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薛寒瞅了瞅屋裏,轉過身在路邊幹站着。大野見狀,回進去,又很快出來了,他搬來三張椅子,還拿了些零食和半打啤酒。郦亞拆了包花生米,三個人坐在倉庫外面的空地上吃餅幹,喝酒。
大野先開腔,問了薛寒一句:“最近忙什麽呢?”
薛寒道:“老馬死了,我去做了個體檢,之前一直在等體檢報告。”
大野道:“沒事吧?”
他看了眼郦亞,郦亞一門心思地剝花生米,頭也不擡。
“我沒事。”薛寒說,伸了個懶腰,“再說了,艾滋也不通過唾液傳染啊,肝炎才會。”
“去你媽的,你有句好話沒有?”郦亞踹了薛寒一下。薛寒眉毛飛起:“你們樂隊招到主唱了嗎?別是個受虐狂吧!”
“去你媽。”郦亞丢開了花生殼,花生碎屑撒了他一身。他靠在椅子上喝啤酒,側着臉,一條胳膊挂在椅背後,望着黃蒙蒙的玻璃窗。有人放了盞巨大的彩紙燈籠在窗口,音樂激烈,那紙燈籠一下一下地撞着窗戶。
薛寒接了句:“你整天惦記我媽,你去他們按摩店裏照顧下她的生意算了,別的不說,胸起碼比阿美大兩個罩`杯。”
郦亞給了薛寒的腦袋結結實實的一下,薛寒抱着啤酒瓶縮在椅子上亂笑。大野道:“阿美說半個小時後能到。”
沒人說話了,薛寒開始哼歌,哼的是披頭士的老歌,哼來哼去就一句,還改成了中文詞。
黃色潛水艇,黃色潛水艇……
郦亞突然回過頭,道:“主唱可以慢慢找,樂隊就當作是業餘愛好吧。”
“大野你是不是要考公務員啊?”薛寒問道,擺了個打鼓的姿勢,“備考壓力太大可以打鼓洩憤。”
郦亞說:“音樂對你來說就是發洩?”
薛寒眼睛一斜:“難道不是嗎?我沒有什麽感情要抒發,只有情緒想宣洩。”
“沒想到你一個高中沒畢業的人,還知道宣洩這個詞。”郦亞譏笑道。
薛寒張開了手臂,不以為然:“我還知道EAT,FUCK, LOVE,我懂的可多了,我可能是個天才。”
大野喝完了一瓶啤酒,把空酒瓶在腳邊放下,說道:“我那天在超市裏遇到小敏了,她還問起你了,想找你嘉年華再去給她打頭熊回來。”
薛寒笑開了懷,舉高手道:“我願意!我去!”他看看郦亞和大野,眼睛閃亮:“你們去嗎?”
大野道:“小敏去大華當宣傳去了。”
薛寒拍了下手:“之前差點和大華簽了!”
一瞬的靜默,郦亞突兀地咳了兩聲,薛寒眨巴眨巴眼睛,視線在郦亞和大野身上轉了幾個來回,微笑道:“簽約是禁忌話題嗎?”
郦亞嗤之以鼻:“你有什麽禁忌話題?你百無禁忌。”他拍了下大野:“我送他回去,你先進去吧,鬼天氣,這麽冷。”
大野沒動,郦亞沖薛寒使了個顏色,薛寒從餅幹盒裏抽了兩塊餅幹出來,聳肩攤手,吃餅幹,郦亞也不動了,無聲地坐着,大野點香煙,給他和薛寒也都點了一根,兩根香煙遞出去,三人吞雲吐霧,頭頂上仿佛都在冒蒸汽。大野笑了笑,擡眼看着薛寒,說道:“反正樂隊也已經散了,我就随便一問,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之前好幾次吧,別人找過來簽約,你為什麽都拒了?”
薛寒答得飛快:“非得簽約嗎?非得簽約才能繼續做樂隊做音樂嗎?”
大野道:“不是非得簽約,但是簽約之後機會更多,也能和更多更有經驗的前輩合作,見識見識,就我個人來說,我還是很願意去其他地方演出,發唱片的。”
“唱片說到底就是一張光碟罷了,我們想做自己也可以做啊,我們五周年的時候不是也做過嗎,自己灌了唱片帶去演出現場賣給觀衆,他們願意掏錢就掏錢,他們不願意買那就不願意,那次還都賣光了,不賴啊。”薛寒說。
大野輕輕地笑:“我們的價值觀可能不一樣。”
“我們哪裏都不一樣。”薛寒喝酒,“你們一個兩個都是高材生,不做樂隊了就做別的,去上班,繼續讀書,幹什麽都行,沒有錢了家裏就給一些,沒地方去了就回家,我和你們怎麽會一樣呢?”
郦亞推了下薛寒:“你到底走不走?”
薛寒甩開了他的手,郦亞站起來拉他:“我送你去你媽店裏。她前幾天來找過你。”
薛寒又甩開了他,這次兩人的手打在了一起,發出了響亮的擊打聲。薛寒的臉拉長了,他盯着大野,問他:“你到底為什麽組樂隊?好玩?泡妞?你有什麽音樂理想,音樂追求?賺錢?成名?你說說看啊大野,我們是不是沒聊過這個話題?我們在一起不是排練就是抽煙喝酒,閑聊打屁,屁都沒認真聊過,我們現在認真探讨下吧,別的樂隊不是也找過你嗎?光我知道的就有兩個,還都是等着簽約的吧,還發片了,結果呢?誰他媽認識他們啊,出名了嗎?賺錢了嗎?你要想簽約,出片,你跟他們走不就完了,你心裏清楚,你離開了MONSTER,你屁都不是。”
大野神色平和:“那你呢?你離開了MONSTER,又是什麽?”
薛寒道:“我就是我啊,我是薛寒,不是MONSTER的薛寒,但你是MONSTER的大野,我知道,你就是。”說到這讓,他低下頭打了個非常大聲的酒嗝,“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任何事的附屬品!我就只有我!”
大野和郦亞互相看了看,用嘴型道:喝多了。
郦亞重新坐下了,薛寒複擡起頭,他越說越來勁,指着大野道:“我就是不想讓樂隊紅,我故意不簽約,我樂意,我就是不願意看你們什麽都有。我嫉妒。”
大野道:“你說這些就沒意思了。”
“本來就很沒意思,不然為什麽做樂隊?不然樂隊為什麽解散?”
“因為你要單飛。”大野道,“你剛才說那些,我才懂了,你不樂意看我們什麽都有,你想自己什麽都有,虧我之前還以為你和老馬看對了眼,你遇到真愛了,”大野笑了笑,“仔細 想想也沒可能,你薛寒會看上老馬?”
“那我要看上誰?我必須看上誰,喜歡誰,愛誰,我才是薛寒?”薛寒指着自己,“我才是我?你說說看啊。”
大野瞥了眼郦亞,郦亞仍然沉默,薛寒爆發出了一串笑聲:“他?你的意思是他?”他像是聽了個極好笑的笑話,笑得合不攏嘴,一直打嗝,說出來的話跟着變得斷斷續續,一點都不連貫,“因為什麽?他帥?他能寫點歌,會寫點詞?這是哪門子規定?你們這些人到底怎麽回事啊?你愛一個人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條件很合适嗎?你是開公司,做人事的搞應征嗎?愛……愛……”
薛寒不停吞口水,他硬生生把一個嗝給咽下去了,道:“化學作用!應激反應!”他出了點汗,擦了擦,接着說,“我當然不是因為和老馬是真愛才走的,只是從前從來沒人問我要不要單飛,他問我了,我就答應了。”
“為什麽?”大野問薛寒,“樂隊六年你都不想出道,老馬問你要不要單飛,你就答應了?樂隊是你的跳板?那你當初何必組樂隊?你去經紀公司應征啊,犯得着耗六年嗎?”
“因為以前從來沒人問過我!”薛寒大吼了出來,“因為那時候有人問我要不要加入他的樂隊,他問了我!我答應了!”
很快地,他又冷靜了下來,一撇嘴,道:“其實很多事情非得找個理由,問出個所以然來嗎?真的有原因嗎?可能只是……”
郦亞接道:“激素作用。”
“對啊,可能只是一瞬間你身體的自然反應而已,你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叫本能。”郦亞說,“比如你一看到你媽就躲。”
大野道:“這個我能說出原因。”
薛寒笑開了,示意大野繼續,大野道:“變相地戀母情節。”
郦亞和他碰了下酒瓶:“好吧,我們現在要開始讨論佛洛依德了嗎?”
大野說:“我們該把他介紹過陸教授,他能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地把他研究一遍,寫個百來頁的學術報告出來。”
郦亞哈哈笑:“你和那個程麗還有聯系嗎?你當時選修就是因為她吧?”
“她去德國了,有一陣半年給我寄一次明信片,天天跑柏林牆舊址拍照。”
一只酒瓶砸在了地上,郦亞和大野紛紛看向薛寒,薛寒冷冷地看着他們,他好像有些冷,人在微微發抖。
大野把玻璃碎片踢遠了,對郦亞道:“我們送他回去吧。”他又看薛寒,“你住哪裏?我幫你叫輛車。”
薛寒手臂一揮,道:“我沒有喝多,”他摸着自己的嘴唇,“大野……大野……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在想什麽嗎?”
郦亞低低喚了聲:“薛寒……”
薛寒還在說:“我在想,這個人好像我的一個高中同學,物理很好,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去當工程師。”他重新開了瓶酒,把瓶口湊到了大野嘴邊:“大野同學,你的夢想是什麽?”
大野嘆息:“當工程師。”
郦亞笑了,薛寒也笑,他笑得最大聲。大野跟着幹巴巴地笑,仰頭看天,道:“想出唱片,賣個幾百萬,白金唱片獎挂在家裏,然後開演唱會,十萬個人的場子,大家跟着嗷嗷地唱。”
薛寒嗷嗷叫了兩聲,大野鼻子裏出氣:“去你媽的。”
薛寒也仰起了頭,兩條腿伸得很長,踩在郦亞的腳背上,他輕聲說:“你們找個安靜點的主唱吧,不是說在臺上安靜啊,就是平時安靜點的,上次不是誰提了一個,叫什麽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反正,別比我帥就行了。”
“找個比你帥的也有點難度。”大野道,他和薛寒幾乎用相同的姿勢仰望夜空。那夜空中只有一輪勾月。
薛寒笑着罵街:“我`操,大野,你今天嘴巴擦了蜜糖了吧?我聞聞。”他作勢要湊到大野邊上去,郦亞一把拉開了他:“吃也吃飽了吧,走吧。”
“你今天幹嗎變着法子趕我走啊?”薛寒瞪眼睛,“你怕阿美看到我?你們不是分手了嗎?!”
“這話你說第二遍了。”郦亞道,“我沒必要什麽都和你彙報。”
“那到底分沒分?”
“分了。”大野說,“阿美要去美國。”
“那一起去啊,你們三個一起去美國啊,不對,還有阿霆,你們四個,美國玩音樂的更多,國際化,格萊美,MTV!奧斯卡!”
“奧什麽斯卡啊!”郦亞搶了薛寒的啤酒,“你安靜點。”
薛寒在嘴上比了個封嘴的動作,眼睛睜得特別大,看看大野,吐了吐舌頭。大野苦笑着搖了搖頭,才要開口, 薛寒搶先道:“我也想去美國。”他頓了頓:“英國,法國,澳大利亞,哪裏都想去。”他又想了想,“算了,飛機不知道要坐多久,不去了。”
郦亞輕輕笑,薛寒問他:“你笑什麽?”
“笑你土老帽。”
“那行,你笑吧。”薛寒努努嘴,“不過有一點我挺時髦的。”
郦亞和大野都看他。薛寒說:“我組過樂隊啊。”他擠着眉毛想了會兒,“不對,是兩點,我組過樂隊,我還喜歡男的。”
說完,他沉默了。啤酒都喝完了,大野起身說:“我再拿點酒出來。”
薛寒撐着下巴,一只手拉緊了衣領,緩緩道:“那天老馬和我說,你簽到我們這裏來,我保證你一炮而紅,我說,和你打`炮然後見紅?他笑了半天,接着說,你知道吧,現在是整個樂隊在拖累你。你和他們不是一個風格的,你少給那些小女生唱歌了,我說,那我唱什麽,唱給誰聽啊,大老粗?我不要,我寧願唱給小女生聽。他說,那行吧,換一種說話,你在拖累你們樂隊其他三個人。你們就不是一路人。我說,怎麽不是一路的了,我們組了六年了,要是不是一路人早就散了。他說,這一點我佩服Adam。”薛寒彎起了眼睛,說起郦亞,他就看着郦亞。他的笑容柔和,淡淡的,聲音略顯低沉:“我`操,怎麽所有人都佩服你,都把你當偶像。真煩人。”
郦亞揮了揮手:“大野泡壺茶吧,別拿酒了。”
大野站在薛寒身邊,他拍了拍薛寒的肩膀,明顯想說些什麽,嘴唇都張開了,但他又看了眼郦亞,最終什麽都沒說,就此走開了。
大野一走,薛寒就朝郦亞擠眉弄眼:“你幹嗎支開大野?”
他的手摸到了郦亞的大腿,人跟着靠過去,兩人挨得很近了,眼神也觸得很近,很深。郦亞擦了擦薛寒嘴角的餅幹屑,他低下頭親了親他的嘴唇。薛寒舔舔嘴角,還舔了舔郦亞的嘴,他哼着歌,更靠近郦亞了。他們的嘴唇完全貼在了一起。郦亞道:“生活對你來說或許很沒意思,也沒意義,你做什麽,說什麽可能不需要任何原因,都是出于一種本能,人有的本能就只有生存。”他嘆息,又繼續,“但是我希望我的人生能更有意義,我希望我不僅僅是活着,我喜歡音樂,所以我組樂隊,我喜歡你的聲音,所以我問你要不要做主唱。你說得對,我們哪裏都不一樣,我想讓我們變得一樣一些,所以問題就來了。”
薛寒不再吻郦亞了,他坐了回去,身子面向庫房,臉上全是溫暖的光,他說道:“和平公園裏有個小醜,梧桐樹下面有條長凳,我去那裏看小醜表演。很多孩子都會去欺負小醜,調皮的,拿石子扔小醜,但是小醜不生氣,他不能生氣啊,他就是來表演給孩子們看的啊,怎麽能和孩子生氣呢?于是,小醜就繼續在那裏折氣球,他笑啊,逗樂啊。但是小醜的妝,你不覺得很恐怖嗎?他總是逗人笑,看上去卻像是在哭。我問他,你為什麽要化這樣的妝,他說,小醜都是這樣的啊。那第一個小醜他在想什麽呢,他為什麽要發明這樣的妝呢?我想這個問題想了很長時間,有一天,我想通了,因為多數人,在別人哭的時候,他們會笑,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那個人好慘啊,錢沒了,人被車撞,追女人又追不到,他好好笑,他慘得讓你發笑。小醜想要別人笑得越開心,他就必須活得越悲慘。
“和平公園的那棵樹……還沒租倉庫的時候,我們常常去那裏讨論樂隊的事。我喜歡那裏,能曬太陽,還有湖。我會走的。我今天就是想來看看你們。”
“突發奇想?”郦亞問。
“良心發現。”薛寒說,笑了出來,他低下頭,又道:“我昨天見過我媽了。”
“問你要錢?”
“她錢比我多。”
“她怎麽找到你的?”
“和平公園啊。梧桐樹。不是和你說我喜歡那裏了嗎,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薛寒不悅道。
“然後呢?”
“她給我買了份人壽保險。”薛寒說。
“操。”郦亞脫口而出。
薛寒激動地直起身子:“是吧!我也我`操了,一看受益人,填的是她自己!你說她該不會謀殺我吧,哪天我要是死了……”
“保額多少啊?”郦亞問道,摸了摸薛寒的發梢,他的頭發在他情緒激動的時候晃動地很厲害。
“她能拿五十萬。”薛寒張開了五根手指,眼睛都快彈出眼眶來了。
“操。”郦亞的手指碰到了薛寒的脖子,他稍歪了歪頭,隐約能看到薛寒肩膀上的刺青。
“等我有錢了,我再買一份保險。”薛寒任他撫摸着,他的呼吸噴在郦亞的手臂上,目不轉睛地望着庫房的方向,“受益人就填你,大野,阿霆,還有芳芳,芳芳爸,芳芳媽。”
“芳芳?”
“我老家那個青梅竹馬啊。”
“你暗戀她吧?”郦亞把手縮了回去。薛寒扭過頭,捧住他的臉就親了一大口:“你是不是嫉妒?別嫉妒!我最愛的還是你,上下五千年,縱橫天地間,我最愛你!不會變!”他高聲地,興奮地說,“但是你不用愛我,也別愛我!一愛就意味着改變,一愛就結束了!你懂嗎?”
郦亞問他:“你覺得你不會變,我會變?”
薛寒抱住他笑:“以防萬一啊!就和買保險的原理一樣啊!”
他笑得正開心,阿霆從庫房裏走出來了,他道:“大野讓我叫你們進去喝茶,他說外面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