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無論是什麽重大要案, 感情糾葛, 上了《今日說法》,官方就會以最為理智的角度, 剖析兇案發生原因。
林家五條人命,算得上轟動一時的特大刑事案件。
兇手在逃四年後捉拿歸案,其中警方遭遇的波折和付出的努力, 全都在專題節目裏。
節目拍攝的時候, 辦案刑警的年齡又漲一輪。
但是不妨礙他們條理清晰,目光如炬的說道:“黃某及其同夥, 确實是沒有預謀的沖動作案。他們和林家沒有矛盾,更沒有接觸,不存在外界傳言的雇兇殺人或者尋釁報複。”
若滄對官方辦案和記錄, 有着絕對的信任。
他甚至還做了筆記, 寫清了整個來龍去脈,以及林家五口的死亡情況。
他看得專注, 歐執名也不好打擾,只能跟着坐下來, 一起看林家案件始末。
殘忍的兇殺案,在理性視角裏,成為了犯罪研究案例。
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面前, 最終歸為一堆卷宗, 寫滿了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
若滄看完節目,思維放空許久。
刑警們的遇到平靜而客觀,極力從理性角度澄清兇殺案的真相, 依然可以讓觀衆感受到人性的可怕,與命運的無常。
違法亂紀的人,導致遵紀守法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恐怕是這起案件之中,最難叫人釋懷的地方。
節目播完,屏幕回歸了投影前的主界面。
若滄卻沒有動。
他握着筆,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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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執名視線掠過寫滿字跡的紙面,都能感受到他的難過。
歐執名想了想,安慰道:“兇手都已經判了死刑,他也算是得到了報應。”
“報應不是這麽算的。”若滄放下筆,難受的嘆息,“每個人生來平等的東西,只有一條命。無論貧窮富貴,都會經歷生老病死,逃脫不掉。”
若滄合上記事本,轉頭看他,“這起案子看起來像是黃某得到了報應,事實上,林風聲一家的血債,算不清。”
歐執名發現,若滄真的跟他想象中的道士不一樣。
身為道士,不談什麽死後地獄、因果輪回,斬釘截鐵的說黃某血債算不清。
真情實意的,為了三十多年前的陌生死者嘆息。
歐執名不禁想問:“那你覺得,怎麽才叫算清?”
“安撫亡魂怨氣,超度他們往生,黃某及其共犯還得碾過竹橋,受扒皮抽筋之苦,不得輪回。”
若滄語氣平靜,卻聽得歐執名心裏一緊。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某個夢境。
在夢裏,他悲憤嘶吼,在竹制的長橋路上,漸漸淪為蝼蟻。
如果有什麽前世今生,他會不會也是走過竹橋的惡人,才會有若滄所說的陰損氣運。
歐執名沉默不言。
若滄撐着臉,郁郁的說:“不過,誰又知道黃某死刑之後有沒有在地獄贖罪,林家又有沒有真正的安息。”
畢竟,那本《燭火之謎》字裏行間的哀怨,絕不是單純輪回往生的魂魄,能夠留下來的氣息。
“難道你不能點香通靈,問問他們有沒有安息,犯人有沒有贖罪嗎?”
歐執名的單純提問,惹得若滄詫異看他。
“這怎麽可能。”
若滄視線澄澈坦然,“我們都不是一個次元了,根本不可能把他們召請到陽間。”
會從若滄嘴裏聽到“次元”概念,歐執名才是最詫異的那個人。
他還以為若滄随時都能召請鬼神,溝通陰陽,與死者對話。
“為什麽不可能?”歐執名求知欲爆棚。
若滄捧着臉,用筆蓋輕輕劃過記事本封面。
他說:“我所知的鬼魂、怨氣的概念和你所定義的鬼魂不同。它們不是逝者存在的另一種形式,它們只是一種磁場,是死者留下的記憶和痕跡。”
“記憶和痕跡不是人,只是人存在過的證明。”
歸根結底,人死魂散,留下來的怨氣聚集為邪祟,并不能稱之為有思想的生靈,只能稱之為能夠影響活人認知的磁場。
天地人,陰陽生,哪怕是若滄,也沒有親眼見過地獄六橋,鬼魂轉生。
他用法陣符箓驅散、超度的,不過是時時刻刻萦繞在人類身邊的特殊物質。
按照經文法典所說,讓他們各歸所屬。
這樣的物,也許是執念,也許是怨恨,也許是悲痛,也許是狂喜。
人世間殘存的七情六欲,無法以人類語言去溝通、交談,因為它們只會不斷重複死前行為,沒有了作為人應具有的思考能力。
歐執名眉目舒展了些,露出一個古怪的笑意,“你這理論,還挺科學。”
“科學是一種認知自然的方式,道教依附道學而生,同樣是認知自然的方式。”
若滄短暫的人生,接受的是獨屬于道教的理論。
他所見所感所悟,與自然萬物息息相關。
他的聲音平靜,令歐執名感到安寧。
能夠親眼見到人體五運六氣,外界殘魂陰晦鬼神的人,竟然一點也不介意所謂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
“我還以為,你會駁斥科學論呢。”歐執名擡手捋過額發,“畢竟方仲山的事情之後,我都開始不信科學了。”
若滄撐着臉,仔細解釋,“方仲山會性情暴戾,雖然受了邪祟影響,爆發出來的情緒其實依舊是自己的憤怒。”
人類是有理智的生物,無論是憤怒怨恨悲傷,都會受制于自身理智,将負面情緒壓抑化解。
在若滄看來,撞鬼的人,依舊是原原本本的人。
只是他們行為不再受理智控制,與鬼祟情緒産生共鳴。
若滄嘴角勾起淺淡笑意,因為兇殺案導致的低落,稍稍平複了些。
他聲音清淺,帶着淡然從容的腔調,道出《韓詩外傳》的詞句。
“鬼者,歸也。其精氣歸于天,肉歸于地,血歸于水,脈歸于澤,聲歸于雷,動作歸于風,眼歸于日月,骨歸于木,筋歸于山,齒歸于石,油膏歸于露,毛發歸于草,呼吸之氣化為亡靈而歸于幽冥之間。”
他的視線擁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歐執名覺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暴露在若滄目光之下,清白透徹,無處可藏。
“若有鬼魂邪祟不願歸,就輪到我們這些能看到鬼的道士來超度了。”
若滄只是一笑,“外人只用相信他願意相信的事情就好。”
深夜寂靜,歐執名沒有關燈。
電腦屏幕亮着幽光,凝滞不前許久的劇本,終于有了新的臺詞。
“關度:鬼者,歸也。”
他視線銳利,掩不住激動,逐字逐句的敲下若滄說的話。
腦海裏浮現出的,是身着深藍色道袍,頭頂挽着發髻的關度。
關度有着少年人的跳脫,也有青年人的穩重。
狠厲、決絕,對神棍下手從不輕饒。
所有妖魔鬼怪,通通伏誅法律。
來者皆受科學道教觀管束,不得随意成精。
寫着寫着,歐執名手指一頓……
他好像,寫出來的關度根本沒有當初堅定不移的唯物無神了!
文檔光标閃了許久,最終結束于歐執名的輕笑。
跟若滄混久了,連劇本立意都變了,再這麽寫下去,恐怕真的只能寫出一部科幻式道教朋克電影。
非常理智的歐執名,選擇放棄。
等他睡一覺起來醒醒腦,再考慮《關度》要怎麽繼續。
他躺在床上,最後看了一眼手機桌面的太上伏魔殺鬼符。
若滄總說這符箓放網上沒用,可對他來說,至少起了安心的功效。
歐執名最近睡眠好了很多。
夢境裏沒有鬼怪纏身,更沒有道士做法。
只可惜,源于夢境的《關度》靈感也跟着飛走,導致幾天來劇本凝滞不前,根本沒辦法改出滿意的情節,交給編劇團隊修改。
直到睡着,歐執名還在想。
若滄這麽科學,真不像個能驅散邪祟的道士,更像掌握自然真谛的道教研究者。
哪怕入夢,他嘴角也有淺笑。
然而沒多久,夢裏出現了一條漫長無盡的走廊,陰森漆黑的鋪在腳下。
兩邊複古雕花的牆柱,瞬間喚醒了歐執名藏了許多年的恐怖記憶。
陰森恐怖的宋家大宅,歐執名七歲的時候待了差不多半年。
宅子裏随處都有人影走動,深夜也會亮起燈光。
但是,有些地方必須穿過宋宅漆黑漫長的走廊,才能夠到達目的地。
歐執名站在走廊裏,背後是繁忙熱鬧的拍戲響動。
眼前是漆黑無邊的陰森宅邸。
狹窄的走廊,仿佛墓穴中的甬道,令年幼的他不敢邁出半步。
“你太膽小了吧。”
有人忽然輕聲嘲笑道。
歐執名還沒能反駁,就被一掌推進去。
在他心頭惶恐,慌亂着找回平衡的時候,黑暗的盡頭亮起些微光芒。
那種冰涼陰森的感覺,連光都帶出了駭人的氣息。
噔、噔、噔的詭異聲音傳來,深灰色陰影晃動在光線中,逐漸變為人的模樣,憧憧的沖他而來!
歐執名吓醒了。
無法擺脫的噩夢,在他心裏形成了巨大的陰影。
不牽動還好,一旦挖掘出來,驚得他心髒劇烈跳動,咽喉都能感受到窒息般的掐扼。
他坐了一會兒,起身準備喝水。
卻發現房間的礦泉水見底,只能去套房外拿。
夜色仍深,酒店安靜得連中央空調的聲響都變得規律。
歐執名打開門,循着方向往酒櫃走。
赫然,他見到了隐隐光亮,映照出灰色陰影,如同噩夢那般,顯露出人的模樣搖曳于牆面!
他下意識的戒備,随手打算拿點什麽防身。
驟然碰到了桌面的陶瓷杯子,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一有響動,整間套房都亮了!
“嗯?”若滄踩着拖鞋,摸着開關,一頭霧水,“你醒了?”
歐執名一個人住久了,驟然從噩夢驚醒,頭腦昏沉忘記酒店還有個若滄。
他微微皺眉,逐漸适應突如其來的光亮。
“……這麽晚了,你做什麽?”
若滄晃了晃手上的泡面,善良的說:“宵夜。你吃嗎?”
若滄不問還好,一問,歐執名真餓了。
大晚上,淩晨三點,兩個男人盯着杯面發呆。
時間一到,若滄迫不及待的揭開蓋子,兩叉子下去,就要開吃。
歐執名看他吹吹吹,好奇的問:“你晚上還吃泡面,不會被敖應學罵嗎?”
“為什麽罵?”若滄吃得心滿意足,“我又不會胖。”
坦然無比,毫無擔憂。
歐執名這種曾經為了角色、降脂減肥的人,超級羨慕。
藝人必須忌口控制體重,看起來若滄完全沒有這種擔心。
吃泡面吃得熟練,一看就是老宵夜er了。
不會胖的人,吃東西都有些出乎意料的可愛。
歐執名跟若滄早中晚都混在一起用餐。
他還第一次産生這種源于心底深處的慈父感。
可能因為噩夢醒來,吊橋效應般的心跳加速,讓歐執名覺得兩人獨處的氣氛,安心又溫暖。
解決了饑餓問題,若滄才想起問歐執名問題。
“你是睡醒了,還是餓醒了?”
“做了噩夢。”
夜深面暖,歐執名覺得坦白憂慮,似乎沒那麽難。
他慢條斯理的吃面,斷斷續續的說噩夢裏的事情。
拍戲裏的記憶混亂無比,他根本沒辦法分清,哪些是夢境臆想,哪些是真實的經歷。
不過若滄不介意。
探尋歐執名的過往,沒必要急于一時。
夢境也是現實的映照,聽歐執名講述陰森詭異的宋宅,若滄能夠想象出七歲的歐執名有多驚慌失措。
唉,若滄無聲嘆息,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孩砸呢。
輩分很高的若師叔,心裏隐隐升起責任感。
恨不得歐執名跟他盡情傾訴。
讓他發揮一下師叔級長輩的關懷。
于是,等歐執名說完,若滄沉着穩重的說:“你會做這個夢,應該是晚上看了節目導致的。我也有責任,所以,我給你寫一張安神符吧。”
邏輯完美,歐執名根本無法拒絕。
若滄站起來就到書桌上拿筆,墨汁倒進硯臺,稍稍沾了沾,落筆下去就是一道氣息溫柔的安神符。
末了,若滄還小心翼翼的把符疊起來。
充滿期待的交給歐執名,“帶着它睡覺,保證一夜無夢,睡到天亮。”
語氣堅定,眼神燦爛。
像極了收買小朋友的大人。
歐執名覺得怪怪的,但是考慮到宋宅陰影導致的噩夢,他還是順從的收下了小小的三角紙包。
道教符箓他見過不少,接觸了無數道士,唯獨若滄做事随性,與衆不同。
符咒也好,秘篆也罷,若滄從來不會講究什麽沐浴更衣、燃香敬神。
往往提筆就寫,寫完就用。
恣意灑脫,令人嘆服。
直到回房,歐執名都盯着指尖的符箓沉思。
若滄給的東西,總是能夠安定心神。
以前,他覺得是錯覺。
現在想想,應當若滄的符箓确實有着自然之氣,能夠撫平心頭焦躁。
他想了想,走到了書桌邊。
散亂在電腦旁的參考書下,壓着幾個素描本。
歐執名抽出最下面的一本,隐約還能見到紙頁封面、側邊的血印。
暗紅陰沉,反而變為了獨特的标記。
他随手翻開,就能見到裏面夾着許久的白色宣紙。
這張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素描本裏的紙頁,跟若滄在劇組裏寫秘篆、詩文、符箓的紙張相同。
當時他不知道這是什麽。
直到現在,心裏一清二楚。
這宣紙必然是林漢曾想塞給他的事業符。
他仍然記得事業符上彎曲銳利的筆鋒,和他照着夢境描下來的秘篆文體相差無幾。
想來,若滄的符箓早就擊潰過他的夢魇。
只不過他沒有察覺,還不願承認罷了。
歐執名勾起一絲笑,順手把若滄給的安神符和白紙夾在一起。
素描本被符箓撐出些微鼓起的縫隙,但并不妨礙歐執名的好心情。
他随手将素描本放在床頭。
關掉燈睡覺。
一整夜都沒有再做詭異的噩夢。
從那一天起,歐執名的劇本進展格外快。
若滄無論什麽時候忙完回來,都能見到歐執名略微皺眉,狂敲鍵盤,趕稿一般的時速,刷刷刷把臺詞占滿屏幕。
哪怕他只有右手靈活,也不妨礙他左手尖起指頭,在繃帶束縛下無障礙敲打。
高手操作,文盲不懂。
歐執名在旁邊寫劇本,若滄在旁邊背《燭火之謎》宋凄的臺詞,偶爾還得拿出手機查一下,有的字音正确讀法到底是什麽。
等到若滄準備得差不多,《燭火之謎》也該進組了。
歐執名閑來無事,跟着敖應學接人的車,一起去了片場。
不愧是有膽子翻拍邪門的劇組,宋家大宅選址,直接定在了一片仿古蘇式園林裏。
園林占地面積極大,若滄他們下車的時候,都懷疑走到了哪家公園大門外。
青白圍牆圈住了內裏的綠樹樓閣,哪怕站在圍牆之外,都能感受到宅院撲面而來的神豪氣息。
工作人員來接若滄一行人的時候,特地帶他們在宅子裏轉了轉。
敖應學覺得自己見多識廣,走進去發現廣闊的園林空間,此時都咂舌不已。
“康總做的生意厲害啊,居然舍得花錢租這麽土豪的宅子來拍戲。”
工作人員聽了,笑道:“這院子是康總去年買下來的,不用付費租,反而還給劇組省了一筆場地錢。”
神豪省錢的方式,果然非同凡響。
敖應學聽起來,簡直就跟“為了省錢拍戲,只好買棟園林”一樣一樣的。
豪氣外漏,略帶委屈。
不止是經紀人詫異,若滄視線掃過這片宅院,總覺得這地方不簡單。
山水相依,綠樹成蔭,鮮活的生靈氣息撲面而來,應當是極有故事和底蘊的一棟老宅院。
大宅院門外環水,進門就能見到亭臺水榭、青牆黛瓦。
頗有大隐隐于市,煙水籠人家的古典優雅。
池塘裏還有鴛鴦、天鵝、錦鯉,一看就是超級有錢人的樂趣,連走廊轉角擺放的綠植,都透着富貴氣息。
若滄對這樣的宅院心生好感。
四處自然之氣,擡頭就見藍天,心曠神怡,風水絕佳。
工作人員在前領路。
他們還沒走完一個院子,迎面就來了一位身穿長衫的先生。
若滄眼尖,趕緊招呼道:“杜先生,來得這麽早?”
杜先生過來對衆人一禮,悠然笑道:“早些來幫康總看了看風水。這棟宅院生機勃勃、古韻怡人,正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康總能買下來,應當是費了不少苦心。”
說完,他靠近若滄,低聲笑着問了一句,“你怎麽看?”
若滄視線一掠,這棟宅院林木交映,水榭樓閣,确實是難得的風水寶地。
但是風水寶地不代表劇組拍戲不會出事。
于是,他回答道:“過段時間再看看。”
師侄彙報,師叔安排,合情合理。
可是歐執名,視線落在了杜先生身上,充滿了探尋。
都是道教的人,若滄和杜先生必然關系匪淺。
他沒想到的是,外界奉為玄學大佬、能和七世佛分庭抗禮的杜先生,會對若滄如此恭敬。
那态度毫不遮掩,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但是,杜先生不在乎自己的謙卑姿态,見到若滄極為高興。
與他們彙合之後,杜先生走在若滄身側,每走到庭院一處,都能和若滄聊上兩句。
他們行到院內假山瀑布,杜先生說:“此山位于園林山水點睛之處,鎮邪生運,名為福祿鬥轉局。”
若滄點點頭,“不錯。”
走到池塘分渠水車旁,杜先生又說:“順風順水,辟火遠災,這一片的水源種植的是七葉蓮,寓意風生水起,富貴生財。”
“哇哦。”若滄感嘆一聲,“還挺有意思的。”
歐執名聽久了,又覺得他們像售房員和購房者的關系。
微妙無比,難以點評。
偏偏兩個人毫無覺察,互動得十分自然。
歐執名看不出什麽風水不風水,他只覺得這位康總不一般。
蘇式園林本就自帶文化底蘊,普通富商不可能買得下來。
歐執名記得,類似這樣小上一圈的亭臺園林別墅,成交價都超過了五億。
康總這宅子,占地面積、內裏設計,絕對是某位大師心血之作。
從院內某些樹木的長勢,都能看出植物在這裏生根的年限,不低于五十年。
這樣算來,康總能在去年買下這棟宅子,耗費的不僅僅是金錢那麽簡單了。
他們一路走到宅院最大的主宅門外。
空地已經擺上了無數的拍攝工具。
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忙碌不已,就等準備完畢,早日開工。
他們剛進主宅,查看現場的導演餘晖見了若滄,格外欣喜。
他激動的迎上來說:“若滄,你終于來了。我們等了這麽久,總算能夠順利開機了。”
男配而已,餘導說得像是男主角。
若滄笑道:“我第一次拍電影,很多東西不懂,可能會給大家添麻煩。導演你別嫌棄我就好。”
餘晖聽了,笑出眼角皺紋,“你能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嫌棄。其實我們劇組籌備很久了,康老板去年啓動籌備的時候,第一個想簽下來的就是你。他可是放了話的,你不來,戲不開。”
“所以,大家不要看宋凄在劇本上戲份只是男配,在我和章之熙心裏,你才是絕對的主角。”
那些話聽在旁人耳裏,給足了若滄面子。
就跟《燭火之謎》這部戲,特地給他這位男配啓動的似的。
業內話術,互相恭維。
若滄客氣客氣謙虛謙虛,完全不敢相信導演說的東西。
去年的時候,他一個小愛豆,連電視劇都沒拍過,只上過兩次節目,素不相識的康總會為他籌備電影?
根本不可能。
若滄禮貌微笑,習慣了業內吹捧。
這些話聽聽就算了,當真才是笑話。
但是餘晖導演表現得過于真情實意,若滄都要感嘆他演技好。
若滄看他氣運燦爛,視線真誠,不像撒謊的樣子。
看起來,劇組啓動實屬不易,這位導演,誇着誇着,自己都信了。
突然,室外傳來了輕微的響動。
噔、噔、噔的聲音,在忙碌的片場,尤為突兀。
歐執名皺着眉,戒備般的看向牆外。
大白天的,這種詭異的聲響,他竟覺得熟悉得可怕。
然而,餘晖表情立刻激動起來,轉身說道:“康總來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宅門。
那道噔噔聲,一直伴随着康總的出現。
這位年約四十多的中年男人,撐着一根單手拐杖,一瘸一拐的走進了主宅。
他笑容文雅,目光和煦,即使腿腳有疾,也沒有失了風度。
“抱歉,來晚了。”他毫不在意大家的視線,空手甩了甩手杖,“我這個瘸子走路慢,讓大家久等了。”
“哪裏哪裏。”敖應學趕緊客氣道,“我們也是剛到,正在聽導演說康總您對這部電影的重視。”
康傑生雙手杵着手杖,笑着說:“我确實很重視,畢竟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
他視線看向沉默的歐執名,帶着若有若無的悵惘,走了過來。
康傑生杵着拐杖,伸出手,飽含嘆息的說:“歐導,我可是看着你的電影長大的。”
中年男人不知道比歐執名年長多少歲,說出這話,大家都善意的笑出聲。
少年成名許多煩惱,會被年長者稱為前輩,也是其中之一。
歐執名卻無比沉默,他盯着康傑生的手,最終皺着眉握了上去。
那是一雙粗糙的手掌,略微握過都能察覺到他幾十年來的辛苦打拼。
康傑生确實非常高興。
和童年偶像握過手,他又噔噔噔的走到了若滄面前。
這孩子比他想象的更內斂。
他幾乎第一眼見到若滄的時候,就能讀出若滄身上超脫于凡俗的氣質。
康傑生心裏升起異樣的懷念,目光更為慈祥。
他伸出手,聲音溫和的說道:“能夠看着歐導電影長大是我作為觀衆的幸運,能夠邀請到你飾演宋凄,是我作為康傑生的幸運。”
他的話很奇怪。
但是作為長輩,發出這樣的恭維感嘆,周圍的人神色各異。
然而,最奇怪的還是若滄。
在康傑生出現的瞬間,他便收起了笑容,一直沉默的凝視着康傑生。
以至于對方客氣的伸手,他都沒有回應。
若滄的異常,急得敖應學後背冒汗。
雖然他嫌棄這部電影,但是電影後面大老板親切的打招呼,若滄這又是鬧什麽脾氣!
平時若滄可是特別乖巧禮貌,懂人眼色的!
可這次,若滄沉默抗拒。
他在所有人困惑視線裏,将康傑生打量了一遍,仍是沒有回握對方善意的手。
康傑生讪讪的收回手,尴尬笑道:“看起來,若滄不太适應跟我這種陌生人握手。”
确實是善解人意的老板,不僅沒有趾高氣揚的發火,還懂得自己給自己臺階下。
然而,他話音剛落,若滄便出了聲,“康先生,我想單獨和你談談。”
若滄的要求突兀又貿然。
但他語氣慎重,視線堅定,還微微皺起了眉。
康傑生眼睛裏寫滿詫異,好奇的問道:“哦?你想單獨談什麽?”
若滄目光坦然,聲音更低,說道:“談一談你不會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
聽完,康傑生下意識的看向杜先生。
杜先生站在若滄身側,撫須點頭,“既然如此,康先生還是和若滄私下聊聊比較好。”
高人一句話,把敖應學所有詫異震驚想打圓場的想法都給阻在喉嚨。
而歐執名則滿腹深思,目送兩人離場。
康傑生走路,總是有着噔噔噔的聲響。
單手拐杖底部裹着橡膠,斷然不會發出這樣突兀的聲音。
聲響的來源在他腿上。
兩人不過往裏行了幾步路,就避開了主宅一衆人探尋的視線。
若滄停下腳步,嘆息一聲,忽然問:“你到底為了《燭火之謎》做過什麽?”
康傑生眼裏寫滿困惑,笑道:“投資拍電影啊。”
他耐心極好,并未展現出受到冒犯的模樣。
可是在若滄眼裏,此人睚眦必報的性格,已經透過身後深邃沉寂的氣運,一覽無餘。
康傑生的憤怒憎恨嫌惡,乃至情緒波動都不會展現在臉上,只會展現在無法藏匿的氣運之中。
令若滄拒絕與之接觸的,不止是康傑生僞君子的性格,而是詭秘氣運裏帶出的熟悉感。
那是《燭火之謎》三十多年積累的怨氣,糾纏許久不願退散的仇恨。
若滄視線凝視着他,重複問道:“康先生,我問的不是拍電影。而是在問,你為了《燭火之謎》做過什麽?你和這本書到底有什麽關系?林風聲已經因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不希望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兇手。”
這話一出,康傑生的眼睛無法控制的瞪大,寫滿了惶恐。
不過片刻,善于僞裝的康傑生用笑容壓住了他心底的波瀾。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種問題。”
他将拐杖撐在地上,優雅自持的眉眼笑出了歲月的溝壑。
“我覺得我應該騙你,但是,可能騙不過去。”
康傑生身體殘疾,縱橫商場,能夠準确判斷對手。
此時的若滄,視線篤定,似乎能看透他藏起來的所有情緒。
這樣的人,可不是什麽花言巧語随意糊弄的小明星。
于是他苦笑道:“我不是什麽兇手。”
“只不過,在林風聲寫的《燭火之謎》裏,我就是宋凄。”
作者有話要說: 歐執名露出慈父般的視線。
若滄展現出長輩般的關懷。
再繼續下去,我怕他倆一拍即合,結拜為異姓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