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佛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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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已久的鐵門“哐啷”一聲打開,一股水腥氣撲面而來。開門之人朝臺階上白衣少年畢恭畢敬的一鞠躬:“教主,請。”
白昙嫌惡地一皺眉,看了一眼足下青苔:“你說巫閻浮飼養的頂級藥人,就藏在這水牢之中?”
“教主一看便知。”
話音剛落,一盞藍幽幽的長明燈頓時在深處亮起,在那幽暗昏惑的石室內猶如一只虎視眈眈的獸瞳,陰森異常。
白昙緩步走下了石階,雙足都沒入了那及腳踝深的水中。
随着深入石室,兩旁長明燈依次亮起,照亮牆壁上古樸神秘的壁畫。
一眼望去,水牢中心赫然有一塊奇石,從石縫裏生出的蔓藤密密匝匝的縛着一個人,有一些細小的枝芽甚至紮進了那人的脖頸裏。他垂着頭,一頭長發盡白,皮膚也蒼白至極,不知是死是活,真似一只溺死多時的屍體,若不是他胸膛仍在微微起伏,白昙幾乎便要以為這藥人已然死了。
死了沒什麽稀奇的,沒死才是奇事。
要知這水牢已有數年不曾有人踏入,這藥人不吃不喝被吊在這裏,還被這些有起死回生功效,對身體康健者卻是劇毒的鬼藤所縛,竟然還能活下來,可見是真的吸收了藥效,被煉成了一株人肉靈芝。
念及此,白昙滿意地一笑。看來無論是他的新傷舊患,都有救了。
仿佛是聽見他心中所想,那藥人緩緩擡起頭來。
那張臉,竟與他心中之魔一模一樣。
“巫閻浮!”
白昙驚得後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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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他的雙手竟被鐐铐縛住,而鎖鏈的那一頭竟被攥在那藥人手裏!
“啊!”
白昙猛地從夢中醒了過來,渾身發寒,冷汗涔涔,可環顧四周,他身下墊着厚厚的白虎皮,足邊放置着暖腳香爐,也不知這冷意何來。
轉頭瞥見牆上石刻,忽而才憶起,今日,是巫閻浮的忌日。
心緒紊亂,他裹緊身上大氅,看見桌上靜靜擱着一碗血色藥湯。
——從那藥人身上取來的。
“教主,再不喝藥就要涼了。”一旁的扈從因陀在耳邊輕輕說。
按捺下心中莫名的不安,白昙端起那藥湯便一飲而盡。
軟榻對面的銅鏡裏,映出一張昳麗的少年面容。
血湯将他唇色染得殷紅,額心烙印也愈發妖冶。
目光掠過牆上挂的銅鏡,白昙便厭煩又倦怠地阖上了一雙眼。
明明已快到弱冠之年,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年模樣。
若說只是面相也就罷了,身體也是。他本就比同齡人生得慢些,自服下從巫閻浮體內取出的血舍利起,外表便未再有一絲變化,至今為止,他連精水也沒來,以至于無法尋找“明妃”雙修,功力始終凝滞在六欲天第四重,再無長進。
一碗血湯下肚,白昙便覺全身發寒。
心知這是藥效作用,他慢條斯理将衣帶解了開來,緩步走向露天的浴池,月白的絲錦長袍褪落到地上,剝露出一具冰肌玉骨。
沒有急于入水,他坐在池邊,将腳尖一點一點浸沒進去,纖細足踝上扣着一對人骨镯,綴着的兩粒喉鈴,随水流微微顫動,雖無一絲響聲,姿态卻是說不出的旖旎。因陀不自在地挪開了目光,将磨好的藥粉灑入水中,攪了一攪,照例将中空的銀針刺入少年背上穴位放血。
發黑的毒血一滴一滴沿針中空隙緩緩流出,淌入水中,便如火種熄滅般,“嘶”地冒出一縷縷青煙來。青煙聚而不散,猶如小蛇繞頸,池中少年仰起玉頸,雙手撐着浴池邊一塊奇石,仰着脖子,雙目緊阖。
池中不是熱水,而取自天山下一千年寒潭,水溫極冷。
他是極不好受的。明明泡在冰水中,卻如受火焚,生不如死。
一旁的因陀心思複雜地看着他。
傳聞,白昙不僅只是巫閻浮的徒兒,還是巫閻浮親自挑選的“明妃”,該是輔助他修煉六欲天的人形爐鼎,等他大功一成,白昙便也命不久矣。不料,匪夷所思的,巫閻浮卻在大功将成的緊要關頭走火入魔,遭其暗算而死,教主之位也易了主,實是世事難料。
因陀正胡思亂想着,嘩啦一聲,白昙已從池中站起身來。
他軀體晃了一晃,因陀忙将他撈出池中,順手抓起衣袍裹進懷裏,打橫抱了起來。正要将他放在躺椅上,一只手卻抓住了他的手臂。
“抱我一會……冷。”
聽見小教主在他懷裏嘤咛了一聲,因陀心神具顫,通體僵硬。
白昙身軀極輕,蜷縮在他懷裏,似個嬌弱少女,餘光掃去,又能見他膚白勝雪,玉肩半露,當真是如傳言中天生嬈骨。因陀暗暗感嘆,如不是早已受過閹刑,他恐怕也會為其所惑,冒犯了如今的教主。
待到體溫稍稍回暖,白昙的神思才逐漸清明,靠回軟榻上,攏上衣袍,才想起什麽,悠悠擡起眼皮,低聲詢問:“那藥人現在如何了?”
因陀低下頭:“啓禀教主,泡在琉璃樽裏,活得好好的。”
“把他帶來,讓我瞧瞧。”
須臾之後,門前風鈴叮鈴地一響。
“啓禀教主,藥人帶到了。”
白昙擡手示意,因陀點燃門口的燭火,将門打了開來。
一陣鐵鏈滑過地面的聲響,伴随着濕答答的水聲,由外及裏。待到了眼前,他懶洋洋地睜開眼,打量着被扈從拖進來的那個人。
或許,已算不得個人了。
伏在地上的男子近乎赤裸,周身都被蔓藤纏繞着,卻還能看出他身軀修長健美,背脊寬闊,骨架子也大,想來原本是個武者。鬼藤仿若是生進了他的骨肉裏,成了一件入肉藤衣,只在縫隙間能窺見他本來的皮膚,因被浸泡在琉璃池裏養着,白得幾若透明,連血管也纖毫畢現。他的四肢筋脈又早在被制成藥人時便已挑斷,只能匍匐爬行,一頭濕漉漉的白發随軀體拖曳在身後蜿蜒,一眼看去,真像是一只剛剛爬上岸的水鬼。
白昙坐起身來,斜靠在躺椅上,由因陀點了一只水煙,慢悠悠地抽了一口,在煙霧裏眯起眼,一只腳伸出去,擡起藥人下巴。
藥人癡呆呆地昂起頭,露出來的一張臉竟讓白昙微微一怔。
這人竟生得高鼻深目,像是有波斯血統,蒼白的面容如冰雕玉琢般俊美無俦,只是那對瞳仁顏色過于淡了,被燭火一照,便如同一對霧面的藍月光石,美則美矣,卻顯得呆滞無神,像是個盲人。
白昙惋惜的嘆了口氣,彎下腰,伸手将煙鬥直探到藥人眼前。
藥人被煙霧一熏,眼皮子就眨動了幾下。
原是看的見的,身體卻是動也不動,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樣。
他翹起唇角,“你不怕麽?”
那藥人搖搖頭,睫毛似染霜的針葉微微顫抖,似乎害怕得極了。
白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容貌俊美,肌體并未如尋常藥人一般萎縮,這藥人都與其他被禁锢太久的藥人并無二致。
他怎會做那樣一個夢呢?
罷了,許是幾日前尋到了巫閻浮的舊物,唯恐中了他施留的魇咒,今日又是巫閻浮的忌日,鬧得他疑神疑鬼罷。
可那魔頭哪有可能來找他索命呢?
他親手将他殺死,剖了心,一顆血舍利都被他吞進了腹中。
只可惜,那血舍利他一年來都無法消化,被血毒折磨得生不如死。
“哎,你會是我的救星麽?”白昙眼睫低垂,瞧着那藥人喃喃。
白昙伸出手指,沿着一根順着藥人布滿藤條的胳膊撫上去,冰涼滑膩,頃刻令熱毒所致的燥意消退了不少。與此同時,一股焦渴感卻自肺腑湧上了白昙的喉頭——他似是對這藥人的血有些上瘾了。
一只手掐住藥人下巴,白昙便低下頭來,埋首于他頸項,仿佛一頭撲食的小雪豹,露出尖尖犬牙,找準血脈位置張口就咬。
藥人吓得一個哆嗦。
白昙兀自咂咂的吸着,顧不上大敞的衣衫滑到了腰際,雙臂環上藥人脖子,一雙玉白長腿也裸露在外,那姿态仿佛纏着他雲雨一般,連幾個扈從都看直了眼,又恐怕惹怒了喜怒無常的小教主,便都默默退了出去。
因陀掩上門,跪到他腳邊,低聲勸道:“教主……這藥人血再好,也有鬼藤的三分毒性,不宜過量。”
“啰嗦,出去。”白昙不耐煩地眯起一對鳳目,剮了他一眼。
因陀不敢抗令,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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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明妃”】“明妃”是密宗佛教裏男性高級修行人的異性修行伴侶,也就是精神和肉體兩方面的修行伴侶的名稱,尊號。
本文為化用此代稱,代指所有居下位者的修行伴侶,無論男女。
【由愛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該句出自佛學著作《妙色王求法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