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皇家有女17
掖庭一隅。
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手裏拿着針線,在縫制冬衣。
她們被關在掖庭已經十幾年,從蕭淑妃受寵到被打入冷宮,再到後來被武則天處死的時候,她們其實都已經懂事。
義陽公主已經年近三十,大好的青春年華都在掖庭中度過,面容看着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一些。宣城公主比義陽公主小一些,被關進掖庭後,凡事有阿姐在前面擋着,自然是過得要稍微好一些。
可在掖庭之中,和罪臣的女眷關在一起,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宣城公主本是低着頭縫制冬衣,可是縫着縫着,她忽然将衣服扔在了地上。
義陽公主看向她,多年幽禁深宮,當年芳華正茂的豆蔻少女,如今變成了一個嚴肅無趣的女子。她頭也不擡,不客氣地說道:“宣城,你又在鬧什麽脾氣呢?你可不是被父親放在手掌心上的太平公主,這樣無理取鬧,只會讓自己的日子更加不好過。”
宣城公主氣結,看向義陽公主,“我不服,同是父親的女兒,為何太平就可以受盡寵愛,而我與阿姐卻只能在掖庭中受苦?”
義陽公主仍舊沒有擡頭,宣城公主的話似乎并未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她冷漠地反問宣城公主:“你不服?你不服又有什麽用?可曾有人為你鳴過不平?”
宣城公主頓時啞然,沉默了半晌,她的眼圈慢慢變紅,“阿姐,你看到了嗎?太平身上的衣裳都是用最好的絲綢所縫制,繡花樣式精美絕倫,襟口袖口都用了金線壓邊……還有那雙珍珠鞋,做得何其精致。當年母妃受寵時,父親也只有我和阿姐兩位公主,可我們何曾如此奢侈過?”
義陽公主終于擡頭,看向站在前方的妹妹,她的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宣城,當年母親不是皇後,即便母親當上了皇後,她也不是武媚娘。”刻意壓低的聲音,就像是風中的古隕一般透着幾分悲涼,“宣城,你我能在掖庭中茍活着,或許就是運氣了。”
宣城公主聞言,頓時心酸不已。
一滴清淚滴落在地上,随即消失,只在地面上落下一個略深的印記。
“阿姐,難道我們就活該在掖庭終老嗎?”
義陽公主手中的動作一頓,她将冬衣放下,擡頭看向宣城公主。
她記得自己到掖庭的時候,不過十來歲。那時,她總以為母親會再次得寵,可是沒有,母親不僅沒有再次得到父親的寵愛,反而落得慘死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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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慘死的那一天啊,她和阿妹在掖庭中嚎啕大哭,卻無人來問。
義陽公主站起來,拿出手絹替宣城公主擦拭她臉上的淚,用十分無奈的語氣說道:“該做的,我們不都已經做了嗎?”
宣城公主拿過姐姐的手絹,一邊擦淚一邊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掖庭丞不是說太子殿下會去清寧宮請安的嗎?怎會變成了潞王?阿姐,宮裏的人說潞王是最不得武媚娘歡心的,即便他看到我們二人會像太子那樣仁慈,他向武媚娘求情有用嗎?”
義陽公主默然。
世上的事情,哪能都可以算計得分毫不差。她們能有機會離開掖庭,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她長嘆了一口氣,跟宣城公主說道:“好了宣城,事到如今,我們也只能聽天由命。若是事事都能如同我們算計的一樣,我和你又何至于在這裏受苦?”
宣城公主咬着下唇,想要說些什麽,卻沒說。
她站立半晌,默默地彎腰将自己扔在地上的冬衣撿起來,将上面的灰塵拍幹淨。
宣城公主捂着胸口坐下,語氣幽幽,“我真羨慕阿兄,就算在長安待不下去,也可以到旁的地方。誰都說離開了長安沒有好日子過,但總比我們這樣被困在一方天地來的好。”
宣城公主說的,是蕭淑妃和李治所生的兒子李素節。當年蕭淑妃受寵之時,她所生的幾個子女都是很受李治寵愛的,李素節一出生,就被封為雍王。後來蕭淑妃慘死,兩個女兒被無情地幽禁在深宮裏,但李素節卻只是被貶往地方當刺史。
武則天對李素節再不放心,對他也并未像對李忠那樣趕盡殺絕。
天高皇帝遠,地方雖然不如長安來得熱鬧繁華,但挂着一個親王的稱號,又是地方刺史,何愁過不好自己的日子?
宣城公主想着已經多年不曾見面的阿兄,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阿姐,我們擅自離開掖庭的事情若是被武媚娘知道了,會怎樣?”
義陽公主一怔,苦笑:“還能怎樣?今日的武媚娘比起從前風頭更勝,若是她一怒之下想将你我整死,那也是動一動手指的事情。”
宣城公主想到當年母親被砍去手足、浸泡在酒缸中折磨而死的慘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李沄不知道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兩人在掖庭裏過的是什麽日子,以她對母親的了解,兩位公主大概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她想兩位同父異母的阿姐确實打得一手好算盤,如果那天她們碰見的是太子阿兄,她們說不定已經成功了。
但是很不巧,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遇見的是她和二兄李賢。
想到那天晚上母親和庫狄氏說的話,李沄有點擔心。
太子阿兄對她向來都很好,什麽瑪瑙珠子、南海珍珠、鑲金玉環之類的玩意兒不要給她太多。阿娘對她也是極好,對她千依百順,就差沒将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她玩。
手掌手心都是肉,萬一太子阿兄和阿娘鬥起來,她該幫誰啊?
這可把李沄為難壞了。
然而李沄沒能為難太久,因為槿落進來跟她說殷王和周王一起來丹陽閣找她玩了。
殷王和周王,就是李顯和李旦。
這兩個小男孩還沒到出宮設府的時候,還住在宮裏,每天都要去崇賢閣上課,上完課之後就會有清寧宮去母親那裏用膳,因為李沄平常沒事做也會待在清寧宮裏,對兩位阿兄的行事作風已經摸了個透。
畢竟一個是一心愛玩的頑主,一個是單純好騙的小正太。
李沄是個僞小孩,平時又還沒什麽事情做,想摸不透都不行。
但是複雜一點的人,她就摸不透。
——譬如父親李治,又譬如母親武則天。
父母待她千依百順,有求必應,将她寵得上房揭瓦還能樂呵呵的,可她仍舊捉摸不透父親和母親的心思。
當然,父母并不是複雜一點,他們是特別複雜,所以李沄覺得自己捉摸不透父母的心思是情有可原的。
李沄讓秋桐将她從榻上抱下來,就看到了李顯和李旦兩個人噠噠噠地朝她跑來。
李顯和李旦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們登三寶殿的理由很簡單——
今天在崇賢館裏老師要考周王李顯功課,讓他作詩。
李顯确實很聽話,作詩了。
李顯作詩很努力,後果很嚴重。
李旦跟李沄說:“崇賢館的老師看了三兄的詩後,氣得吹胡子瞪眼睛,說他一定要即刻拜見父親。”
言下之意,是老師要去向父親告狀。
李顯皺了皺鼻翼,嘿嘿笑着跟李沄說:“阿妹,父親不是說今夜在清寧宮用膳麽?”
李沄看一眼三兄那陪着笑臉的模樣,低頭抿着唇笑。
每隔幾天,武則天都會讓幾個兒女到清寧宮去用膳,李治也會去。每次那種時候,就是父親趁機要考兒子們功課的時候了,回答得好就有肉吃,回答得不好別說吃肉了,連飯都莫得吃。
基本上跟父親吃的十頓飯,李顯有九頓是吃不安穩的,這次來找她,肯定想讓她幫忙在父親面前說說好話。
果然,李顯跟李沄說吃飯事小,受罰事大。他今天在崇賢館作詩作得一塌糊塗,把老師都給氣壞了。
“我倒是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吃上飯,可是阿妹你也知道,父親有頭疾,萬一他太過生氣,把頭疾都氣犯了可怎麽辦?”
李沄歪頭把玩着垂落下來的發帶,彎着大眼睛看向李顯,“太平聽說,三兄前幾天得了一套夜光杯。”
李顯頓時領會阿妹的弦外之音:夜光杯給我,我在父親跟前替你說話。
那套夜光杯可是他用自己的私房錢買的,母親都不知道,阿妹怎麽會知道的?!
李顯輕咳了一聲,語重心長地教育李沄:“阿妹,兄妹之間相親相愛是應該的,怎麽能用錢財那些身外物來衡量呢?”
李沄嘻嘻一笑,反駁道:“可太平幫了三兄很多次啊,上一次是三兄在崇賢館上課玩蛐蛐被老師逮到了,要不是我幫你說情,父親早就将你關小黑屋了呢。還有上上次,三兄非要抱着一只鬥雞去找英國公的孫子,結果雞沒抱穩,那頭公雞都飛到英國公頭上作威作福去了……”
這些事不說還好,一說起來才發現李顯做的混賬事并不少。
李顯聽着有些惱羞成怒,“喂,阿妹!”
李旦連忙拉着三兄,壓低了聲音勸道:“三兄,每次你闖禍之後,都特別指望阿妹幫忙呢!”
李顯:“……”
李旦還在小聲嘀咕:“每次你得了什麽好東西之後,就會闖禍。你一闖禍,就得求阿妹。那麽多好東西都送給阿妹了,也不差這套夜光杯,反正你最後都是會給的。”
李顯:“…………”
他剛才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帶四弟一起到丹陽閣來找阿妹?!
四弟不幫着阿妹把他賣了就算不錯了!
可是夜光杯……到底給還是不給?
李顯看了一眼李沄,李沄今天穿着一套淡櫻色的襦裙,頭發梳了兩個丫髻,漂亮又可愛。
李沄歪頭,擺了個賣萌的姿勢,朝三兄眨眼。
李顯默默心酸,他的阿妹是真漂亮真可愛,要是別老想着敲他竹杠,那就是天下無敵漂亮可愛了。
心酸歸心酸,為了今夜在清寧宮的家宴能有一個好的氣氛,為了不讓父親氣得頭疾發作,李顯決定狠心割愛。
李顯一副壯士斷腕般的表情,“行!我明天就讓人把夜光杯送來給阿妹!”
誰知李沄卻皺着小鼻子,一副很為難的模樣。
只聽見小公主用那軟糯的聲音跟李顯說道:“可是那套夜光杯那是三兄喜歡的東西,我拿了,不就是橫刀奪愛了嗎?”
李顯:“……”
李顯:“…………”
難道阿妹還想他求着她把那套夜光杯收下嗎?
旁邊的李旦卻湊向李沄,“阿妹,橫刀奪愛不是這麽用的。”
李沄愣住,神情天真又懵懂地看向李旦。
李旦:“你可以用奪人所愛……”
巴拉巴拉,啓蒙不久的李旦樂為人師,開始跟阿妹講起了成語故事。
李顯看着興致勃勃又一臉認真的阿弟,又看看一臉虛心受教的阿妹,頓覺心累。
他的夜光杯阿妹到底還要不要啊?
嘤。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