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二十三

溫聿寒眼睛一閉一睜,就從一座山腳到了另一座山腳。

夜深露重,空中星子閃爍。然而景致相似,人卻不同。溫聿寒很難相信他們居然這麽簡單就逃出來了——就在盛怒的陸清遠眼皮子底下。

劫後餘生,難免有幾分唏噓。溫聿寒停下腳步感慨人生的功夫容宸已經向前邁了幾步,他回神,一把拽住容宸手腕,千言萬語翻江倒海,最終彙成一句話:“你怎麽樣?”

容宸咬緊牙關:“歸山。”

于是溫聿寒便曉得此處定是丹穴山了。

他見容宸依然背對自己,身受重傷還不忘逞強,不由無奈道:“你這樣怎麽上山?傷成這樣還想瞬移?”他掰過容宸肩膀:“我背你上去。”

容宸面色蒼白至極,額頭上挂滿冷汗,然而月色下,自他眼底映出的光仍舊清醒而明亮。

他就這麽直直地與溫聿寒對視,不說話,也不把手抽回去。叫溫聿寒心底被酸酸脹脹的感覺撐滿。

“我背你上去?”溫聿寒重複一遍,句末語氣變化微妙。

容宸點了點頭,繃直的背脊稍有放松。

于是一星半點的雀躍逐漸在酸脹的心底擠出一片空間,以至于溫聿寒扶起他雙腿的時候手腳微顫。

面前是一道陡峭的絕壁,沒有山路,他問道:“怎麽走?”

“東。”容宸下達的指令十分簡潔,溫聿寒曉得他是要自己往東走。丹穴山機關遍布,要見到入口聽他指示再上山,可是……

“東是哪邊?”他誠懇問道。

容宸:“……左。”

這下就十分簡單明了了。溫聿寒忙向東走去,其餘話也不多說,只憂心道:“你傷勢如何?”

“還好。”容宸回話時氣息不太穩,呼吸就拂在溫聿寒頸邊,不溫熱,反倒涼涼的,和他整個人的溫度一樣,讓他的這句“還好”看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不過的确,容宸雖一襲黑衣,處處沾血,然而無論溫聿寒碰到他身上哪一個地方,他都不哼痛。因此除了心口那一刀,溫聿寒根本分不清他哪裏受傷哪裏沒受傷。甚至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溫聿寒都不會相信,掌門令劍居然當真捅入過他胸口當中。

這種毅力叫他又是敬佩又是心疼。

“還好?”

“還好。我是大夫,自己的情況自己最明白。”

“唉……那你別睡過去啊。”

“呵。”容宸只回他一聲輕笑。

溫聿寒百爪撓心。

他正心癢,猛不丁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你聽他胡說。”

一顆棗核卻從正前方又快又準地砸向溫聿寒神庭,容宸擡手替他擋下,卻不防一根手指恰落在自己風府穴上,他夾着棗核的手便松開了。

容宸脫力,腦袋松垮垮地軟在溫聿寒頸窩處,暈了過去。

心猿意馬之前溫聿寒首先是大驚失色。他第一時間回身,後退幾步和神秘來人拉開距離,卻在剛邁出一只腳的時候被人按住肩膀:

“在他眼裏只要死不了就都沒事。”那人涼涼地出口道。

溫聿寒定睛一看,是個男人,模樣周正,卻不如自己高。

他戒備道:“敢問閣下何人?”

“我是他故交的熟人。”那人不以為然道,揮一揮手,“你跟我來……跟不上的話就不要救他了。”

聽了這話,溫聿寒哪裏還顧得上他是誰,忙不疊地跟在後頭,生怕掉隊。

容宸夜襲天虞山派大肆屠殺,不過一夜這一消息就像蝗蟲過境一般傳遍了整個大陸。

同時跟着容宸叛離師門和家門的還有陸掌門的關門二弟子,原獨臂劍俠溫孟如的獨子溫聿寒。

容宸犯下此等滔天罪行并不稀奇,容宸的名號再次響徹天下也不稀奇。但是這個溫聿寒就有些奇怪了。其父的名頭說出去哪怕并非家喻戶曉也是小有名氣的,他這個兒子二十年來卻仿佛毫無聲息。如今一夜之間跟着容宸一道聲名大臊,反倒突然叫人想起來,十年前陸掌門的确收過一位弟子,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突然杳無聲息,因此才籍籍無名。

天虞山派對此也沒有給出任何解釋。

一傳十,十傳百,所謂流言蜚語,總是在傳遞中不斷更新的。因此等溫聿寒聽到傳言的時候,已經完全變成另一番模樣。

不過這是後話,暫且押後不提。

恰逢妖族大皇子赫連萬朔攜使團來中土大陸與會,五宗派出代表與之共同商議三年後沉沙大會的舉辦事宜,最後舉辦地定在穆淞島——作為人妖兩族分界線的沅海中央最大的小浮島上。會議上赫連萬朔對天虞山派的現狀表現出恰如其分的擔憂,并且表示如果有需要妖族一定不遺餘力竭己所能。

陸掌門委婉地回絕了妖族的“善意”,委婉地表示人族內部事務人族有能力解決,并且淡淡地撂下一句話:容宸必誅。

其音雖淡,其志卻堅。陸清遠從來言出必踐。只是天虞山經此一戰元氣大傷,又不知容宸在丹穴山勢力如何,故陸清遠勒令諸弟子不可貿然行動。

赫連萬朔贊道:“陸掌門果然英明。”又說:“我等雖居遠安,但容宸之名也有所耳聞。敵暗我明,素有傳聞稱丹穴山奇珍異獸諸多,難保不被他收為己用。”

“正是此想,大皇子果然明察秋毫。”陸清遠陪他客套下去。

“這麽說來,我們應當暫時無虞。”溫聿寒道。

容宸午時方醒,此刻半倚在床頭,颔首道:“正是如此。”

他才抿了一小口水,仍舊面無血色,卻和弱柳扶風一詞沾不上任何關系。

他二人方才分析了一番現狀,準确說來是容宸提示溫聿寒分析。溫聿寒覺得天虞山派應當暫時抽不出閑暇,跋山涉水來千裏之外的丹穴山尋仇,因此放下心來。

“此番天虞山損失慘重,沒有個十幾年怕是難回鼎盛了。”溫聿寒感慨道。

容宸捧着茶杯,看他一眼,複低頭不語。

昨晚溫聿寒跟着那個自稱是容宸的故交的熟人的神秘男子一路把容宸背上山頂,顧忌他身上的傷,盡量不颠一下,那男子到後來又故意健步如飛,到山頂以後還一點不客氣地使喚了溫聿寒一晚上。加之容宸看起來不重實則不輕,故溫聿寒小臂到現在還是十分酸痛。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想起昨晚的情形來還心有餘悸:“你昨晚怎麽還跟我說你沒事,明明傷得那麽重,後來又幾次三番強行運功,險些喪命……”吓死我了。

容宸身上兩道傷,一道在腹一道在胸,因為拖得太久,衣料已經粘在上面,那男子為了防止感染,索性咔嚓幾下連傷口處的碎肉一起剪了下來,出手的時候眼睛不眨手也不抖,徒留溫聿寒在旁端着一盆盆血水出出入入,一邊看得心驚膽戰。

容宸搖頭道:“傷在我身,我是大夫,哪裏就不清楚致不致命了,定是某人在吓唬你罷?”

許是傷勢仍重的緣故,他說起話來竟異常溫和。

溫聿寒心想我呼吸差點跟着你一起停掉你怎麽還覺得自己傷勢尚可……你以前是做什麽去了莫非受過比這個還重的傷?

想想就紮心。

他搬來個小凳子坐在容宸床邊:“總之你這幾日還是先不要下床走動了。”

容宸定定地看他幾秒,最終撤回視線,斂目應下:“好。”

溫聿寒松了一口氣。

本來他是在真正的床邊上坐着的,然而容宸似乎不太習慣和其他人靠得太近,因此乍一醒來差點又是一掌把溫聿寒拍飛……而且這次可沒有手下留情的打算。

即便容宸身受重傷,剛才那一掌也不是他能受得了的。因此保險起見,溫聿寒還是搬了個小凳子和他拉開一定距離:“可是這才一晚上,你如何得知外界情況?”

“東門慶在你之前來過一趟,他告訴我的。”

溫聿寒一愣:“誰?”

“就是昨晚帶你上山的大夫。”

“……他叫東門慶?東方的東?大門的門慶祝的慶?”

容宸疑惑道:“正是,你怎麽……你認識他?”

溫聿寒憋不住了,哈哈哈大笑幾聲,一拍大腿道:“我不認識他,但是認識一個叫西門慶的!”

容宸并不能get到他的笑點,看着溫聿寒不斷循環忍笑忍不住繼續忍還是忍不住的這個過程,他平靜道:“這樣啊。”

“而且我認識的那個西門慶不是什麽好人。”溫聿寒湊近道。

“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什麽好人。”身後突然響起一個陰恻恻的聲音,溫聿寒火燒屁股一樣蹦起來,回身賠笑道:“東門先生這是哪裏的話。東西雖一字之差,但正如指向完全相反,為人也是天差地別啊!”

“哼。”東門先生冷哼一聲,十分傲嬌。他越過溫聿寒,把一碗黑糊糊還泛着紅絲的藥湯塞到容宸手裏,“喝了。”

容宸端起來一聞,皺眉道:“怎麽加了山桕和土蜈蚣?”

東門慶怎麽可能不知道他是什麽毛病,一聽就知道他不打算喝了,眉頭一挑,代替他說:“山桕清熱,土蜈蚣性陰,你是想說你也是大夫,覺得這兩味藥材于你并無用處,對不對?”

容宸盯着手裏那碗藥,沒理他。

溫聿寒聽到土蜈蚣三個字的時候汗毛就豎起來了。

“半斤八兩。”東門慶說完就嗤道,“醫道高深,你一個小孩子家家懂多少,莫不是還像兒時一樣不愛吃山桕罷了。”

容宸臉色微變,終于願意擡起頭來。

溫聿寒捕捉到兩個字:“你們年幼相識?”

“是他年幼,不是我。”東門慶對于溫聿寒的這個誤解十分不滿,補充道,“他那些醫書還是我給他的。”

“橫豎也不是你主動給我的。”容宸道,一派淡然,“木桕清熱去火,是個好東西,東門大夫大約比我更需要。”

東門慶一手拍案:“你……!”

溫聿寒偷笑。

他算是發現了,這個東門慶,一點就着,根本經不起逗。

“笑你個頭!我打不過他難道還收拾不了你嗎!”東門慶又一拍案,指着溫聿寒鼻尖怒道。

溫聿寒忙擺出一副正經臉:“前輩,你聽錯了,我沒笑啊。”準确說是沒笑出聲來。

東門慶:“你放屁!”

容宸仍舊一派淡然,眼朝門口一睨,道:“他的确沒笑。”

“對,是我笑的。”

溫聿寒聽着這聲音清脆狡黠……仿佛有點耳熟,但也沒那麽耳熟。

……

他猛然回過頭去。

紅衣女子斜倚在門口,身姿分明曼妙,風情萬種,容色中卻又隐隐透露出一種少女才會有的嬌俏可愛。她笑意吟吟地看着屋內,眼波流轉間,喜色盡上眉梢。

溫聿寒脫口而出:“白萱?!”

作者有話要說:

來更新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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