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念頭似根釘子般被錘進白昙腦仁裏, 一下一下往裏鑿, 在千瘡百孔的記憶深處鑿出了道道裂縫, 種種疑惑如同一眼活水般湧了出來。

難道,當年……老魔頭真是派天夙這個月隐宮的細作回來救他,然而天夙卻臨時叛變, 不依舊主命令行事,反倒以他為人質對付舊主?

可老魔頭怎會重視他這個人質,還甘願為他受傷呢?

他把他親手推入地獄時, 任他如何哀求, 也不曾有一絲猶豫。

嬈骨襲來一絲刺痛,白昙忙搖搖頭, 強迫自己不再往下深掘,而前方十步開外的黑暗裏一個隐約的高大影子也在這時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影子形态奇詭, 似有三頭六臂,背後還背着一個盾牌大小的圓環。

唯恐是遇到了‘覺者’, 白昙攥緊弑月,當下便想退避,卻見那奇怪影子一動不動, 他又不大想走回頭路, 便大着膽子盯着它看了一會。

那影子定立在原地,悄無聲息,毫無反應。

白昙屏住呼吸,朝前走了幾步,看清那影子青面獠牙的真面目, 吓了一跳,又松了口氣。這哪裏是‘覺者’?不過是一尊阿修羅石像而已。

剛剛越過石像,身後忽然傳來“咔咔”一聲動靜。這聲響鑽進白昙耳中,令他頭皮一麻,回頭只見那阿修羅石像的一張臉孔不知怎麽竟轉到了背面,眼角斜斜上吊,白牙森森,似笑似怒,表情猙獰而詭異。

一股寒意從腳下升起,他扭頭便施展輕功,往前疾行了一段路,卻一眼看見前方又出現了一尊阿修羅石像,也是一個頭扭到了後方。

——他似乎竟是回到了原地。

鬼打牆?

白昙汗毛聳立,想起當下提起手中兇兵,朝那阿修羅石像劈去,卻堪堪劈了個空,阿修羅像霎時化成一團霧氣,轉瞬又出現在他身後。

“心有怨怖,即化魔障;身負魔障,即成修羅。”

這異常熟悉的聲音甫一響起,白昙便打了個寒噤。

他渾身僵硬的回過頭去,果不其然看見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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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一模一樣的一個少年站在阿修羅石像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身穿一襲銀龍繡紋的錦袍,一只手裏竟也拎着寒光閃閃的弑月。

此情此景只如對鏡照影,白昙退後了一步:“你……”

“我即是你,你之惡執所化修羅。”“白昙”舉起弑月,唇角上揚,眼神狠戾,“惡執不除,你便将永遠留在此地,與我厮鬥到死。”

白昙冷汗直冒,心知自己定是又身陷幻境。上次幻象那般美好,有如仙境,想必是因身在天道,這次他在修羅道,故會見到如此幻象。

這幻象是他的惡執所化,便是所謂魔由心生。

可他當如何破解?

聯想到上次做法,白昙心一橫,舉起弑月朝“白昙”揮去,卻見對方同時動手,刀刃相擊,發出“铿”地一聲銳響,凜烈刀風震得白昙向後飛出幾米,猛地撞在石牆上,胸口一陣劇痛,血氣翻湧。

他撐住石牆,喘了口氣,擡眼看去,那個“白昙”竟也是一般情狀。

不成……不能硬來,否則他會把自己也害死。

打不行,他避還不行麽?

此念一出,白昙便使出“舞風弄月”朝前疾行,這石窟似無邊無際,沒有盡頭,他行了好長一段路,也沒找見出口,身後“白昙”卻如影随形,寸步不離地跟着他,他走到哪,“白昙”便跟到哪兒。

這下,白昙算是确定,他被這阿修羅道困住了。

他回過頭去,強忍恐懼面對“白昙”:“你怎麽才肯放我走?”

“白昙”笑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不是我不肯放你走,是你不肯放我走。你若真無憂無怖,我自然也便沒了。都是個将死之人了,惡執卻如此之重,死後必堕修羅道,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白昙怔了一怔,怒吼道:“你閉嘴!你滾開!我才沒什麽憂怖!”

“你若沒有,為何心生魔障,為何病入膏肓?”

“我沒有!”白昙厲聲駁斥,捂住耳朵,閉上雙眼盤坐于地,急忙回想昨夜天夙誦念六欲天心經的正确順序,試着清除雜念,凝神靜氣。默念了一陣心經,果然,他便聽周圍沒了動靜,心緒也平靜了不少。

再睜開眼時,“白昙”與阿修羅石像俱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此看來,那天夙雖然難以捉摸,倒真能助他一臂之力。

罷了,看來以後還得找他雙修一下才行。

這般想着,白昙站起身來,遠遠便望見前方綻出些許亮光,心裏一喜,朝亮光沖去,竟出了石窟,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

出現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道崎岖狹長的山谷,一線晨曦自上方的林間灑落下來,将山谷間流淌的溪澗妝點得好似條銀練般閃閃發光。

白昙這才覺得焦渴,一路狂奔到溪水邊,痛飲了一番。 喝飽了水,他又覺身上粘膩不堪,想起兩日沒洗澡,他素來喜淨,當下便将褪盡衣物,放到溪邊岩石上,裸身跳入了齊腰深的水中清洗身子。

溪水清澈,水中可見細小的活魚,在腿間游來游去,惹得白昙玩心大起,似只頑皮小貓般徒手抓起活魚來。他誅天化魔掌的掌法練得已是登堂入室,一抓一個準,不多時便抓得雙手滿滿,開心得笑眯了眼。

若是有人見了此般情景,定會覺得十分驚奇——

畢竟魔教教主在溪裏撈魚玩這種事可不多見。

這還不算,魔教教主又将滿手小魚放到溪邊岩石上,運功出掌,以熾熱內力盡數烤熟,便有滋有味的吃了起來。雖沒鹽巴,魚肉卻也香脆可口,他一口氣吃了十來條,只塞得肚皮圓滾滾的,走都走不動了。

吃飽喝足後,他就裹了衣衫,爬到旁邊的樹上呼呼大睡。

且說巫閻浮卻是一夜未眠,将奪來的半粒人骨念珠喂與奄奄一息的司幽服下後,又為其運氣療傷直到午時,司幽才有了蘇醒的征兆。

甫一睜眼,司幽便吐出一口濁血,臉上密布的血絲卻已褪淡不少,現出原本頗為秀麗的容貌,一雙柳葉眼也有了些許神采。

巫閻浮撤了雙掌,收斂了內息,輕啓薄唇:“司幽,你感覺如何?”

“教主……”

司幽聞聲一怔,擦了擦唇邊鮮血,回身跪在男子身前。

“屬下……謝教主賜屬下一命。”

“起身罷。”巫閻浮站起身來,“這半粒人骨念珠不知能為你續多久的命,不過你受損的經脈已被修複大半,你與我過上兩招試試?”

“是。”司幽點點頭,抽出腰間的鷹頭索,“教主,得罪了!”

話音剛落,他一手抓住索身,畜滿內力揚臂一甩,索身發出一聲狠戾鷹嘯,朝巫閻浮破風而來。巫閻浮閃身避開,兩指将索身一夾,便覺一股沛然內力震得他虎口發麻,抵抗起來略微吃力,心中稍驚。

要知他原本靠蠱蟲吸取了那幾個被白昙抓來的月隐宮俘虜的內力,又索了司幽大半內力,以此為基,獨自練了幾次六欲天前五層,如今已內力倍增,雖還不及曾經的自己,卻也遠勝失了大半內力的司幽,想來,人骨念珠不僅有起死回身之效,更能增強內力的傳言确有其事。

“教主……你将內力還給屬下了?”司幽亦十分驚訝,收起了武器。

巫閻浮默然不答,只突然出手搭上司幽脈搏,以“催花折枝手”按壓他經渠穴,欲将這股新增的內力引入自己體內,只吸納進來一小半,便感司幽手臂僵硬,且屏住了呼吸,竟似不願再供出更多內力。

他盯着對方,狹眸半眯:“司幽?”

“教主!”司幽跪下來,“屬下懇求教主允許屬下保留剩下的內力。”

巫閻浮似笑非笑地一哂,擡起他下巴,玩味道:“你不願割舍內力,還說想做本座的明妃?”

司幽攥住他一只手,低着頭道:“屬下死了一回,想通了。明妃終歸是個練功的爐鼎,是要死的,教主就算一時記得屬下,以後也會忘掉。屬下現在只想活着,為教主效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要長伴教主身側,至少,要比那小妖孽活得久。

司幽咽下這句未出口的話,擡起頭,見巫閻浮不置可否地垂眸瞧着他,又惶恐地伸出手去:“教主若執意要取,屬下也絕無怨言。”

“也罷,你素來也知分寸,便留你一些。”巫閻浮負起手,淡淡道,“正好,本座分身乏術,你且去為本座尋一人過來。”

“教主要尋何人?”

“人皮雕匠顏如玉,她便在西夜王宮裏。”

司幽喜不自禁:“教主……可是想易容回原來的樣子?”

此話一出,他便見巫閻浮面露悅色,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不錯。你最懂本座心思。去罷,速去速回。”

司幽一抱拳:“是。”

白昙一覺睡到了傍晚才醒來。

睜開眼,暮色濃郁,晚霞漫天。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還想再賴會床,不,賴會樹,卻聽樹下突然傳來一連串“窸窸窣窣”的動靜。

白昙警惕地蹿起身來,定睛朝樹下望去,便見一匹棗紅色的馬兒從茂密的林間鑽了出來,氣喘籲籲地奔到溪邊飲水,馬背上挂着馬鞍,且鞍上沾染了不少血跡,顯然并非野馬,且主人還受了傷。

他心下有些好奇,跳下樹來,那馬兒受驚,卻沒掉頭便跑,反倒像個人般瞅了瞅他,雙目含淚,嘶鳴一聲,竟屈了前蹄朝他跪下來。

想起“銀蛟”在老魔頭死後悲鳴不止的情形,白昙暗忖,看來馬兒都通人性,它是在向他求助不成?他湊近過去,摸了摸馬頭上的鬃毛,馬兒扭過頭咬住他的袖子往後拉,他才發現那馬鞍邊竟挂着一個錦囊。錦囊上繡了精致的花紋,顯是女子所用,上面繡着一個“蘇”字。

白昙心裏咯噔一跳,蘇——姨母名喚蘇姽雨,難道是姨母?

當下他便跳上馬背,剛抓緊缰繩,馬兒就掉頭狂奔起來。

沿着山谷一路往北,上了一個山坡,白昙遠遠便望見了島中腹地內的一座雲霧缭繞的城池,城池依蜿蜒曲折的山脊而建,狀如龍蟠。

他眼睛一亮,掏出羅盤瞧了一瞧,見指針果然正對着商星的位置。

這就是武林大會的大擂臺,藏龍城!他竟然便闖進來了?

原來,藏龍城不是非要六道輪回陣才能到,而是便在六道之中。

白昙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可馬兒卻沒載着他往藏龍城的方向去,而是徑直沖進了山坡下方的一片密林之中。林間的樹葉俱是豔麗的紅色,霧氣彌漫,空氣中飄蕩着一股奇異的香味,聞來令人頭昏腦脹。

唯恐這是毒煙一類,白昙連忙屏住呼吸,取了擦汗的絲帕掩住口鼻,勒了勒缰繩,令馬兒放緩了腳步。進入密林深處沒一會兒,他便聽見了些許喧嘩的人聲,也從前方的樹影間窺見了點點火光。

馬兒停住蹄子,打了個響鼻。

白昙撫了撫身下焦躁不安的馬兒,跳下馬,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樹葉間隙中窺看,只見十來個男子圍坐在一火堆旁,談笑風生,他們頭頂的頭發大多都剃去,露出頭皮,呈現出半月形,腦後卻束着掃帚般的高辮,打扮十分奇特,衣袍肩部很寬,褲子異常寬松,腳下踏着木屐,身旁均配着長及一臂的窄刀,像是書中描繪的大和武士的模樣。

這些大和國人,也是遠道而來參加武林大會的麽?

忽然,一個人哈哈笑着站起來,說了句什麽,朝旁邊帳篷中走去,伴随着一聲驚叫,一個女子被那大和武士拖了出來,抱到火堆邊上。

借着火光,白昙仔細一瞧,發現那女子回鹘打扮,不過豆蔻年紀,并非姽魚兒,卻見一群人湊過去對她連親帶摸,也覺忍不下去。

不想武林大會前就大開殺戒,招惹非議,白昙将弑月藏在袖中,縱身躍到樹上,折下幾片樹葉,屈起幾指一撣,葉子倏然如化利箭,飛向幾只正摸向那女子的手,“唰唰”将數根手指齊根切斷。

幾個大和武士捂住手,慘叫連連,疼得滿地打滾。

抱着女子的武士首領忍痛站起來,大吼一聲,拔出武士刀朝上方望去,一眼看見身形嬌小的白衣蒙面人坐在枝梢,一對精致的玉足蕩來蕩去,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裏的幾片葉子,好似在嬉戲一般。

白昙吹了吹手中一片葉子:“你若再不滾,拿刀的手就保不住了。”

武士首領哪肯善罷甘休,舉起武士刀,便想殺上樹去,那蒙面人卻只晃了晃腳,纖纖足踝處的兩顆小鈴铛一抖,他的耳中便響起了一串攝人心魂的鈴音,一瞬雙眼模糊,失了神志,身體也僵在原地。

白昙翩然落至瑟瑟發抖的回鹘少女面前,伸出手去:“姑娘沒事吧?”

他聲音極為清悅,蘇曼爾一下子平靜下來。她睜大眼打量着眼前的白衣蒙面人,這人目若寒星,氣度不凡,雖只露出半面,仍可看出他十分年少,似乎與她年齡差不多大,且應該生得非常俊俏。

“我中了迷香,現在沒有力氣。”蘇曼爾搖了搖頭,虛弱地說道。

白昙不耐煩地蹙了蹙眉,卻仍是彎下腰,将人打橫抱了起來,飛身躍上馬背,問道:“你是從哪來的?”

蘇曼爾靠在他懷裏,只覺他渾身散發着一股說不出的魅惑氣息,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一拍馬頭,馬兒便載着二人朝密林東邊疾馳而去。

天色昏暗下來,望見前方的山坡上紮着幾個帳篷,一團篝火周圍人影晃動,白昙戒備地放慢了速度,回鹘少女卻在此時高呼了一聲,立時便有三五個人迎了上來,俱是纏着頭巾,腳蹬高靴的回鹘人。

為首的那人身型枯瘦,須發斑白,步伐卻極為迅速,眨眼間便來到了二人身前,聽見懷裏少女喚了聲“阿爹”,白昙抱着她跳下馬去,走到那人身前,将人往他懷裏一塞,扭頭便要走人,手卻被一把抓住了。

這人手勁極大,猶如鷹爪,白昙心中一凜,回過身去。

那人問:“你是何人?為何會和我小女在一起?”

“阿爹,剛才我在林子裏迷了路,遇見了一幫東瀛浪客,是他救了我。”蘇曼爾偷眼看向白昙,見夜色中,少年的側顏煞是好看,她心裏一跳,大着膽子道,“好哥哥,你救了我,我喜歡你。”

白昙被吓了一跳,素聞回鹘女子熱情奔放,原來果真如此。

回鹘男人聞言一愣,又朗聲大笑起來:“原來是救了小女的恩人,多謝!恩人為何不留下來歇息一晚?我們剛殺了一頭鹿,有好肉,也有美酒。想要在武林大會上一展拳腳,還得吃飽喝足才有力氣!”

白昙一聽,便有些嘴饞,心想歇個腳也無妨,毫不客氣地答應下來。

不必端着教主的架子,與幾個陌生人圍坐在篝火前,白昙竟覺如釋重負,渾身放松下來,用小刀割下一塊鹿肉送到嘴邊,才發覺不對。

蘇曼爾“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好哥哥,你吃東西還蒙着臉呀?”

白昙尴尬地咬了咬唇,将絲帕摘了下來。

霎時,火光好似都少年容顏襯得黯淡了,蘇曼爾瞳孔遽然放大,瞠目結舌地看着他,沒發現身邊的男人在此時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他掃了幾眼白昙的臉,目光愈發陰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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