
跟着又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仿似嘆息:“你這又是何苦……”
馬如龍确定從未聽過這個女子的聲音,因這仿如天籁般美妙的聲音任誰聽過一次都絕對難以忘懷。
“何苦?”那人冷哼一聲,語調凄涼而帶着怨毒,“你當然不會明白……”
沉默了片刻,那女子淡淡地道:“這一次,我還是一樣不會殺你。我只要你把他們全都放了,然後發誓永遠離開中原,再也不要回來。”
突然有另一個男子聲音急切道:“你還相信他?他當初還不是一樣發過誓,可結果呢?他既然能夠違背一次,就一定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這個聲音是馬如龍所熟悉的——江南俞五。
既然有俞五在,那麽這個女人……莫非就是碧玉夫人?
那另外的那個男人……
剛才馬如龍并沒有聽出來,但現在已經知道——那個人是無十三。
就在馬如龍沉吟之際,忽聽得俞五依稀帶着欣慰的聲音:“我就知道你不會是個短命的人。”似乎輕笑了聲,接着又道:“其他人呢?是不是真的落在了無十三的手中?”
對方沒有答話,馬如龍一時也猜不出這個人會是誰。
只聽得碧玉夫人也急切地問道:“玉兒呢?玉兒在哪裏?”
那人終于開口:“謝大小姐她……”聲音被刻意壓低,而且還帶着絲猶豫。
但一聽到這個聲音,馬如龍頓覺一股冰寒冷意自頭頂灌下,直透腳底。
一聲痛哼猝然響起,接連幾聲悶響,緊跟着是俞五驚怒的吼聲:“馬如龍!你——”随着又一聲悶響,怒喝戛然而止。
俞五的驚吼印證了馬如龍的判斷,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竟然是“馬如龍”!
馬如龍當然聽得出自己的聲音,更準确地說,是張榮發的聲音。
這人居然扮作了假扮張榮發的自己!單是這份缜密的心計就已不能不令人嘆服。
可如果他是馬如龍,那自己又是誰?
這個人的易容竟然能騙過江南俞五,馬如龍本以為這只有玲珑玉手玉大小姐才能辦到。難道是玉大小姐幫這個人改換的容貌?但她怎麽可能會幫別人同俞五為敵?
馬如龍想不通,一點也想不通。
無十三一定在笑,因為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愉悅。“好徒兒,做得好!”
“原來他是你的徒弟……”
馬如龍心中一驚,聽碧玉夫人的聲音好像受了很嚴重的內傷。
“他當然是我的徒弟,”無十三的聲音也很虛弱,但卻有着幾分得意,“天底下能打敗你碧玉夫人的當然只有我無十三的徒弟。”
“卑鄙……”
“這叫有頭腦。要怪,只能怪你們自己錯信了人。”
碧玉夫人沒有再應聲,卻聽俞五微喘着氣,低沉着聲音道:“我不信自己會看錯人……”亦是中氣不足。
“好徒兒,這個人看來固執得很,你有沒有什麽法子讓他相信?”
“只要我殺了他,他就會相信了。”熟悉卻淡漠的聲音。
無十三語聲含笑:“那你還不動手?”
馬如龍能感覺得出這個“馬如龍”正一步步走向俞五。現在的俞五一定已失了反抗的能力,碧玉夫人必定也是一樣,否則他們定然早已動起手來,絕不會如此毫無聲息。
馬如龍的心已揪緊。如果可以喊,他早已大喊出聲,可是他不知被人用了什麽法子,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但馬如龍心裏也很清楚,即便他能喊出來,恐怕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你真的要殺我?”俞五沉聲問道。
“馬如龍”沒有答話。
“你不能殺他!”碧玉夫人突然大聲喊道。
“我為什麽不能殺他?”無十三好笑地反問。
“因為……他是你的嫡親兄弟。”
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了。
馬如龍怔住。
除了碧玉夫人之外,其他人一定也都已怔住。
仿佛過了許久,才聽到俞五情緒不明的聲音:“你說他……他也是……”
碧玉夫人嘆息着:“現在你總該明白,當初我為什麽會破例留下他的性命……”
不但俞五明白,馬如龍也已明白。
似曾聽聞,碧玉山莊絕不容男子,男孩兒一生下來就要被遠遠送走,即便是嫡親骨肉也不例外。
現在馬如龍終于明白,無十三為什麽要叫無十三,又為什麽一心要挑戰碧玉山莊?
他忽然覺得,無十三也不過是個可憐之人。
沒有人出聲,又是死寂般的沉默。
驀地——
一陣狂肆的笑聲驟然打破了沉寂。
馬如龍知道那是無十三。
笑聲聽來張狂,卻充滿了悲凄之意,到最後,竟似隐着些許哽咽。
隔了半晌,笑聲止歇,無十三仿似自語:“很好……很好……”
“師父?”
“先把他們兩個關起來……”無十三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無力。
稍默了片刻。
“徒兒遵命。”
馬如龍剛要松一口氣,卻聽到碧玉夫人難以置信的驚叫。
“馬如龍!你怎麽可以——”
“他是你師父——”俞五聲音中帶着驚怒。
馬如龍愕住。
聽不到無十三的聲音。
馬如龍有種強烈的直覺,無十三……恐怕已經再也發不出聲音。
有頃,熟悉而愉快的聲音淡淡地反問:“他是我師父,那又如何?”
“為什麽……”碧玉夫人當然忍不住要問。
“這個問題……”那個聲音帶着笑意,“你還是去問我師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