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恩人, 蘇曼爾, 你們先吃, 我進去拿點葡萄酒來!”
說罷,回鹘男人便轉身進了帳篷。
蘇曼爾這才回過神,眨了眨眼, 癡癡道:“哥哥長得可真好看……”
白昙正張大嘴一口咬上鹿肉,沾的滿臉是油,冷不丁聽見這麽一句, 嗆得咳嗽起來, 窘迫地用手背抹了抹嘴:“你別光看着我,吃啊。”
蘇曼爾羞紅了臉, 割下一小塊鹿肉,矜持地咬了一小口:“好哥哥,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我叫蘇曼爾,小名叫曼曼, 你呢?”
白昙咽下一口鹿肉:“白……白,白鹿。”
蘇曼爾笑了起來,琉璃般的眼睛閃閃爍爍:“是小鹿的鹿嗎?”
白昙點了點頭, 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低下頭去埋頭啃肉。
這是害羞了?他們回鹘人的男子可不會害羞呢!蘇曼爾愈發起興,坐近了些,眼巴巴地追問:“對了,哥哥比我大幾歲?不會是弟弟吧!”
白昙猛被一口鹿肉噎住,捂着嘴, 耳根都憋紅了,才堪堪吞下去:“你個小姑娘亂想什麽!我,我怎麽會比你小,我都已經十九了,只不過……看起來顯小罷了。”
“十九?”蘇曼爾睜圓了眼,掰着指頭數了數,嘻嘻一笑,“我今年十五,哥哥比我大四歲。我們回鹘人十五歲就要行婚嫁之事,我……我今年就該嫁人了。”
白昙眼皮亂跳:這小姑娘,跟他說這個幹什麽,不會是想……
這念頭剛冒出來,蘇曼爾便湊近他耳邊,小聲問:“哥哥,你要是還沒有娶妻,我嫁給你好不好?”
——還真是!白昙捂着嘴一通猛咳,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蘇曼爾撅起嘴,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麽?哥哥難道娶妻了麽?”
白昙忙不疊的點點頭。
Advertisement
蘇曼爾整個人像被霜打的茄子,放下手裏的鹿肉,雙眼蓄上了濕意。
“哥哥一點也不像娶了妻的人,一定是蘇曼爾長得太醜了,哥哥才不喜歡,蘇曼爾活該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說罷,回鹘少女便站了起來,一個人跑來到草坡上坐下,整個人蜷成一團。
白昙看着她的背影,心裏不禁溢出一絲憐惜。
若是不與這小姑娘說清楚,他走了以後,她怕是老要惦記他了。
單相思的感覺,是很不好過的。
白昙兩三口啃完手裏最後一塊肉,走到蘇曼爾身邊坐下,猶猶豫豫地拍了一下她不住聳動的肩膀,放柔了聲音:“乖,別哭了。你一定要找到自己喜歡的人再嫁給他,千萬不能委曲自己。哥哥不是不能娶妻,哥哥只是……活不長了。你要是嫁給哥哥,以後就得守寡了。”
蘇曼爾一聽,哭得更厲害了。
白昙哪裏會安慰女孩子,這下是手無足措,才想起那個錦囊來,從兜裏掏出來,塞到蘇曼爾手裏:“喏……這錦囊,是你的吧。我便是看到來這個,才找到你的。你要是不想要,我就扔了?”
蘇曼爾頭也不擡,哭聲止住了:“哥哥,你拿着。”
白昙莫名其妙,哄慰她道:“好,好,我拿着便是了。”
蘇曼爾這才擡起頭來,淚眼婆娑地看着他:“哥哥為什麽活不長了?”
白昙打了個飽嗝,躺下來攤開四肢,望向頭頂高懸的夜穹。
此時雲翳稀少,繁星漫天,離得很近很近,好像觸手可及。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碰其中一顆最明亮的,喃喃道:“哥哥……得了一種病,沒得救啦。所以,你千萬莫要惦記哥哥,要是你以後想哥哥,就找那顆星星。哥哥以後死了,魂魄就會飛到那兒去。”
蘇曼爾也躺了下來,呆呆望着他指的那顆星,好一會沒有說話。
一陣夜風拂過山坡,野草沙沙搖曳,像佛神溫柔的呼吸。
白昙閉上眼睛,頭一次感覺心情如此平靜,好似躺在佛神的掌心,沒有恐懼,沒有哀傷,若是這般睡過去了,便一覺長眠不醒。
蘇曼爾輕輕的哼起了歌謠,是一首回鹘的安眠曲。
迷途的魂靈啊,你何時歸家?
夜已深了,我還在等你,
看着星星,不舍閉上眼吶……
白昙不自覺地揚了揚唇角,眼角滑下一滴淚。
歸途?他來這一趟,也許便是終點了罷。
好在,也無人等他。
……
當夜,子時。
一個人悄無聲息的走到二人後方,影子落在蘇曼爾的臉上。
蘇曼爾坐起身來,看見自己的父親一臉陰雲地盯着他,指了指她身邊的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回身朝帳篷走去。蘇曼爾見身邊的少年已經睡着了,便沒忍心吵醒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跟上了父親。
一進帳篷,蘇幕遮轉身捧出了一個牛角杯盛的葡萄酒,蘇曼爾笑着接到手裏,便想嘗上一口,蘇幕遮卻一只手擋住杯口,從懷裏掏出一粒紅色的丹藥遞到小女兒唇邊,壓低聲音道:“先把這個吃了,再把酒拿給他,你盡量少喝些,莫要貪杯。”
蘇曼爾吞下丹藥,咂了咂嘴:“阿爹,這不是解毒糖嗎?”
蘇幕遮摸了摸她的腦袋:“你聽阿爹的話就是了,快去罷。”
蘇曼爾看了看手裏的酒,忽然明白過來,露出驚疑的神色:“阿爹是要幹什麽?這酒裏是下了毒麽?”
蘇幕遮“噓”了一聲:“那個人是魔教中人,記得阿爹是怎麽跟你說的?魔教裏的人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們與他們勢不兩立,阿爹也不是讓你要他的命,只是把他迷暈了,交給懸賞他的人。”
說着,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羊皮小卷,抽出中間的江湖懸賞令展開來,裏面赫然便繪有一張極為昳麗的面容,竟然正是“白鹿”的模樣。
他就是江湖傳言中的那個殺了武林霸主的妖孽麽?
蘇曼爾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可他救了女兒,一點也不像壞人!”
蘇幕遮冷哼一聲:“魔教中人,哪能信得?說不定,便是他把你拐走了,又送回來博取我們信任,想耍什麽詭計。你忘記了你娘就是死在魔教人的手裏麽?乖女兒,趁他還沒醒,快些下手。”
蘇曼爾攥緊手中的牛角杯,淚水漣漣,不住搖頭。
蘇幕遮眼神嚴厲:“若這人是殺了你娘的人,你也這般軟弱麽?還求着阿爹帶你出來歷練什麽,你就該早些嫁人!”
蘇曼爾止住淚水,咬住牙關:“女兒……女兒聽話就是了。”
蘇曼爾捧着酒從帳篷裏出來時,卻見白昙已經坐來起來,似乎已醒來有一會兒了。她拖着雙腿,走到他身邊坐下,牛角杯險先從微微發抖的手中滑脫出去,卻被另一只纖長白皙的手接住了:“小心。”
蘇曼爾擡眼看去,那雙鳳眸映着火光,不似初見時如寒星般冷凜銳利,反倒像琉璃,剔透純粹。有着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哪會是壞人?
見白昙捧着牛角杯便要去喝酒,蘇曼爾慌忙挽住他的手,要與他喝合卺酒一般仰頭湊上來,淚水盈眶,輕聲說道:“哥哥,你快些走。”
白昙心下一動——這世間也并非處處險惡,仍是有人可以信的。方才蘇曼爾進帳篷前,他便已醒了過來,父女二人對話俱一字不差的落入了他耳中,若蘇曼爾騙他,興許現在便已喪命于他手,可蘇曼爾沒有。他心裏最後保有的一絲良善,終究不是錯誤的存在。
“蘇曼爾,你是個好姑娘,可惜哥哥娶不了你!”
說罷,白昙一下甩掉酒杯,縱身躍上一匹馬,便聽身後傳來一聲大喝,幾個人從帳篷裏同時向他撲來,落在他周圍,雙手都持寬刃短劍,一人站在一角,一共八人擺出一個圓陣來,将他團團困在其中。
“阿爹!”
“天地八陽陣。”白昙環視一番,譏诮地冷笑起來,“虧得天陽派乃西域三大正派之首,名門正派,便是這樣恩将仇報,以多欺少的麽?”
“魔教妖人,休要胡言,我看那些所謂東瀛浪客就是你的手下罷!”蘇幕遮盯着他厲聲道,“你若束手就擒,還能少吃些苦頭!”
“不知是誰要吃苦頭!”白昙一抖手臂,弑月從袖間滑出,他一蹬馬背飛身躍起,幾人劍尖朝裏,一齊朝他刺來,可動作哪裏及得上“舞風弄月”這等絕妙輕功,轉瞬,白昙便躍出了陣外,落到草坡之下。
蘇曼遮一見他要逃,一聲令下,八陽陣中幾人齊齊将利劍擲出,聚成一張劍陣,被蘇幕遮以內力一掌摧向白昙,數把利劍在空中飛旋起來,寒光晃晃,卷出一股狂烈的飓風,霎時草葉飛舞,遮雲蔽日。
看出這劍陣厲害,白昙回身相迎,一刀還未揮出,卻見旁邊一個小小人影騎馬沖來,縱身躍起,手裏持着一把劍,卻是徑直沖向了劍陣:“哥哥小心!你快走!我幫你攔住阿爹!”
“蘇曼爾!”
白昙一驚,想阻止卻已來不及,少女只如螳臂當車,眨眼間就被卷進劍陣之中,身子立時絞得血肉模糊,四肢俱斷,他當下攥緊缰繩,猛沖過去,一刀劈開劍陣,顧不上剛猛劍氣震得肺腑劇痛,徒手從劍刃間一把抱住少女血淋淋的殘軀,卻見她雙眼圓睜,咳出一口血沫,便沒了聲息——
竟是當場斃命。
白昙如遭重錘,呆立當場,見前方的男子目呲欲裂,發瘋般一劍刺來,竟也忘了使出輕功閃避,身下馬兒卻受了驚,将他甩下馬去,屍體也抓不住,被來人奪去。
“把我女兒還來!”
直逼而來的劍尖一偏,眼前寒光閃過,白昙便覺肩頭襲來一道劇痛,溫熱鮮血飛濺在臉上,才回過神來。他渾渾噩噩一掌拍斷劍刃,又一刀狠狠揮向面前男子,躍上馬背,一路狂奔,沖進密林深處。
天昏地暗不知沖出多遠,馬兒忽然一聲驚嘶,揚起前蹄。
白昙一下沒拽緊缰繩,猝不及防地滾下馬背,只見前方黑暗中人影一閃,身子便穩穩落入一個懷抱,濃郁的藥血味撲面而來。
熟悉的男音響徹耳畔:“你從哪裏過來,怎麽弄成這幅模樣?”
“滾!”白昙猛地将對方一把推開,跌跌撞撞地跪下來,看了看滿是血污的手,顫抖地從懷裏掏出那個錦囊,看着它發怔。
巫閻浮見他這般反應,又渾身是血,蹙緊眉頭,“你可受傷了?”
白昙置若罔聞,像根本沒看見他,眼淚似斷線珠子般滾落到錦囊上,自言自語道:“蘇曼爾,你是個好姑娘,可惜遇見了哥哥這麽個禍星。你既然想嫁哥哥,反正我們合卺酒也喝了,哥哥娶你便是。”
巫閻浮一愕,才一天沒看住,小狼崽子就跟人把合卺酒都喝了?
為師還沒跟你喝合卺酒呢。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妻子,我就是你的夫君。”
說這,白昙把錦囊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便彎下腰去,要與錦囊對拜天地,巫閻浮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卻被毫不留情地撓了一爪。
“別打擾本座成親,滾。”
巫閻浮眯起眼,轉到白昙身前,将地上錦囊拿起來,半跪下去,一掀衣擺,朝他拜了一拜,沉聲道:“好啊,成親。”
“別碰我妻子!”白昙勃然大怒,劈手去奪錦囊,卻覺肩頭驟然劇痛不已,竟連胳膊也擡不起來,這才想起自己受了不少劍傷。
巫閻浮将少年拉進懷裏,兩三下解開他腰帶,将衣衽一把扯開,瞳孔一縮。少年白皙如玉的身軀上,數道深深淺淺的劍傷縱橫交錯,肩頭還有一個血窟窿,正在滲血,好在沒有傷到心脈,暫無性命之虞。
他出手如電,替他止住血,手拂過弑月刃口,劃出一道破口,将手伸到白昙唇邊。白昙扭過頭去,冷聲拒絕:“本座不要。”
“喝。”巫閻浮扳過他的下巴,把染血的手壓到他緊閉的唇上。
“不要!”少年拼命搖晃着頭,在他懷裏連抓帶咬,連使殺招,活像頭發狂的狼崽,巫閻浮将他死死按在懷裏,連哄帶逼地喂了他半口血,便也壓制不住,被他掙脫開來,背過身蜷縮成一團,不給他療傷。
“你滾開,本座想一個人靜一靜。”
“恕難從命。”
巫閻浮将他後領一抓,便将整個人撈起來,抱上了馬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