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姬毒随後也從門口進來, 跟上了前方二人。

人們不約而同将目光聚到了跟着一名‘覺者’走上樓來的一行人身上, 議論紛紛。

彌蘭笙已是武林大會的常客, 大大方方地沖四面一抱拳,朗聲笑道:“在下曼荼羅門彌蘭笙,見過各路英雄。”

曼荼羅門雖在正派眼裏屬邪派, 西域七大高手排名第五的彌蘭笙卻是位響當當的人物,周圍頓時掀起一片聲浪,不少人也沖他回了禮, 而更多的人卻看向了緊随在其後的那名少年, 心中生出種種疑惑。

他看上去稚氣未脫,約莫只有十五歲, 且生得極為貌美,膚白勝雪, 瞳似點漆,唇若施脂, 卻不染一絲煙火氣息,又像畫上仙,又如林間魅, 雌雄莫辨, 只讓人懷疑他是個扮了男裝的女嬌娃,可他姿态卻倨傲從容,毫不顯女氣,目中無人的負着雙手,氣勢淩人。

“敢問, 這位小英雄是何許人?”一個人揚高聲音問道。

白昙腳步一凝,聽這聲音有點耳熟,斜眼望去,見一個瘦長人影懸在上方的圍欄上,翹着二郎腿,皮袍窄袖,頭戴一頂孔雀翎氈帽,帽檐下,一雙藍眸不懷好意地盯着他,正是月隐宮那二堂主連鸠。

“為何不說話,難道小英雄不便報出自己名號?”

“有何不便?”白昙冷笑一聲,“本座正是浮屠教教主,白昙是也。”

此言一出,整樓上下頓時一片嘩然。

拜伏鹿所賜,白昙的“美名”傳遍江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就是那個殺了西域武林霸主——他的師尊'天魔',篡奪教主之位的妖孽。

除此之外,種種關于這妖孽的桃色流言在江湖上亦散播甚廣,此時見他果然如傳聞中姿容罕有,這些流言不免便被衆人們提了起來。

一時間,絲絲意味暧昧的笑聲自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中響了起來。

白昙心情爛到了極點,攥緊手中弑月,陰着臉問:“是誰在笑?”

正在此時,一個人影自後空翻落到他身前,霎時惹來一陣驚嘆。

“大哥!”連鸠驚呼一聲,面露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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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月隐宮大堂主天夙?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是啊,怎麽這人銷聲匿跡了這麽多年,居然還活着?”

巫閻浮笑了一笑:“誰說月隐宮大堂主死了?在下好端端的,不過是隐居了幾年,怎麽就被當成個死人了?到擂臺上,各位切莫客氣。”

一句戲言使樓內氣氛瞬間和睦不少,連鸠看出他分明是在替白昙解圍,心中一陣不快,叫了聲“大哥”,就飛身躍下,白昙卻沒領情,更不想費神理會連鸠,一聲不吭地越過二人,跟着‘覺者’上了樓。

進了禪房,離無障便将姽魚兒放到榻上,卻見人已昏迷過去。

白昙摸了摸她脈相,竟是微弱無比,似個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不禁驚道:“姨母失蹤前還好端端的……莫不是伏鹿對她下了毒手?”

“大約是罷。”離無障有些不忍挪開視線。

白昙敏銳地從他語氣中聽出一絲異樣,問道:“姨母失蹤那一晚,本座正巧昏迷……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本座不知道的事?”

“那夜,姽魚兒是自己跑出去的,屬下不知詳情。”

“哦?”白昙狐疑地盯了離無障一會兒,突然一把揭開他面具,便發現他額上細汗密布,白淨面皮也漲得發紅,頓時肯定了心下一絲懷疑。

很久以前,他就從知曉了離無障的這個小秘密——善于僞裝自己的“惑障魔”一張面具千變萬化,自己的臉卻是什麽情緒都藏不住。

白昙厲聲逼問:“休想瞞我,從實招來。姽魚兒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離無障搖搖頭:“屬下不知。”

白昙一把捏住他下巴:“你不知?你不知,你心虛個什麽?”

“屬下沒有,不過是有些熱罷了。”離無障扯了扯衣衫,嘻嘻笑道。

白昙憤而松了手,眨了眨眼,語氣也驟然一變:“師兄,若連你也對我藏藏掖掖的,我還有什麽人可信?要是姨母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日後發現你隐瞞了我什麽,我必與你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

“你,你莫這樣逼我!”離無障性子本就優柔寡斷,哪架得住白昙這般軟硬兼施,想了又想,猶猶豫豫地憋出一句話,“姽魚兒為了給你續命,自己去找伏鹿奪人骨念珠了。肯定是伏鹿把她弄成了這樣。”

他刻意說得避重就輕,掩去了姽魚兒剜骨救他的事,不料白昙一下便聯想姽魚兒與他說的話,心疑是嬈骨病變,将人翻過來,掀起衣袍一瞧,不禁大驚失色——後腰處赫然有個兩指大的傷疤,深深的凹下去,結滿了暗褐色的血痂,那本該凸起一些的嬈骨,竟然不知所蹤。

“怎會如此?”白昙一把揪住離無障的衣衽,厲聲喝問。

“定是,定是伏鹿幹的!”離無障汗流滿面。

“你沒戴面具還敢撒謊!”

白昙怒不可遏,雖不知姽魚兒到底做了什麽,心下卻猜到了七八分——這傷疤結了血痂,少說也是兩三天前弄出來的,伏鹿再怎麽閑,也不會閑到剜了姽魚兒的嬈骨,再者,他若真拿嬈骨有什麽用,幾年跟姽魚兒好上的時候就剜了,何必在武林大會這種緊要關頭動手?

而且,他猶記得前幾日那一夜自己嬈骨病發,渾渾噩噩将死未死之際做了個夢,夢裏正是姽魚兒的歌聲将他生生從鬼門關前喚了回來。

他醒來以來,姽魚兒就下落不明,如今又變成了此般慘狀,再加上離無障這種反應,他哪裏還能猜不到這傷口與自己有關?

白昙一把将離無障推開,盤腿坐到榻上,将姽魚兒扶起,以掌覆于她心脈處。正要運氣替她療傷,他的手便被離無障堪堪握住:“教主,容屬下來,武林大會在即,你莫要損耗自己內力了。”

“閃開,本座就是要救她!”白昙甩開他的手,往姽魚兒胸口渡入一股真氣,卻絲毫灌不進她心脈中,如竹籃打水,俱從指縫中洩散開去,又試了兩三次,皆是如此,他這才撤了掌,深深蹙起眉頭。

此時,他才真切感覺到什麽叫作血脈相連,想到即将失去世上最後一個親人,心中是有如針紮,猛然冒出一念,當下從榻上跳了下來。

離無障尚不知人骨念珠如今僅存半顆于世,正暗暗盤算如何去找伏鹿奪取,卻聽白昙道:“你守着姽魚兒,本座去找彌蘭笙有點要事。”

“教主要去做什麽?”

白昙卻不答,徑直推門出去,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彌蘭笙住的那間禪房前,叩了叩門,低聲道:“彌門主,在下有事相商。”

彌蘭笙打開房門,白昙便看見薩滿老巫也在房裏,他忙掩上門,定定看了薩滿老巫一會,咬咬牙,雙膝一曲,跪在了他面前。

彌蘭笙吃了一驚:“白教主,這是做什麽?”

少年教主一改平時傲氣模樣,俯下身子,重重磕了個響頭:“長老,門主,晚輩有一事相求。”

彌蘭笙暗暗愕然:什麽事竟能令這目中無人的小妖孽卑躬屈膝?

薩滿老巫撐着手杖,顫巍巍地走到桌邊坐了下來,倒了杯茶:“白教主請起。有什麽話,站起來說便是。”

白昙卻一動不動:“晚輩想求那半粒人骨念珠。”

“原來是此事。白教主何須如此?老朽不是已經答應借人骨念珠給你造幻魇了麽?你既然為老朽奪來了人骨念珠,老朽自然不會食言。你若是急着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老朽現在為你造,也不是不可。”

白昙一愣,眸中閃過一絲渴求,卻緩緩搖了搖頭,沉默片刻,才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晚輩不是想借人骨念珠,晚輩是想要人骨念珠。”

聽到這話,彌蘭笙卻不怎麽意外,心道,看來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難怪如此,再怎麽年少輕狂,膝下有黃金,在閻王面前也要折腰。

薩滿老巫半晌不語,長嘆了一口氣:“你想要人骨念珠,确情有可原,不過,這人骨念珠乃我門聖物,極為珍貴,如今卻只剩半粒,放回我門聖壇上也沒了原本的效用,給你自救,也不是不行,但……”

白昙心下了然,知道他是在提條件,忙道:“長老有話直說。若長老願将人骨念珠相贈,只要是晚輩力所能及的,晚輩一定赴湯蹈火。”

“你方才也聽那人說了,他所言不差,此事不僅關乎我門生死存亡,在日蝕之刻前,我們需得去那天山深處的天竺神殿裏——”

彌蘭笙接過話茬:“所以,白教主手裏的藏寶圖……”

白昙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擺,心下有些懊惱。險些忘了,手裏還有談判的籌碼,嗤,急哄哄的跪什麽跪?膝下黃金都給他跪掉了!

他挺直腰板:“沒問題,晚輩願以藏寶圖做交換。不過——這藏寶圖在晚輩腦子裏,晚輩這個腦子嘛,不太好使,記憶常常出差錯,一急,更是什麽事都想不起來,不如長老先解了晚輩的燃眉之急?”

說罷,就朝薩滿老巫伸出了一只手,恬不知恥地來讨了。

彌蘭笙看他轉瞬前後判若兩人的樣子,是瞠目結舌。

薩滿老巫也是略有些忍俊不禁,搖了搖頭,從袖間取出一個瓷瓶:“如此,你先将藏寶圖畫出來,老朽這就将人骨念珠予你。”

“晚輩盡力,不過,這急上眉梢,晚輩不能确定畫得對不對。”白昙爽快地一口答應,轉頭對彌蘭笙道,“彌門主,麻煩拿紙筆來。”

須臾之後,白昙便已完工,一只手将羊皮卷上初見雛形的毗濕奴畫像攤到薩滿老巫眼前,一只手攤開來讨東西:“晚輩此刻只能記起這麽多,也許還有漏了些細節,日後必定一一補上。”

彌蘭笙瞧着他,心道,這小子,簡直就是只狐貍。

“罷了,長老,你就先給他,現在,我們也只能寄希望于藏寶圖了。”

薩滿老巫将瓷瓶遞給白昙:“白教主,将這人骨念珠給你用,老朽便兌現了承諾,只不過,你便再無機會知曉當年關于你師尊的事了,日後,也請莫要因為這個來糾纏老朽,老朽有口戒,破不得的。”

白昙将瓷瓶抓在手裏,手指緩緩收緊。

“難道,用人骨念珠造了幻魇,就沒法拿它來救人了麽?”

薩滿老巫搖了搖頭:“一珠不能二用,白教主自己抉擇。老朽以為,二者之間,你的命更重要。斯人已逝,便莫要放不下惡執了。你與巫閻浮師徒一場,乃是一段孽緣,早些了斷,早些忘卻,也好。”

“誰說本座放不下了。自然是……命重要。”

彌蘭笙聽少年自語似的喃喃着,将瓷瓶內半顆人骨念珠倒到手心,盯着它足足看了好一會,才把手捂到嘴上,一仰脖,喉頭動了一動。

然後他回過頭,在藏寶圖上奮筆疾書了幾下,沖他們抱了抱拳:“多謝,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藏寶圖已補完,門主,長老,笑納。”

說罷,他轉身便匆匆走了出去。

回到房內,關好門,白昙才展開緊蜷的手心,走到榻邊,将姽魚兒扶起,離無障疑惑地看着他,只見白昙捏開姽魚兒的下巴,指尖夾着一小枚白森森的圓物,塞進了她嘴裏,不禁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

“這是……人骨念珠?”

白昙點了點頭。

離無障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一把擒住他的手,兩指伸進姽魚兒的嘴,要去掏出人骨念珠,白昙吓了一跳,一掌将他狠狠推開。

“你做什麽?!”

離無障看了一眼自己指尖,那人骨念珠入口即化,便只沾到一星半點粉末,他猛地朝白昙撲去,手指往他嘴唇上抹去。

白昙猝不及防地被他撲倒在地,本能地出手如電,點了他幾處穴位,離無障的手指堪堪懸離他嘴唇只有半指,尚在微微發顫。眼看指尖一星珍貴的粉末眨眼間便要融化不見,離無障霎時眼睛都紅了。

“師弟……你吃啊,你為什麽不吃?”

白昙笑了:“這一點又有什麽用?能讓我長命百歲,無怨無怖麽?”

“不能。”

白昙伸手将它拂去,解了他穴位:“那便是罷了,我要它有何用?”

離無障撐住地面,雙手無聲地顫抖着——我只怕,我連你登上武林霸主之位那一天都看不到。如此想着,卻終是沒有勇氣将這話說出口。

不知是怕告訴了白昙,還是告訴了自己。

他爬了起來,徑直走向門口:“教主,時候不早了,屬下先退下了。”

白昙“嗯”了一聲,坐回榻上,摸測姽魚兒脈相。

離無障來到走廊上,四下看了看,想瞧瞧那伏鹿是否已然到來,卻不經意地瞥到了另一張眼熟的面孔。那人颀長瘦高,步伐輕盈,雖喬裝打扮了一番,可與他同為護法近十年,燒成灰,他也能一眼認出來。

司幽身後還跟着一名妙齡女子,他亦認得此人,正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易容師顏如玉,她被曾為西夜國師的巫閻浮安插在西夜王宮已逾十年,已混到宮廷總管之位,若非豪擲千金,或者武林中有一定地位者,極難請動,竟會出現在武林大會上,着實是稀罕之事。

莫非,她也來打擂臺了?

離無障隐約覺得此事不大簡單,眼見司幽走近第四層的一間禪房內,便尋了扇窗子翻出去,飛檐走壁,跟到那間禪房窗外,附耳偷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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