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飲罷鮮血,白昙小憩了一會,漸覺體內燥意褪去,便褪了上衣,盤腿坐進地上的冰壇上,嘗試突破“六欲天”第五層天的關隘。

正當他漸入佳境之時,一股無形之力又縛住了他的魂靈,令他喘不上氣,好似被一雙手抓着腳踝,怎麽也掙不開。

漆黑死寂的無色界之中,一縷氣息萦繞着他身周,陰魂不散。

細細聽去,冥冥之中恍若有個聲音在喃喃,由遠及近,最後竟似貼附在耳畔,朝他耳眼裏呵了口氣。

“昙兒,可後悔害死了我?”

“我親手養大的幾個小娃娃裏,我可是最偏愛你了……”

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白昙只覺急火攻心,一口血就嘔了出來。

又失敗了。

若再不出關,可就要壞大事了。

白昙咬了咬牙,心下一股惡火,只想将那魔頭屍骸取出來挫骨揚灰。

想起在冥想時聽見的那亦真亦幻的一句,又不覺生出層層寒意。

可這魔頭死倒是死透了,卻成了他再也抹不去的心魔。

回憶過往種種,只覺心中血氣翻湧,一股濁氣吐不出去。

一掌擊在地上,将孔雀石的地板都拍出一個凹坑來,裂開數道深痕。

一旁藥人顫抖不已,身軀縮成了一團。

白昙瞥了他一眼,見他這般模樣,不知為何起了一絲興味,便想逗他一逗。“你還知道怕死,看來也不算多癡呆,說句話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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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人發出一串喑啞的嗚咽:“別…別殺我。”

“你會說話?”白昙擡起藥人下巴,強迫他仰視自己,“以後就喚我主人罷。”

藥人眨了眨眼,遲鈍應聲:“主……人。”

“知道是主人,還不行禮?”

藥人順從的伏下身去:“主人。”

白昙俯視着他,心情略有一絲愉悅,又生出幾分興味。

他生性極為高傲,拜巫閻浮為師數餘年,卻被待之如同玩物,自覺受盡折辱,性情乖張古怪,如今便最喜歡見別人對他卑躬屈膝。

這人體質既然能吸收鬼藤的毒性,想來曾經也不是個一般的人物,不知是不是曾與巫閻浮有什麽深仇大恨,才落得這般凄慘田地。

不過,白昙絕然不是個有憐憫之心的人。

他眼下最關心,這藥人的血能不能幫他提升功力。

若不是鬼藤有毒性,不宜過量,他恨不得一天便将這藥人身上的血吸幹。半月前平叛的一戰中他受傷後,他便閉關在此修煉,功力卻遲遲得不到突破,難保那些教中又有魑魅魍魉蠢蠢欲動,實為要命之事。

心中焦灼,白昙又感到血瘾再次發作了。

他一把抓住藥人手腕,咬破血管,痛快淋漓的吸了幾口,頓時說不出的暢快,可除此以外,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自丹田升騰起來。

他伸手一探,不由大吃一驚。

能與人交歡,才能練至六欲天的至上一層。

白昙為此苦惱多時,不禁大喜過望,連忙盤腿坐回了冰壇中。将功法運過兩周天,竟真的突破了第五重。

如此一來,他便可提前出關了。

白昙心情大悅,推門而出,自壇室後方的小徑走入後方茂密的林間。

參天樹影間鬼氣森森,虬結的樹根盤根錯節,猶如條條妖蟒盤踞。

無色界,歷代浮屠教教主的墓地。

幽幽月芒透過樹影間隙,落到寒潭的水面,微光粼粼。

水面之下,一具屍身衣袂漂浮,宛如鬼魅。

一只手撚起水面漂的一片落葉,卻未激起一絲漣漪。

“真巧,師尊,我出關之時竟是你的祭日。你這是向我道喜麽?”白昙盯着水面下之人凝固的面容,眉頭緊蹙,臉上說不得是悲是喜。

“若不是怕你的魂魄逃逸出這裏,真想将你挫骨揚灰……”

他手一揚,一片落葉就在風中碎成了齑粉,紛紛揚揚的落下來。

“由愛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師尊,我親手殺了你,也便再無怖無憂。”

殺人不眨眼的小教主半蹲下來,卻如戲水孩童一般,伸出手指在冰涼的水面撥了兩下,激起一絲漣漪。

“你如今除了能在噩夢裏擾一擾我,又能如何?且看我坐着你的位置,活得如何風光,如何把你畢生所求奪到手上,如何揚名天下。”

白昙渾然不覺,壇室內的人一雙眼睛窺視着他的背影,瞳孔一縮。

“由愛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愛亦無怖……”

死寂的林間深處,忽地飄來一串陰陽怪氣的笑聲。

白昙不覺一驚,向四周望去,卻不見有人,又聞見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下便已明白了七八分。

當下冷冷一笑,五指一展,一道銀色弧光就從壇室裏閃電般襲來,飛入他手心,正是一柄形狀奇異的鈎刃。此物源自天竺,原為巫閻浮所有,刀首鈎尾,柄在中心,線條蜿蜒,如龍似蟒,更帶有片片逆鱗般的鋸齒,可分離作暗器用,刃光更宛如活物,千變萬化,實為一把邪煞妖異的兇器。

故而名之“弑月”。

他手臂一翻,一道寒光便旋飛而出,直朝林間某處逼去,逼得一道黑影怪叫着縱身躍出。

那黑影本只有鷹隼大小,卻不是鳥類,而是一顆人頭。

那人頭披頭散發,頭頂戴着一個骷髅頭冠,臉龐罩着一張笑臉面具,飄飄忽忽地在林間上下翻飛,躲閃着緊随而至的弑月鈎。

若是讓不明所以的普通人瞧來,定要吓得魂飛魄散。可白昙卻看得饒有興味,似在觀摩猴戲。

“我知錯啦,教主饒了我罷!”那人頭闖到他面前來,從虛浮的衣袍下化出四肢軀幹,在白昙身前跪下,親吻他雪白的足背。

白昙伸手收回弑月鈎,吊起眉梢,一手挑起來人笑臉面具,面具底下赫然又是一張面具,此時卻成了哭臉,一副凄楚的哀相。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座下護法,綽號“惑障魔”,名喚離無障。

浮屠教源起天竺密宗,不過修的不是佛道,而是魔道,教主便為天魔波旬之象征,座下四護法則為佛祖涅槃時所遇四魔,除惑障魔外,另有三魔,便是陰魔、死魔、欲魔。

四大護法都是巫閻浮的徒弟,算得上是白昙的師兄師姐,但因他是最小的徒弟,又是巫閻浮的“明妃”,這幾個師兄師姐便也瞧不上他,與他關系疏離,只有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離無障與他親近些。

巫閻浮一死,教內勢力分崩離析,四大護法被白昙殺了一個,叛了一個,餘下了兩個,便是離無障與她的親妹妹“陰魔”姻河。

白昙托起他的下巴,盯着那張苦兮兮的假臉,冷哼一聲:“看我笑話?好大的膽子。你就不怕我連你一塊殺了,為師尊陪葬?”

離無障的面具換上一張笑臉:“屬下睡得淺,感知這無色界有動靜,怕是有不速之客趁教主閉關時闖入,慌忙趕來,誰知原來是教主在這兒同師尊敘舊,一時有點感慨,胡言亂語了兩句,望教主恕罪。”

“敘舊?”白昙松開手,若有所思地掃了那樹下水潭一眼,冷哼一聲,“本座同他有什麽好敘的,鞭屍還差不多。”

離無障不敢吱聲了。

若不是巫閻浮,眼前兇神惡煞的小教主還是西夜國尊崇無比的小王子,錦衣玉食,萬千寵愛集一生,他日王位也唾手可得,可如今……雖得了教主之位,卻身患重疾,也惹了一身禍事。

武林上與浮屠教為敵的勢力不少,巫閻浮一死,更可謂危機四伏,加上教內人心不穩,內憂外患,以水深火熱形容白昙處境,毫不為過。

若非出自某個不可告人的緣由,他也不會冒險守護在成為快要衆矢之的白昙身邊。

見白昙走到懸崖邊,遠眺天山山脈皚皚雪峰,似有所思,離無障亦步亦趨地跟過去:“教主閉關這些時日,可有什麽所得?”

話音未落,卻見白昙縱身一躍!

離無障悚然一驚,疾步來到崖邊,一眼望見不遠處雪峰之巅已立着一抹人影,衣擺如起舞般随風展開,身姿曼妙,一襲白衫仿如開綻的一朵雪蓮,縱身旋躍,手裏弑月鈎迎着日光劈出一道刺目虹彩。

三梵破!

剎那之間,自雪峰發出一聲開天辟地的駭人巨響,自頂端轟然崩塌。

而頂峰上那人,只用足尖一點,便輕盈地飄了起來,腳下紅光漫開,宛如天女散花,卻又透出說不出邪豔。

“恭喜教主突破樂變化天!”

待人落回眼前,離無障半跪下來,震愕不已。

要知就連巫閻浮突破六欲天第五層也耗費了整整一年,白昙用了短短三個月便達到如此境界,不知是托了那凝聚了巫閻浮畢生功力的血舍利的福,還是極品藥人的血太具神效。

畢竟白昙這樣本來極陰極弱的體質,連習武的材料也算不上。

白昙卻沒有好臉色:“別恭喜的太早。”

沒有‘“明妃”’與他雙修,功力也難以精進,剛才不過昙花一現而已。白昙心想,掃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将手藏進袖中,握成拳頭。

脈搏紅得發紫,幾要滲血一般——

只是方才小試牛刀,他就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稍有差池,他就會走巫閻浮的老路。六欲天乃密宗邪功,越往上乘,練功者的處境也便愈危險,當日,若不是巫閻浮自己走火入魔,他根本沒有可趁之機将這魔頭殺死。他可不想落得與他一樣的下場。

他想活,活下來,不止坐穩教主之位……

更重要的獨步天下,活得痛快。

離無障似窺透他心中所思:“屬下這就去為教主挑旬‘明妃’,待明日教主出關時,屬下便将适合做‘明妃’的人選都送過來,如何?”

“可本座等不及了。不如……”白昙稍稍傾身,湊到他耳畔,氣息猶如一絲劇毒蛇信,“便由師兄你來與我雙修?”

“教主莫要說笑!”離無障吓得往後一縮,不料白昙卻兇相畢露,驟然出手,一掌成爪朝他面上襲來,将他的面具猛然抓裂,露出底下那張蒼白俊秀的真臉來。一招便被破功,離無障惶惶拜倒在對方身前。

一只手宛如銀蟒繞過他的頸項,将下巴擒住,白昙笑的像個孩子,一臉惡劣的頑皮:“罷了,看你這般害怕,本座也就不為難你了。本座會親自挑選“明妃”,你且去點燃峰燧,将消息傳遍各壇,本座大功已成,即日出關,讓那些心懷鬼胎的魑魅魍魉們各自給本座安分些。”

離無障一點頭,站起來,黑衫內已濕黏不堪,出了一身虛汗。

浮屠教源自天竺密宗,練功者需如歡喜佛般與人雙修,方能堪破其中奧妙。“明妃”不僅是修行伴侶,更是人形爐鼎。被選為‘“明妃”’是天大的黴運,要以一身功力精血供修習者采補,直至被榨成枯骨。

白昙天生嬈骨,本是極适合練媚術,做“明妃”的,巫閻浮将他從西夜王宮裏帶出來,收入門下将他養大,便也是抱了這個心思。

可結果當真是……當真是世事難料。

世事難料。

這麽想的不止他一個。

目視離無障翩然遠去,巫閻浮收斂目光,隐去唇邊一抹譏诮弧度,又垂下頭顱,恢複成了原先那般呆滞模樣。

回到石室內,白昙看也未看如雕像般呆坐的藥人一眼,徑直盤腿在浮屠陣中坐下,卻再也忍不住心口亂竄的熱流,一口血便吐了出來,肺腑內外俱如火焚。他攥住胸口衣襟,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修羅情焰,當真是煉獄之火。

他終究是……終究是心魔未除。

六欲天雖是迷惑衆生的邪功,修習之人卻需在滔天情欲之中守定一顆鐵石心,端如一尊佛陀立于三千紅塵中。

他內力淺薄,意志不堅,不是練武的材料,六欲天心法也是偷學,又吞服了巫閻浮的血舍利強行修煉,經脈錯亂,血氣逆行是意料之中,可他不曾料到發作起來是這樣難熬。

“好熱……”

身體猶似被業火燒穿,白昙緊咬嘴唇,扯開衣襟。

一片觸目驚心的紅潮在雪白胸膛上蔓延至頸項,他的手指在胸前胡亂抓撓起來,抓得衣衫破裂,胸前道道血痕,神态凄豔又可憐,卻渾然不知自己這幅模樣落在了另一個人眼裏,是一副怎樣精彩的美景。

“昙兒……”

白昙恍惚地睜開眼。

門前彩幡飄來蕩去,一抹人影在虛空中凝聚成形。

那人長身玉立,眉眼狹長幽深,面容俊美至極,神色卻透着一股殺伐危險的冷戾,一襲玄色長袍衣袂翻飛,翩若羽翼,整個人如玉面修羅一般。

——可不就是玉面修羅麽?

“滾開!”

他伸出手去,閃電般直取那鬼影咽喉。

手指掐到冰涼頸項,聽見一聲嘶啞呻吟,眼前幻象才乍然消散。

一具黑影正伏在他身上,無數蜘蛛絲般的白色絲線纏在他身上臉上,将光線盡數遮住,白昙眨了眨眼,扒開那些亂發,便看見一對黑暗中幽幽發亮的藍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只饑腸辘辘的狼,頓時吓了一大跳——原來是那藥人,正用手指蘸了鮮血伸到他唇邊,竟似想要救他。

白昙心下一動,當下擒住藥人的手腕,拇指輕壓在脈搏處,暗道果然。

浮屠教內,歷來藥人在被制成藥人前,便要被種下惑心咒,如此一來,藥人便對主人唯命是從,救主亦是本能,他吞下了凝聚巫閻浮畢生功力的血舍利,這藥人自然将他認成了主人。

白昙譏諷地一笑,舔去藥人指尖鮮血,薄唇半張,血紅舌尖掠過蒼白的手指,留下一線盈亮的津液。巫閻浮眯起眼,觀察着他此般神态,脈搏“突突”,“突突”,一下一下陰險地竄動着,猶如一只蟄伏的兇獸。

他面上卻低眉順目,輕聲問詢:“主人……可好些了?”

白昙咽下一口血,只覺胸口灼熱之感漸漸褪去,倦意卻接踵而至。

他撐起身來,卧到軟榻上,伸手朝藥人五指一收,便令他晃晃悠悠的站立起來,仿如被牽了無形的線繩一般,飄到了榻邊。

榻上少年懶懶地一收手,巫閻浮就軟若無骨地倒在了床上。

白昙褪去外衫,滾燙的身子依貼着他,發出一聲惬意的喟嘆:“你身上涼得真舒服,竟比那冰水還要降溫。”

巫閻浮阖上雙眼,卻只覺這境況千般有趣。

聽聞耳畔呼吸漸漸平緩,巫閻浮斜過眼去,在黑暗中窺視身側少年睡顏,眼底戲谑之色幽幽流轉。

若在以前,他只需一根指頭便能将這親手養大的小魔頭置于死地,可如今他卻連動一動手臂也成了極大的難事。

在功力登頂的前夕,死在自己的徒弟手裏,一縷殘魂飄飄蕩蕩,竟重生在了自己煉制的藥人體內,于巫閻浮而言,實在更諷刺也沒有了。

罷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權當一次修煉也無妨。

呵……這小娃娃欠他的債,他會親自一樣一樣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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