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十二·深宅

馬如龍在一陣颠簸中恢複了意識。一張開眼,便看到正對面玉道人略帶陰郁的臉。

任何人在遭了別人暗算之後,臉色都不會太好看。

很顯然,自己是在一輛馬車之中。車廂十分寬敞,結構布置都眼熟得很,同先前離開雜貨鋪時所乘的那輛幾乎一模一樣。

馬如龍甚至有種感覺,這根本就是那輛馬車,同絕大師一起憑空消失于山谷中的那一輛。

試着運氣調息,毫無阻滞,身體除卻迷藥初解後的些許乏力,并無其他異狀,馬如龍不覺有些意外。

側首看去,車廂的另外一邊,那個冒充自己的家夥正倚靠着車廂內壁含笑瞅望着自己,不由得皺了皺眉,摸不清對方心裏到底在打着什麽算盤。

那人先自開了口:“抱歉,委屈兩位了。”

“你究竟在玩兒什麽花樣?”馬如龍面色不善地問。

那人笑笑:“我只是不喜歡有人在後面盯我的梢。”見馬如龍聞言微愣,那人揚了揚眉梢:“你該不會真的相信——有了俞五和碧玉夫人的保證,丐幫和碧玉山莊就真會遵守約定按兵不動吧?”

馬如龍神情為之一滞。他的确是這樣認為的。

看到馬如龍的反應,那人像是發現了十分有趣的事,露出一副強忍笑意的表情:“天馬堂的大少爺想不到竟然這麽的天真。”

馬如龍頓時變了臉色,擰緊了眉,嘴唇動了動,但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玉道人冷眼瞧着,始終保持着沉默。

半晌,馬如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什麽時候對我們下的藥?”

馬如龍把離開山谷後的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沒有發現那人有何可疑舉動,完全想不出會是在什麽時候着的道。

那人坦然笑答:“我沒有對你們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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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回答,馬如龍顯然表示懷疑。

那人笑瞅着馬如龍:“的确有人動了手腳,但不是我。”

馬如龍心念急轉,想到唯一的可能性:“那間木屋也是你一早安排好的?”

“你總算還不太笨。”那人笑得愉快極了。

馬如龍的臉色卻是難看至極。

馬如龍沉吟着,玉道人一口水也沒有喝,所以問題不會是出在水和碗上……“那盞油燈?”

那人眼中露出贊賞之色。

馬如龍也開始沉默,除了沉默已無話可說。

此人思慮缜密,部署周詳,自己和玉道人倍加提防竟還是中了他的算計。倘若他當真有意毀諾,此刻自己二人絕不會還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

對方已将誠意做足,自己除了遵守承諾,還有什麽好說?

原以為俞六等人會被藏在一處隐秘的地方,誰曾想馬車竟進了一個繁華熱鬧的城鎮,轉入一條兩邊都是高牆的深巷。

這是一條死巷,巷子的盡頭只有一戶人家。住在這種地方的,當然是大戶人家。大戶人家都有專供車馬通行的通道,馬車就從這條通道駛入,一直駛進了後院,才掉轉車頭停下來。

車廂的門一打開,馬如龍就看到了那個又老又啞又駝背的老漢。只不過此時看起來,這個“老漢”既不老也不駝背,頭發雖仍是花白,腰杆卻已挺得筆直,一雙眼睛更是炯炯有光。拉開了車門,他便垂手低目地退立一旁,倒不知是否真是個啞巴。

馬車停在一個房間的門口,車廂門正對着房門。

三人下了車,那人徑自走過去推開了門。

這是一間空屋,什麽家具擺設都沒有,只有在屋子正中的地板上并排鋪着三張草席,草席上面分別躺着俞六、謝玉侖和絕大師。

馬如龍和玉道人立刻沖了進去。

檢視過三人的情況,似乎皆無大礙,只是受了藥力所制,是以昏睡不醒。

這一次未等馬如龍開口讨要,那人便先自說道:“他們的解藥放在另一個地方,恐怕得麻煩你們自己去取了。”

“你又想玩兒什麽花樣?”玉道人皺着眉,口氣不善。

那人帶着笑:“保命而已。”

言下之意已很明白。人質交接,為防有人出爾反爾、毀諾不遵,是以做如此安排,以策萬全。

玉道人冷哼一聲。

“還有吃苦大師呢?”馬如龍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那人淡然一笑:“抱歉,我沒有收藏屍體的嗜好。約定只說将活人放回去,可沒說讓死人起死回生。”

馬如龍皺緊了眉,又慢慢松開,沉聲問道:“解藥在什麽地方?”

那人微揚了眉,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往西一百二十裏有個小鎮,只要你們趕着這輛馬車,到了那兒,自會有人将解藥奉上。”

“你便可以趁這個機會隐匿起來,讓任何人都再也找不到你。”馬如龍已明白。

那人笑笑:“比起什麽所謂承諾,我更相信自己。”

馬如龍瞅了他片刻,未再多言,回身将三人移到馬車上安置好。

“送他們出城。”那人站在廊下,淡淡地道了句。

那老者也不答話,應聲走過去,拿了馬鞭,坐上車頭。

玉道人先自上了馬車。馬如龍一手搭上車廂邊沿,卻頓了頓,回首看向廊下,目光深沉,略略凝注,複又提足登車,入了車廂。

蹄動輪轉,馬車自原路駛出,出了大宅,出了城。

出城後約莫行了十餘裏,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馬如龍疑惑地推開車門,卻見那趕車的老者已跳下了車。

“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就會看到那個小鎮了,我只送到這裏,接下來,兩位就請自便吧。”老者不冷不淡地道了句,返身向來路走去。

“慢着!”随馬如龍一起走出車廂查看的玉道人忽然輕喝一聲。

老者停步回身。

馬如龍不解地看向玉道人。玉道人偏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若是我們拿不到解藥怎麽辦?抓了他,也好有個保障。”

不待馬如龍有所意見,玉道人已長劍出鞘,撲向那老者。

老者微露訝異之色,退步擎臂,翻掌間手中已多了一對判官筆。

玉道人劍術精湛,自不必說,那老者招式看似平平無奇,卻是攻守兼備,顯然也是個高手。

馬如龍只覺玉道人此舉未免有失信諾,但其所言又并非全無道理,不免一時猶疑。

正躊躇間,玉道人撤身後避,剛好退至馬如龍身前,陡然轉身,長劍疾刺,直取馬如龍要害。

這一下變起倉猝,馬如龍完全沒有防備,驚愕之餘,身體雖本能地生出反應,但已是避之不及。

可更令馬如龍意想不到的是,千鈞一發之際,那老者竟從旁出手,判官筆點中劍身,将長劍蕩偏了些許,鋒刃與肌膚輕擦而過,僅留下一道淺淺的傷口。而借這一瞬之機,馬如龍已疾速掠開丈許,橫劍當胸,擺出戒備之勢。

一擊落空,玉道人怒向那老者:“你敢擋我!”

老者面無表情:“公子說過不能殺他。”

玉道人冷哼一聲:“若我今日偏要殺他呢?”

老者将判官筆略略一橫,未言。

玉道人見狀反笑了笑,不屑道:“憑你也想攔我?”握劍的手腕微轉,蓄勢欲發。

“他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

熟悉的嗓音驀然響起,馬如龍禁不住愣了愣。

另一個“馬如龍”從樹後走出,含笑踱了過來。“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傷了和氣。”

看到這人出現,玉道人的臉色霎時陰沉了幾分:“不相幹?你暗中跟來,還不是為了他,你就這麽怕我殺了他?”

那人淡然道:“我不放心的是誰你應該很清楚。”

玉道人輕哼一聲:“我怎麽會清楚?你的心思,我從來也猜不透。”

“原來你們……”一旁的馬如龍沉聲擰眉,神情複雜地看着二人。

玉道人看向馬如龍,挑眼哼笑:“你想不到吧?”

馬如龍的确是萬萬沒有想到。

但如今既已知曉,便不禁想起許多事。

山谷裏發生的種種,看來并非那假冒的王舵主一人所為。有玉道人暗中相助,下藥殺人,無疑都更加地輕而易舉。

當日未能發現食水有異顯然非是一時失察,其執意随同前來也絕非為了什麽多一層防範,而在木屋裏中了迷藥的,大概也僅只自己一人而已……

只是有一點馬如龍猶自不解。“你為什麽非殺我不可?”

一切幾已塵埃落定,玉道人本可全身而退,為何偏要做此自揭身份之事?雖說以武功論他若要取自己性命可說是十拿九穩,但自己與他素無仇怨,他何以執意如此甚至不惜內部反目?

“殺你還需要理由嗎?”玉道人似有所指地冷笑道,“有人越是不想讓你死,我就偏要讓你活不成。”

馬如龍尚未答言,卻聽那人淡淡地道:“我早說過,他死了,對我們只有百害而無一利。你這麽做,實在是太不明智了。”

玉道人冷哼了聲:“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唬唬別人也就罷了,若說不明智,你現在的做法才是。如今謝玉侖和俞六都在咱們手上,只要殺了馬如龍,就可以用她們挾制碧玉夫人和俞五,到時候碧玉山莊和丐幫就都在咱們的掌控之中了。”

那人輕笑揚眉:“你怎麽不說——殺了馬如龍,再由我去頂替他,等我和謝大小姐拜了堂成了親,那碧玉山莊自然便是囊中之物了。”

玉道人冷冷淡淡地道:“若是碧玉夫人和俞五已死,此計當然是上佳之選。不過可惜,他們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只怕很難瞞得過去。”

“不錯,他們兩個沒死,原本就是最大的麻煩。”那人慢悠悠地道。“有他們在,就算有謝玉侖、俞六在手,你以為就真能控制碧玉山莊和丐幫了?”那人勾了勾唇角,“碧玉夫人和江南俞五是什麽人?豈是單憑謝玉侖和俞六便可挾制住的?能借機脫身就已是萬幸了,過多的奢求只會弄巧成拙,到最後怕是連命也要搭進去。你應該知道,沒把握的事,我是從來不做的。”

本該是密議的對話,兩人就這樣說得毫無避忌,竟像是完全遺忘了尚站在一旁的馬如龍。

或許在玉道人眼中,馬如龍已是個死人。

而對那人來說,更可能根本就未将馬如龍放在過眼裏。

這看起來似乎是個逃走的機會。

可馬如龍并沒有逃,仍舊站在原地,動也未動。

“我若一定要殺他呢?”玉道人直瞅着那人,沉聲道。

馬如龍也瞅着那人,神色不辨。

那人看着玉道人,默然片刻,忽地笑了:“你若當真放心不下,那自然也由得你,總不能因為個外人壞了你我之間的關系。不過這殘局要如何收拾……可得要好好地想一想。”邊說邊凝起了神色,似乎已開始盤算起了善後之事。

馬如龍眼底的神色仿佛變了變。

聽那人如此說,玉道人面色稍和,笑笑:“那等下若再有人阻攔,我可不會留情。”言語間仍隐約帶着些許試探。

那人一笑:“何需你留情,我來替你動手。”話音未落,已順手抄過身旁老者的判官筆,掠身刺向馬如龍。

馬如龍神情微凝,橫劍擋格,卻未回擊。

玉道人見狀稍凜:“你傷勢不輕,何必逞能。”一挺長劍,插入兩人之間。

那人肅聲道:“在這兒殺他,要速戰速決。”手上攻勢又緊了幾分。

此處雖已離了大道,但也難免會有人經過,這一點玉道人自是明白,當下長劍疾揮,立時将馬如龍逼得左支右绌,無力還擊。

幾個回合下來,那人的判官筆卻攻勢驟弱,腳步有些虛浮不定,似是傷勢發作。略略遲疑,終是撤身退後,氣息微微有些不勻地丢下一句:“交給你了。”

玉道人正欲笑應一聲,陡覺後心一涼,一柄利器無聲刺入,透體而出。自前胸穿出的寸許尖端銀亮鋒銳,正是那老者所使的判官筆。但此刻握着這只判官筆的,卻是那個假冒的馬如龍。

猝遭重創,玉道人本能地反手一掌。

那人似乎早有所料,一擊得手便即後躍,淩厲的掌風掃過前襟,毫發未傷。

玉道人踉跄幾步,瞠目看着那人:“你……”滿臉的無法置信。

對此變故馬如龍亦是大為驚異,一時愣住。

唯有那老者依舊一臉漠然,恍若未見。

判官筆穿心而過,神仙難救。玉道人以劍拄地,怨恨不甘地瞪着那人:“你竟為了他……”

那人冷冷地勾起唇角:“我為什麽殺你,你應該知道。”

玉道人睜了睜眸,稍凝,也了無笑意地勾了勾嘴角:“不錯,我該想到的……以你這般心性,又怎麽可能……”

語聲戛然而止,玉道人的表情驟然僵住,整個人直挺挺地撲倒下去,動也不動了。

馬如龍這才發現,自玉道人傷口處流出的血竟已不再是初時的鮮紅,而是隐隐泛着黑。

“你還不走?”冷冷淡淡的語調,平靜得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馬如龍看向那人,眼中帶着深思。

“還是你想變得和他一樣?”自從樹後現身,直至此時,那人的目光方才停留在馬如龍身上。

馬如龍凝着眸:“你肯讓我走?”

“為什麽不?”那人淡漠道,“約定仍在,并沒有改變什麽,只不過——現在你得自己一個人來趕這輛馬車了。”

語畢,竟當真返身便走。

而那老者則早已扛了玉道人的屍體往樹林深處去了。

看着那人轉身而去的背影,馬如龍握劍的手下意識地攥了攥,張口欲言,卻忽聽得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道:“恐怕你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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