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你與教主在底下做什麽?”離無障問。

“自然是……雙修。”巫閻浮暧昧地笑了一下, “我與教主正練到興頭上, 你不早不晚, 偏在這個時候冒出來,真是掃興。”

白昙剛從暗室裏出來,便聽見這麽一句, 只恨不得一掌劈死這人,見離無障也在,與他目光一碰, 便避開來。白昙心下咯噔一跳——

剛才那句話, 不會正巧被他聽見了罷?

他這若誤會了,可怎麽是好?

此時, 離無障轉頭看了看四周,道:“教主, 方才屬下遇見了那蠱人,與他交了手, 想必伏鹿就在附近,我們需得小心才是。”

“哦?”白昙聞言一驚,聽出他聲音不大對勁, 從他面具上也看不出什麽來, 便走過去搭住他手腕,發覺果然脈象有異,“你受傷了?”

離無障搖搖頭:“不礙事。”

“讓本座瞧瞧。”白昙命令道,上下審視了對方一番,也沒從他一身黑袍上找出什麽蛛絲馬跡, 不由分說便去掀他的衣衽。

離無障捉住他手腕,仍是笑嘻嘻的語氣,手心卻很灼熱:“不過一點皮肉傷,教主如此關心屬下,屬下可真是受寵若驚了。”

白昙蹙了蹙眉,掃了一眼邊上那人,一把扯開他衣襟,在他胸膛上重重一撓,蘸了些許血液,另一手将離無障面具摘了下來,将染血的手指喂到他唇邊:“喝。極品藥人血有療傷奇效,這是本座賞你的。”

巫閻浮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爪印,又看向離無障,他低下頭,捧住白昙伸到嘴邊的一只手,喉頭滾動了一下,正要下口,巫閻浮一把擒住了白昙手,臉上陰雲密布:“主人,我的血,不是誰都能喝的。”

白昙甩開手:“你既叫本座一聲主人,就莫管本座将你的血賜給誰。”

“你若想要他死,便盡管賜。阿癡的血,除了主人誰都喝不得。”

白昙一愕:“當真?這是為何?”

巫閻浮松開手:“體質有別。信與不信,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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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昙猶豫了一下,終是不敢拿離無障的命冒險,将手收了回來。

離無障點了點頭:“無事,屬下方才已服過金創藥,要緊的反倒是你。這人……”他看了一眼巫閻浮,将白昙拉到一邊,傳音入密道,“他……教主是否對他……他能不能救你?”

“不能。”白昙搖搖頭,無聲地回道,“他自然救不了我。”

“那我們去奪人骨念珠便是。人骨念珠有三十二顆,只要一顆,彌蘭笙也不見得會與我們翻臉。”

白昙擺了擺手:“本座已發過毒誓,自然不會染指曼荼羅門的聖物。”

能活久點,他固然願意,盡管他知道自己在江湖傳言裏是個弑師奪權,逆天妄行的妖孽,可背信棄義的卑鄙之事,他卻極其不齒。

他一生最讨厭便是別人騙他,自不會許下了承諾,又去騙人。

便是藏在面具之下,離無障也笑不出來了,咬了咬牙,道:“可如若教主只剩一個月的命可活,又當如何?”

白昙卻有些莫名其妙笑了笑:“你又不是本座肚子裏的蛔蟲,怎知本座能活多久?就算只剩一個月,本座也不會違背誓言。”

說罷,他暗忖,既是被人所負才至嬈骨病變,想必,早在老魔頭當初将他送入月隐宮時他便發病了,那之後尚且活了這麽久……

白昙瞧了一眼掌心剩下一小段的命線,算算,少說他還剩一兩年時間罷?再不濟,也不至于只有一個月。

離無障也便不再多言,心中暗暗作了個決定。

巫閻浮見他這兩個逆徒在一邊眉來眼去,便心知他們倆定是在傳音入密,說什麽悄悄話,正要走過去,卻在此時瞥見後門外修羅道中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八成是那蠱人來了。”離無障話音剛落,前方便唰唰射入數支箭矢,三人立時都避到佛像之後,只見箭矢如暴雨襲來,轉瞬密密紮滿了地面牆壁。門前的覺者應聲而動,轉身朝那箭矢來處撲去。

“這恐怕是月隐宮'弓堂'的人,歷來闖六道輪回參加武林大會者,切忌以多欺少,一人至多可帶兩個幫手,這伏鹿倒真夠無恥。”

巫閻浮冷笑一聲,見白昙與離無障站在一起用袖子揮擋箭矢,當下驅起一根鬼藤,将白昙一把卷起,抱起人便飛也似的躍出了後門,落進濃重的黑霧之內,不知以“舞風弄月”疾行了多遠,好一陣才停下來。

一停下,白昙便掙開了他的懷抱。腳底觸到堅硬的石地,他一望四周,這才發現他們正處在一座拱形石橋上,看不見盡頭通往何處。

兩排橋墩上,每隔一段,便放置着一盞長明燈,燈火白慘慘的,十分微弱,卻能借着燈光勉強看清橋下是一片血紅濃稠的水,水面漂浮着森森白骨與各式兵器,當真猶若生靈塗炭、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石橋兩側的水面上,數不清的鬼影若隐若現,朝他們緩緩聚攏過來。

白昙自小就怕鬼,尤其是殺了巫閻浮之後,更是怕鬼怕得要死,此刻一見這般景象,不禁背脊發涼,往旁邊的巫閻浮那兒湊了湊。

巫閻浮順勢把人抱了個滿懷,一手握緊少年拎着“弑月”的纖手,往虛空之中一揮,寒光一閃,幾個鬼影便畏懼般的避開來,他勾起唇角:“瞧,這兇器原為你師尊所有,殺人無數,煞氣無比,連鬼都怕。”

白昙一聽,當下只想将弑月扔出去,甩開巫閻浮的手,硬着頭皮往回走了幾步,喚了幾聲離無障,聽見前方沒有回應,後頭也沒了跟上來的腳步聲,便忍不住回眸看去。一看之下,他卻一陣毛骨悚然。

只見白發男子僵立原地,低垂着頭,一雙狹長藍眸一眨不眨地睜着,幽幽發亮,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不住顫抖,活像鬼上身一般。

——鬼上身。

白昙退後一步,攥緊手中弑月,饒是兇器在手,也只是虛張聲勢,驅散不了心頭懼意:“阿癡?天夙?你怎麽了?呆站在那做什麽?”

男子沉默不語地擡起頭來,扭動了一下脖子,骨頭發出“喀喀”兩聲,雙臂擡起,以一種僵硬而古怪的姿态,朝他走了過來。

白昙瞪大眼睛,厲聲喝道:“天夙!”

男子走到他面前,停了下來,雙眸定定盯着他:“昙兒……”

白昙吓得雙腿一軟,一個趔趄坐在地上,真是,真是鬼上身!

那老魔頭的其餘魂魄不在無色界,原來竟在此地!

他立即舉起手中弑月,只想一刀斬去,卻顧忌對方肉身,不敢貿然出手,用刀尖抵着對方胸口,惡狠狠道:“你走開!休要陰魂不散!”

修長蒼白的手指猛地握緊刀刃,任鮮血順着刀鋒一線流下去,男子的身影逆着燭光,彎下腰來,一只手朝他臉頰伸來,白昙立時扭頭想躲,卻沒躲開,被他用拇指刮了一下耳垂。這動作極為溫柔寵溺,竟半點要找索命的意思也沒有,白昙卻仍是打了個哆嗦,寒毛直豎,爬起來就想跑,卻被巫閻浮像逮小動物似的扣着後頸按進懷裏。

“昙兒聽話,莫要這般怕為師……為師又不會拿你怎麽樣。”

白昙吓得都快懵了,牙齒打戰:“你你不是索命來的麽?”

“怎麽會?為師疼你都來不及呢。”幽幽嘆息鑽進耳中,白昙根本不敢擡頭,頭快縮進領子裏去,整個人抖得有如篩糠,所有力氣都沒了,只聽巫閻浮低聲問,“為師想知曉,你至今可對為師有一絲留戀?”

嬈骨一瞬間奇疼奇癢,如被百爪抓撓,白昙搖搖頭,将巫閻浮大力推開來,淚水從眼眶裏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慌不擇路地往後退去,只希望這是一場噩夢,能立馬醒過來,不必面對他避如蛇蠍的心魔。

巫閻浮活着時,他活得煎熬,巫閻浮死了,卻還要讓他受折磨。

唯願,他以後死了不要被這人魂魄所擾,不得安生。

巫閻浮見他此般反應,心下一跳,将人一把拉住,抵在橋墩上,胸中只如驚濤駭浪,哪怕當年登上武林霸主的寶座,也比不得此般喜悅。

這小狼崽子,到底是心裏還有他的。

白昙閉着眼睛,以為自己死期将至,卻只覺額上一涼,那象征明妃的殷紅烙印似乎被吻了一下:“自然是……死亦能瞑目了。”

白昙一下愣住,感到按着雙肩的手松了開來,才回過神,睜開眼睛。

白發男子呆立在面前,失了魂魄般一動不動。

“天夙?”白昙叫了他兩聲,見他沒有反應,“啪啪”扇了他兩耳光。

巫閻浮眨了眨眼,摸了一把臉頰:“主人,怎麽了?”

白昙松了口氣,想起方才巫閻浮的魂魄離去的那句話,還有些恍惚,茫然地往四周望了一望,那老魔頭,為何對他說那樣的話?

如此想着,心裏說不出的難受,白昙揮舞了一下弑月,回道:“你方才,被那老魔頭的鬼魂上身了,他與本座說了些很奇怪的話。”

巫閻浮倒吸一口涼氣:“如此可怕?他說了什麽話?”

“沒什麽,本座也不懂。”說罷,白昙便回過身去,走了幾步發現方向不對,又折了回來。巫閻浮便亦步亦趨地跟着白昙,踩他身後的影子玩——這六道輪回陣于新手而言是地獄無門,于他而言,就跟進出家門一樣,轉來轉去都是一個簡單至極,還不如逗小崽子有意思。

且說師徒二人這邊風平浪靜,彌蘭笙姬毒一行人那邊卻不大太平。

剛過那座石橋,走進修羅道通往人道的石窟之內,姬毒便聽背上少年輕聲啜泣起來。哭聲回蕩在這陰森森的巨大石窟內,聽起來異常凄慘可憐,像是死而不散的怨靈在哭訴,連姬毒這般蛇蠍心腸的人都有些不安起來,彌蘭笙亦是煩躁不已,停下腳步,問:“你怎麽了?”

伏麟斷斷續續地哽咽:“小王……肚子疼,想小解了。”

姬毒無可奈何地将人從背上放下來,扶着他走到一邊的一座石雕後,道:“你快些。”

少年拖着哭腔:“你不解開小王的穴位,小王怎麽尿出來?”

姬毒皺了皺眉,料想這病秧子在他眼前也耍不了什麽花招,便解開了他的穴位,手指一動,便令一條蛇緩緩纏上他的頸項:“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敢召蠱人來,我的小寵物一不高興,這麽輕輕咬上一口……”

“不會,絕對不會。”伏麟搖搖頭,撐着石雕的一只手臂,倚住石雕,解開腰帶,姬毒沒興趣看小孩撒尿,扭開頭去,剛聽見嘩啦啦的小便聲,他的褲腳便濕了。姬毒向來好打扮,極是愛惜衣袍,一下子躲開來,火冒三丈,伏麟卻似難為情地低着頭,又蹲了下去,竟要大解。

“小王,小王不是故意的。”

“晦氣!”姬毒嫌惡地轉到石雕前面去,撕開衣衫下擺。

彌蘭笙旁觀此景,也是忍俊不禁,失聲笑了起來,笑聲還未停,就聽那邊一聲響動,石雕後人影一閃,便沒入牆中,不見了蹤影。

“糟糕!”姬毒一個箭步沖過去,果然見石雕後已沒了伏麟,又聽上方有動靜,甫一擡眼,一雙血紅駭人的眼瞳便忽地出現在他上方。

下一刻,他脖頸一緊,整個人被一股巨力猛地掀了起來,重重撞上石雕,當即頭破血流,昏死過去。彌蘭笙飛身撲來,那牆上人影卻抱着少年飛檐走壁,如山魈般靈活無比,竄了幾下,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麟兒?”

聽得這聲熟悉的呼喚,伏麟睜開雙眼,撲進面前男子的懷裏,好似喊魂般顫聲叫道:“爹爹!”

“麟兒受苦了。”男子揉了揉懷裏少年的頭,眼角猙獰的傷疤也柔和下來,目光落到少年頸間一點紅痕,指尖落在那一處上,擦了幾下,便将少年衣襟扯開來,勃然變色,“麟兒這是怎麽了?”

伏麟掃了一眼伏在地上微微發抖的蠱人,嘴角一翹,把頭往男子健碩的胸膛上靠了靠,“爹爹,麟兒被人糟蹋了!麟兒不想活了!”

伏鹿沉默了片刻,陰測測地問:“是誰敢欺負我兒?”

“那人是那小妖孽身邊的人……”伏麟拼命搖頭,泣不成聲,只把身子往男子懷裏鑽,“爹爹,麟兒好怕,麟兒以後不想一個人睡。”

“那以後便和爹爹一塊睡。”伏鹿脫下外袍,将懷裏的兒子裹了住,手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背,“麟兒先睡一會兒,正巧那小妖孽來了,等會兒,你就助爹爹把他抓住,日後你想怎麽教訓他都行!”

伏麟親了一下男子臉頰:“麟兒知道,爹爹最疼麟兒了。”

黎明前乃是天地最暗之時,四周黑霧愈發濃重。

遠遠望見石橋盡頭黑黝黝的石窟,白昙放慢了腳步。

這時,不知何處傳來“嘩啦”一絲水聲。

白昙定住腳步,目光如電射向聲源:“何人在那?!”

話音剛落,血水中驟然現出一道水痕,朝他疾速逼來,白昙閃身一避,撞進巫閻浮懷裏,一蓬血霧自近處爆了開來,竄出一抹人影,落在橋墩上,他四肢着地,雙目血紅如獸,背部肌肉塊塊隆起,渾身的鬼藤在周身蜿蜒扭動,都足有兒臂粗細,分明便是那蠱人!

白昙攥緊弑月,被巫閻浮一擡手擋在身後:“這蠱人身上的鬼藤與我身上的同出一源,我能對付他。”

“伏鹿,你既然到了,就別鬼鬼祟祟的。”

“天夙,沒想到你居然至今為止還會護着這小妖孽。”

遠處飄來一串大笑,一個身影踏過水面,躍到那蠱人身後幾米開外,一手持着九孔筚篥,一只手托着個病怏怏的小人兒,頸間一串人骨念珠散發着森森白光,更顯得他懷中的少年死氣沉沉。

白昙心裏一沉。——彌蘭笙他們竟然沒有看住伏麟。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伏鹿笑道:“憑那幾人,便想挾持我兒來對付我,簡直不自量力,你以為我為何能位列七大高手第一?”

巫閻浮淡淡一哂:“若沒了你兒子這蠱母,你又算得上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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