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白昙昏昏沉沉的, 做起夢來。

夢裏他似乎身處冰天雪地, 四周寒風呼嘯, 他卻感覺不到冷,身體漂浮在空中,如同一抹魂靈。他睜開眼, 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雪,一望無際,頭頂天穹高遠, 漫天寒星明明滅滅, 像無數雙溫柔的眼。

他這是……死了麽?

白昙喃喃自問着,向天上縱身飛去, 卻忽然感到雙腳似被一根線絆住,飛不上去了。他垂眸去瞧, 一眼看見自己足踝上竟系着一根細細的紅線。他好奇彎下腰,将紅線拽了一拽, 那線細如絲卻韌如葦,繞了好幾圈,無論如何也掙脫不掉。——這是什麽呢?月老的紅線麽?

他循線望下去, 目光透過茫茫雲層, 望見底下一個隐隐綽綽的人影。

“昙兒……”

“昙兒……你回來好不好?”

這是……巫閻浮的聲音?

白昙立即抓住那根紅線,想要扯斷它,卻被一下劃傷了手。

“嗚……好痛!”

“昙兒……求你,回來好不好?”

——求他?求他?

當初他是怎樣跪在這老魔頭面前求他不要把自己送走的?

他一定要親口讓巫閻浮把這紅線給斷了!如今死也不讓他死了麽?

他是上輩子欠了他什麽不成?

白昙不情不願地順着紅線飄了下去,朝下方的人影飛去, 飛到一片冰湖上方。離得近了,他才看清巫閻浮的情狀,不禁怔了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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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那兒,赤着上身,渾身落滿了雪,通體皮膚凍得青白,像是一座冰雕一動不動,懷裏卻緊摟着用厚實的狐皮大氅裹住的一個人。

那種姿态,就好像一個瀕死之人抱着他的救命稻草,死也不願放手。

但巫閻浮懷裏之人不是別人,而就是……他白昙。

“昙兒……昙兒……”

因這微弱的呼聲,才讓可以分辨出眼前的男子尚還是個活人。

“喂,你喊什麽喊?你抱着我在這兒做什麽?”

白昙落到面前,揚起幾片雪花,感應到他的到來似的,男子的眼皮抖了抖,睫羽上凝結的冰花落在玉雕般的臉頰上,緩緩睜開了眼。他的眼底血絲密布,好像已幾宿未眠,此時黑沉沉的眼底綻出一絲光亮來,直直朝他射來,視線卻似乎穿透了他的身體,投向了他的後方。

白昙意識到,他看不見他。

這或許是一個夢,又或許是一段被他忘卻的記憶。

而他永遠也不可能從巫閻浮的口裏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循着巫閻浮的目光朝後看去,冰湖上赫然有一個鑿開的窟窿。窟窿內漂着一具赤裸的屍首,身上爬滿了鬼藤,一頭白發在水面散開着。

即使不必近看,他也能确定那人是誰。

這是……這是在做什麽?

白昙耳畔響起薩滿老巫那一番話來。

難道,這就是須彌山谷中的那個生有鬼藤的冰湖,老魔頭在替藥人續命的情景?可是,為何老魔頭要這樣抱着他,喚他的名字呢?

“白教主,尊師可真是待你有心啊。”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白昙回過身去,看見一個佝偻的身影站在面前,竟然是薩滿老巫。

“長老,你,你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白教主,你不用覺得奇怪,你會做這個夢,會看見老朽這個通靈者,也是因為你已在将死之際,半人半鬼,魂魄游離體外,所以,會想起上一次魂魄游離體外時所看到的,後來又忘記了的景象。”

白昙怔忡地看着巫閻浮抱着自己的殘影,心中猛地一震。

“上一次……莫非,我曾經死而複生過麽?”

薩滿老巫點了點頭,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老朽不便直言相告,但想必白教主也能夠猜到當年你師尊為你做了什麽罷。”

白昙不可置信地搖搖頭,難道……難道他是錯殺了他麽?

不,他才不會原諒巫閻浮,也不會後悔将他挫骨揚灰!

薩滿老巫拄着手杖,朝他緩緩走近,顫抖地伸出一只枯槁的手來。

“白教主,既然知道了當年的事,也便是時候放下心魔,讓老朽引你往生罷。有老朽做引渡人,也能免你堕入地獄受苦。”

“多謝長老,長老為何要如此幫我?”

“這武林中人人皆将你視作妖孽,可老朽活了上百歲,閱人無數,一眼便瞧出你并非惡徒,想來是心魔過重,才至性情如此。明明命在旦夕,你卻不用人骨念珠自救,反去救人,老朽是動了恻隐之心啊。”

“如此……那就請長老……”

白昙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去,想起一事,又縮了回來。

“可我還有幾個心願未了。長老,我還有時間麽?”

“也罷,你既還不想走,就好好你過完這最後的幾日,你命到盡頭時,便會再看見老朽。”說罷,薩滿老巫一揮袖子,轉瞬便消失了。

“昙兒!昙兒!”此時,一個聲音自身後響起,一股無形的力道将他拖拽向後方,使他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醒了過來。

甫一睜眼,便對上近處一張寒光流轉的玉鑒面具。

面具孔洞間那雙深沉的藍眸定定凝視着他,男子側卧在他身旁,将他困在臂彎形成的桎梏裏,不知保持了這個姿勢看了他多久。

片刻前的記憶閃過白昙腦海,他吓得往後一縮,摔下榻去,卻又被拽回榻上,被巫閻浮制在下方,卻不願與他對視,整個人縮成一團。

“你……你現在是……是……”

巫閻浮低頭湊到他耳畔:“是為師。”

白昙雙手抱頭,雙膝曲起,害怕得蜷成更小的一團,好似個穿山甲。可這麽一動,臀間便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方才發生的事,他惶然地暗暗嘗試蓄集內力,果然,氣海內毫無動靜——竟一絲真氣也不剩了。

心好似一瞬落入寒冰地獄。

他面色煞白,揮舞雙掌,胡亂劈向身上男子胸膛,吼叫起來。

“為何……為何連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你也要奪走?”

巫閻浮輕而易舉地握住他的手腕,往兩側拉開,似想将他的盔殼卸下,少年卻只想把自己護得更嚴實,頭埋得更低,別在一邊,他臉愈是湊近,少年身子便縮得愈緊,呼吸愈發急促,渾身顫抖得厲害。

“……你何其殘忍!”

“殘忍?你身上的功力,好像是挖了為師的心才奪來的罷?”

白昙咬着牙,不吱聲。

“為師取回自己數十年的功力,有何不可?只是……”巫閻浮盯着他眉心淡了不少的印痕,暧昧地附耳低喃,“法子用得過分了些。”

好,好個法子過分了些。白昙閉上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何時……何時才肯離開天夙的身子?”

“你這麽盼着為師走?”巫閻浮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臉頰,聲音溫柔得令人窒息,“可惜了,為師早就占了這幅身軀,一直在昙兒你身邊。”

什麽意思?白昙猛地呆住,腦子裏像有一個馬蜂窩炸了開來。

“你是說,你……你……”

“沒錯,為師是借屍還魂,自你将為師殺死起,為師便成了藥人。”巫閻浮嘆了口氣,握起他一只手,捏了捏他柔軟的骨節,“這些時日為師在可挨了不少耳光,小昙兒這爪子打起人來,真是夠疼的。”

白昙腦子裏閃過與他相處的一幕一幕,越想越是羞恥驚惶,如芒在背,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逃走,一刻也不願和巫閻浮待在一起。

“吓壞了?将為師挫骨揚灰的時候,膽子不是挺大?”

“……”

“以前為師怎麽沒發現小昙兒這麽厲害呢?”

“……”

“昙兒……”

白昙忍無可忍,捂住耳朵:“別叫了!你放開我罷!你死而複生,武功也拿回去了,還想要什麽?我已經一無所有,只有這條賤命了!”

“為師想要什麽?”巫閻浮扣住少年細軟的後頸,只覺像抓着一尾随時會從手心溜走的魚,“為師今生只求一杯昙花酒,從此長醉不醒。”

白昙怔了一怔,心裏湧出無限凄然,扭開頭去,嘲弄地笑了起來。

他已沒幾日好活,又被他拔盡爪牙,他卻想求與他長廂厮守麽?

“師尊……昙花一生只一剎那綻放,錯過了花期,便是永遠錯過了,一旦衰敗,即便釀成酒也只能供人醉短短一瞬,哪裏能長醉不醒?”

巫閻浮心裏莫名一痛,只覺這小娃娃好似在對自己訣別,扣住他後頸的手指不禁收緊幾分:“口是心非。你心裏分明喜歡為師。你騙得了自己的嘴,卻騙不了你的小狐貍尾巴,被為師一碰,就搖得歡快。”

說罷,他的手便沿他頸後滑下,一路落到那小小軟骨處。

“別碰我!”

白昙狠狠一口咬住他胳膊,掙紮着翻下榻去,退向門口,巫閻浮一擡手臂,他便腰間一緊,身子轉瞬又落入巫閻浮懷裏。

“咚咚咚咚——”

正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串驚天動地,響徹雲霄的鼓聲,便正是武林大會已要落下帷幕,宣布霸主之位落于誰手的時刻即将到來。

白昙耳聞戰鼓聲,心中不甘之意頓起,手指握拳,指甲刻入掌心。

巫閻浮卻出手點了他穴位,将人抱回榻上,低聲哄道:“在這等一等為師,為師很快便帶你離開這是非之地,去一個你會喜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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