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借着昏暗的燭燈, 顏如玉瞧見禪房內的榻上有一名白發男子正在盤腿打坐, 她走了過去, 看見那張陌生面容,不禁露出一絲驚疑之色,男子擡起眼皮, 一雙狹長藍眸盯住眼前之人,只憑這懾人的眼神,顏如玉便疑慮頓消, 在榻前惶恐地跪了下來:“妾身顏如玉, 拜見教主。”
白發男子淡淡一笑:“如玉便是如玉,果然生得一雙慧眼。”
“哪裏哪裏, 教主謬贊了。”
顏如玉掩口一笑,她容貌有如豆蔻少女, 一張出塵的臉上半點歲月痕跡也不見,唯有一雙眼睛透出不合外表的沉着冷靜。“妾身自聽聞教主死訊以來, 一直不敢相信,郁郁難安,昨日, 司護法邀妾身來見他的一位故人, 說是如若不去,妾身必将悔恨終生,妾身心下便有所懷疑……沒想到,竟真是教主你。可是你這張臉不像……”
顏如玉仔細打量着白發男子的臉,欲言又止。
“不錯, 你所見這張臉,确非易容而成。世上又怎會有連你也看不出來的僞裝?”巫閻浮摸了一摸下巴,“本座乃是借屍還魂……”
這一句輕描淡寫,于離無障聽來,卻如五雷轟頂,當下是渾身僵硬。
顏如玉驚嘆不已:“世上居然真有借屍還魂這種奇事!”
“本座與這軀體之主有共命咒相維系,也算不得奇,有因則有果……如玉,你可知本座召你前來,所為何事?”
顏如玉心領神會,将手裏提的金絲楠木箱擱到榻上,從鬟間取了一枚玉簪,往箱口蓮花狀的機關眼裏一插,一擰,箱子“咔噠”一聲便打開來。箱內第一層是一排五花八門的銀質小器,刀錐鈎刺,應有盡有;第二層是好幾個五顏六色的瓷瓶瓷盒;最底下一層,則放着一張面具形狀的寒冰寶鑒,寶鑒底下還壓着一大片白淨無暇的……新鮮人皮。
“妾身也就這麽點謀生的本事……雖在王宮裏接的活都簡單了些,手藝還是沒生疏的。教主想必是對現在的樣子不滿意罷?”
巫閻浮拾起一枚半月型的小銀刀,拇指掠過刀刃,便被劃出一道血口。他撚了撚指間一滴血,眯起眼,哂道:“如玉還是如此善解人意,不過,你可曾記得清楚本座昔日模樣?”
顏如玉眨了眨眼,一雙剪水秋瞳含羞帶怯:“教主絕世風姿,誰見了不是畢生難忘?只是,易容換臉是細活,要在人皮上精雕細琢,稍有差池,便極難修複。一張好皮是千載難逢,能用來做易容的,更是少之又少,且換臉之前,妾身還須将教主現在的臉上皮膚剝下,方能覆上新臉,妾身不敢貿然動手。教主,可有自己的畫像帶在身邊?”
“自然沒有。”巫閻浮蹙起眉頭,瞥了一眼身邊站立的男子。
“屬下這便去畫!”司幽捉見他的目光,受寵若驚,擎着燭臺,走到靠窗的桌邊,敏銳地感覺到一絲波動的氣流,是從窗縫間透進來的。
他心中一凜,喝道“何人在外!”,袖中長索如龍,猛然穿過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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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無障閃身急避,卻沒躲開,被長索一下纏住手臂,身型一滞,還未來得及施展障眼之術,就被長索拖回房內,摔在榻前,擡眼遇上巫閻浮垂眸看着他。目光如炬,腦子頃刻只如潰堤蟻穴,轟然開裂。
頓時,他是丢盔棄甲,不敢逃跑,也不敢多看榻上人一眼,翻身伏下去,頭重重磕在地面上,只磕得額上淌血:“師……師……師尊……”
房內靜了良久,他才聽到一聲輕笑。
“你還知道喚為師一聲師尊?為師還以為你早忘了自己是誰的徒弟。”
男子的聲音裏透着一絲玩味。這一絲玩味卻好比一柄細小的刀,貼着他的咽喉游走,比直截了當的剔骨剜肉還要令人生不如死。
離無障的頭沒有離開地面,雙手好似灌了鉛:“無障,不敢忘。”
“不敢忘?”巫閻浮嘲弄道,“你當年知道那小妖孽要暗算為師,卻知情不報。為師命在旦夕,你袖手旁觀,後來,又幫着他将為師挫骨揚灰……為師看你行着種種大逆不道之舉時,倒像忘得很是幹淨。”
離無障又磕了重重一個響頭:“徒兒……徒兒……的确犯了大錯。”
“為師……待你如何?”
離無障連磕幾個響頭,在地面上留下一片血印。
“徒兒本是一只喪家之犬,若不是師尊當年願收留徒兒,悉心傳授徒兒武藝,徒兒無以在江湖上立足。師尊待徒兒恩重如山。徒兒……徒兒自知畜生不如,請師尊重罰徒兒。要殺要剮,徒兒亦毫無怨言,只求,師尊莫為難昙兒……昙兒是一時沖動,不懂事罷了!”
巫閻浮聽他一口一個“昙兒”,喚得親呢無比,眼中閃過一絲陰翳:“孽徒,為師以前還沒發現……你真是個癡情種子。”
離無障自知大難臨頭,閉口不答,心沉沉如墜深淵。
他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白昙。他這可憐的小師弟本就命數将盡,若是知道了這天夙皮囊下裝着師尊的魂,怕是要給活活吓死,即使不被吓死,落到師尊手裏,也必會被拔去爪牙,捏在手心狠狠折騰,他那般驕傲敏感之人,若是這般,實在生不如死。
不成,他得活着回去,帶白昙速速離開。
思罷,他又磕了磕頭,拱手作揖:“師尊……徒兒……徒兒這就去将昙兒帶過來,一同向師尊賠罪可好?”
巫閻浮垂眸審視着他慌張無措的樣子,出手如電,在他心口劃下一個叉:“賠罪?大可不必。你若真心悔過,只需将那小妖孽給我看住,設法勸他這幾日作一幅畫。至于,讓他畫什麽,你方才也聽見了。”
推門房門,走出幾步,胸口被巫閻浮指尖所觸之處還殘留着一絲灼意,離無障冷汗透衫,卻覺身子似乎并無大礙,一時有種死裏逃生的僥幸之感。他扭頭看了看身後,見二人并未跟出來,連忙快步走到白昙所在的那間禪房前,敲了幾下,聽裏面沒反應,便徑直推門而入。
一見眼前光景,離無障便僵住了。
只見嬌小的少年孤零零地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一頭散亂的鴉發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卻依稀可見唇畔沾染的斑斑血跡,雙手還保持着結印的手勢,顯然是在打坐時支撐不住,從榻上摔下來的。
他一個箭步沖了過去,将人扶抱起來,瞳孔猛然擴大了——
少年的胸前竟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全是嘔出來的血。
……
“教主這樣便放過了他,你不怕他立刻便将你是誰的事告訴小妖孽,撺掇小妖孽逃走,教主再難以取回自己的功力?”司幽掩上門,走到榻邊,握緊手裏的羊豪筆,“再者,那小妖孽又沒有什麽畫工,哪裏畫得好教主的臉?屬下以前就……畫過教主,不如讓屬下試試?”
顏如玉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教主,司護法跟随你多年,想必對你容貌特點知之甚詳……教主為何偏偏要找那個逆徒來畫?”
巫閻浮狹眸半斂,似笑非笑,幽幽道:“那逆徒雖然可恨,但他卻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偷學來的武功也像模像樣,他既對本座恨怖俱深,時常做噩夢夢見本座,自然是将本座的長相記得……刻骨銘心。”
“咔嚓”一聲,筆杆在手中斷成兩截,司幽走到桌邊,一手抓着斷了的羊豪筆,鋪開桌上用來抄經的羊皮紙。幾滴血順着指縫淌了下來,落到潔白的羊皮紙上,似雪上落梅。他眼底潋滟,手腕一轉,筆下便蜿蜒生出優美流暢的血線,細細勾勒出他記憶中那絕世罕有的容顏。
“都說司護法畫技出神入化,果然名不虛傳。”顏如玉看得幾欲失神,不禁贊嘆一聲,又不無憂心地轉頭看了看那寒冰寶鑒上的人皮,對巫閻浮道,“教主,畫可以等得,人皮卻等不得。縱然有寒冰寶鑒在,人皮若不以生肌玉容膏貼在肉上養活,兩三天也便腐壞了。”
巫閻浮掃了一眼邊上人筆下之畫,微微颌首:“既然如此,也罷,你便先将本座這張面皮剝去。”說罷,便在榻上躺了下來。
顏如玉伸手拿起一個綠色瓷瓶,往絲帕上倒了些藥液,伸向巫閻浮臉前,柔聲道:“教主,這麻沸散,你先須嗅上一嗅,妾身才好動手。”
話音未落,手腕卻被一指堪堪擋住,巫閻浮閉上雙眼,沉聲道:“不必,這點疼,本座還是受得的。麻沸散這類東西,本座向來不沾。”
顏如玉猶豫地勸道:“教主,不服麻沸散,怕是難以忍受這痛的。”
“痛便痛罷,本座當年如此弑母,也活該受一回剝皮之苦。”
“是,妾身明白。”顏如玉立即收回手,不再多言,心知巫閻浮此般人物,踏過多少屍山血海,向來連睡覺也是十分謹慎,從不睡實,何況要他服下麻沸散致使自己昏迷,将性命交托于他人,更是天方夜譚。
如此想着,她執起一柄彎月型的小刀,在一小瓶酒液裏浸了一浸,又蘸了些許乳狀的玉容生肌膏,自巫閻浮耳根處下刀。
冷冽刀刃游過男子蒼白的皮膚,劃開一道沿至下颌的血口,血才滲出一縷,便被刃口上的乳膏凝住。這邊刀尖掀開一寸皮膚,那頭筆尖便在紙上描出一根細線,人皮為紙,刀為筆,血為墨,三者在火光中交相輝映,好似一場無聲厮殺——殘酷也是殘酷,風雅也是風雅。
不多時,一張臉皮就被完整剝下,榻上之人卻是一動不動,眉頭亦不蹙一下,顏如玉心下暗嘆不已,小心翼翼地将寶鑒上的人皮貼上對方血肉暴露的臉,細細切去多餘之處後,嚴絲密縫地合上無皮部位,又在接口邊緣抹上生肌玉容膏,轉瞬之間,切口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巫閻浮雙手在身側蜷曲起來,骨節繃得泛白。
——此時煎熬才剛剛開始。皮肉排異的痛,比之剝皮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如萬蟻噬膚,讓人恨不得撕開臉皮,撓一撓底下骨肉。
易容之術,并非如江湖傳言裏說得那般玄妙絕倫,脫胎換骨,自然不那麽輕易,便是鳳凰涅槃,飛蛾破繭,皆不啻于經歷一場酷刑。
他受着這般酷刑,腦中卻浮現少年那日迷迷糊糊間說的話,唇角似有若無地揚了一揚。
顏如玉用絲帕為巫閻浮擦去臉上鮮血:“司護法,你可畫完了?”
司幽落下最後一筆,将羊皮紙抖了一抖,雙手呈到二人面前,只見紙上赫然正是巫閻浮昔日模樣,實是俊美絕倫,邪肆風雅,亦神亦魔。
顏如玉睜大雙眼:“栩栩如生,妙,妙極。”
卻見巫閻浮眯起雙眼端詳着這幅畫,卻是不置可否,良久一語未發。
……
“咳咳……”
離無障咳出一口鮮血,強撐着往少年氣海中再次輸入一股真氣,感到他內力在經脈中緩緩流動起來,才精疲力盡地收回手掌,探了一探少年鼻底,只覺他氣若游絲,分明已是個命懸一線的瀕死之人。
他将少年一把摟緊,牙關咬得咯咯作響:“都已到了這般境地,你還想着替別人療傷……你當自己有幾條命?”
白昙舔了舔唇角鮮血,喘了一口氣,迷迷糊糊地喃喃道:“師兄,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都死過一回了,福氣怎麽還沒到啊?”
“會到的,會到的。”離無障輕聲哄道,将人扶抱起來,一腳踹開窗子,便想帶着他縱身躍出去,卻忽覺雙目襲來一陣劇痛。
他雙手一松,捂住雙眼,懷裏的人落到地上,被摔得清醒了幾分。白昙勉強睜開眼,見離無障這般舉動,不禁奇怪:“你怎麽了?”
白昙撐起身子,朝他湊過去,離無障卻突然跪下來,将他一把按在懷裏,附在耳畔,咬着牙道:“師弟……師弟,你快些走!”
“為何?你到底怎麽了?”白昙掙紮了一下,卻覺這一向溫和懦弱之人此時施了極大力氣抱着他,竟令他一時無法掙開。
“那個天夙……他……他就是……啊!啊……啊!”
話未說完,白昙便聽離無障忽而慘叫一聲,似乎痛苦難抑,白昙吓了一跳,連忙抓緊他的胳膊,竭力扯開來,卻見離無障彎下腰去,雙手捂住雙眼,十指彎曲成爪,顫抖的指尖幾乎摳進了頭皮裏。
白昙立時點了他幾處穴位,握住他僵住的手臂,從臉上拉下來。
——一雙細長的狐貍眼緊緊閉着,鮮血自眼角不斷湧溢出來,在眼睑下流成了兩道扭扭曲曲的血痕,聚集在他微微抽搐的唇角。
“師尊……以前總告誡我要心無挂礙,莫要一葉障目……
我如此作繭自縛,還一錯再錯,看不見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