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會喜歡的地方?那是哪兒呢?應該是極樂淨土罷?
興許是已死到臨頭, 白昙一會兒清醒, 一會兒恍惚, 不知在榻上躺了多久,突然,聽見“嘎吱”一聲, 窗子被打開的聲響。
他打了個抖,睜開眼朝窗口望去,巫閻浮在時, 他好怕, 巫閻浮離開了,他卻更害怕。他樹敵衆多, 此時沒了武功,便與案上刀俎無異。
卻聽耳畔響起一聲銳吟, 一道寒光朝窗外襲去,只見一個黑色人影翻了進來, 寒光緊追他身後,原來巫閻浮将弑月留在他身側做護衛,此時感應到入侵, 在屋內穿來劈去, 寒光織成一道密網,瞬時便穿過那人身軀,堪堪将他釘在牆上———借着月光看清那人影似乎穿着件黑色鬥篷,衣擺好似蝙蝠形狀,白昙心下大驚, 失聲叫道:“無障!”
話音未落,被弑月穿透的人影卻軟軟垂了下來,原來僅是一件衣袍。
緊接着,兩個人影從窗外一前一後的翻了進來,一人眼上縛着布條,另一人身型纖細,分明是姽魚兒與離無障。二人都未言語,徑直走到榻邊,姽魚兒彎下腰将榻上少年摟入懷裏,離無障則緩緩走到門口,握着他那寒光閃閃的三棱離魂錐,一只手上鮮血淋漓。
幾滴血甫一落地,便騰然化出一股黑霧,轉瞬便凝成了一個與離無障一模一樣的人形,正是方才那種躍入屋裏抵擋弑月的幻影。
白昙一愣,便知這是離無障所習的障眼法中用來保命的“金蟬脫殼”術,用此招阻止別人還行,想對付巫閻浮,卻是無異于以卵擊石。
離無障卻跪下來,朝門口磕了一個響頭。
“師尊,徒兒對不住你!徒兒自廢一手,以此謝罪!”
說罷,一咬牙,他将一手按在地面,揚起手中離魂錐狠狠捅下,只聽一下骨筋折裂聲,三棱錐體霎時削斷三指,紮入地面,鮮血四濺。被伺飽了主人血肉,漆黑錐體當下化成血紅,蓄勢發出致命一擊。
白昙心尖劇顫,被姽魚兒抱着躍出窗外,落至龍門樓下。他擡頭望向窗子,看離無障的身影也落了下來,松了口氣,一顆心落回了原處。
此時巫閻浮正在擂臺上與伏鹿蠱人纏鬥不休,眼看已占了上風,卻耳聞白昙所在那屋內有動靜,心知大事不妙,分神之下,受了蠱人一爪也顧不上,自擂臺上一躍而上,将門一掌劈開,眼前便迎面撲來一道黑影,手裏離魂錐朝他心口處閃電般刺來,竟是要直取他性命。
“大膽孽徒!”
巫閻浮瞳光一凜,一點足尖向後避開,“離無障”卻來勢洶洶,竟是使勁平生所學與他拼死一搏,他又并未從白昙那裏将功力奪回,此時與他悉心教導出的徒弟交手,竟也一時險先抵擋不住,錐尖所凝銳氣,如猛蛟入海,只逼得他退至樓下擂臺,面具都被震得裂開一條縫。
看出這人影玄機,他閉上雙眼,只聽聲,不看人,舉起破日鉞,兩三下擋開逼至胸前只餘一指的離魂錐,另一手以“誅天化魔掌”最後一勢朝那人襲去,掌風穿雲破日,将那人影立時震得化為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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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出手,便引來衆人一陣驚呼,便連彌蘭笙也一陣錯愕,方才這面具人與那蠱人纏鬥時,他只覺這人定然曾是巫閻浮的弟子,此招一出,卻是驚天地泣鬼神,世間獨有巫閻浮一人能使得出來。
他不可置信地喊了一聲:“巫兄?”
巫閻浮卻置若罔聞,躍至那禪房前,房中哪還有人在?
早已人去屋空。
昙兒,昙兒!
他望向窗外,握着破日鉞的手咯咯作響,雖心知肚明,若不在日蝕之刻前從伏鹿手中奪得那幾把曾為的毗濕奴神器的神兵,前往那天山神殿尋找乳海水,身上鬼藤一旦魔化,就萬劫不複,可此時想起白昙那句似是訣別的話,心中一陣不詳,一刻等不得,當即拔下牆上的弑月,朝窗外一躍而下,尋了匹快馬,大喝一聲,急沖向藏龍城大門。
……
暮色蒼茫,殘陽如血。
一行三人跟随着天邊消逝的最後一縷日光,縱馬疾馳于大漠之上,一路朝西夜國奔去。明白姽魚兒是要帶自己回故土祭拜母親,白昙伏在女子身後,期盼地透過沙霧望向遠處朦朦胧胧的城池輪廓,人卻是愈發疲乏起來,身子歪歪從馬背上往下滑去,被姽魚兒一把撈住。
“外甥,你撐着,很快就到了。”
聽見耳畔輕喚,白昙勉強睜開了眼。
“姨母,我好渴,好困啊,這附近有沒有歇息的地方?”
姽魚兒心疼地摸了摸少年的頭,舉目四望,這兒看似離西夜已不遠,但也尚有七八十裏路,沙漠亦最是難走,騎馬過去也要一天一夜。
離無障也拽了拽系在姽魚兒馬後的繩子,咳去嘴裏的沙塵:“還走一走,比較保險罷?”
白昙搖了搖頭:“他已經拿走他最想要的,多半是不會追來了。”
姽魚兒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妾身記得,從這兒往東邊走走,就有一個客棧。”說罷,她吹了一聲口哨,那聲音似極了鷹嘯,一只沙鷹便應聲落到了她胳膊上,十分溫馴。姽魚兒嘴裏發出些鷹鳴,似與那鷹對話了一番,臉色忽而變得凝重,拽緊缰繩,驅馬往東邊行去。
白昙奇道:“姨母,這鷹說了什麽,你怎如此緊張?”
“它說沙暴要來了。我們得早些趕到那客棧去。”
入夜之時,三人将将趕到客棧,前腳剛進門,後腳沙暴便已襲來。
“三位客官到得可真是時候,晚一步怕是便要給沙虎逮了去!”
小二殷勤的将三人領進門內,遞上三塊熱毛巾,三杯茶水,白昙飲罷水,伸手接過毛巾,沾滿汗液的手不經意觸到那小二手背,便見他渾身一震,失魂般的盯着自己,将手背上的汗液聞了又聞,咽了幾口唾沫,便朝他伸出雙手來,似乎想要将他摟入懷裏。
白昙吓得後退一步,剛巧撞到身後離無障,離無障嗅到他身上幽幽汗香,亦是身體一僵,立即捂住口鼻,背過身去。姽魚兒忙将他護在懷裏,用披風将他裹了個嚴實,喝道:“小二,給咱們開間大點的房!”
小二這才如夢初醒,将三人引上樓去。
臨到門前,離無障卻停住腳步:“我住另一間。”
白昙擔憂地盯着他的手:“師兄,你看不見,手上還有傷……”
離無障搖搖頭:“小傷而已,不礙事。”
姽魚兒将小二遣下樓,低聲道:“外甥……你身子如今與以前有異,他住另一間,确實比較好。”
“師兄,”白昙卻拽住他胳膊,“你身上的咒,可是老魔頭下的?”
離無障一怔,自是沒有言語,便推門進了房。
白昙哪裏還不明白,回身沖進房間,撲在榻上,心頭揪成一團。
這一刻他如此痛恨自己,沒有能力自保,也無法保護身邊的人。
他是一頭被巫閻浮牽住鎖鏈的困獸,他不但将把他的爪牙盡數拔去,還要将他信賴之人控制在手裏,好将他徹底圈養在獸廄裏。
偏偏,那根鎖鏈确然令他掙脫不得。
若是他如此一走了之,離無障身上的咒必定會要了他的命,何況,他們帶他離開時,離無障還用了金蟬脫殼術,巫閻浮哪裏能饒了他。
他不能走,不能走。
白昙閉上眼,将自己緊緊裹住,一只手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在榻邊坐了下來,白昙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把頭枕到她頭上:“姨母……”
“你這孩子,真是讓人好生心疼……”姽魚兒梳了梳他的長發,“可惜,命不好。願你來世生在一個富貴人家,當個小公子,被人寵着。”
說着,她握住少年的手,想要看看他的命線,手指觸到脈搏處,卻不禁愣了一愣,白昙将手縮了回來,閉上雙眼:“我的內力,都沒了。”
“并非如此……”姽魚兒搖了搖頭,又捏住他手腕摸了一番,“從你脈象來看,你經脈中尚有真氣,只是沉如死水,所以你感覺不到。你只是被人以特殊的手法封住了穴位,姨母試試看能不能為你解開。”
白昙坐直身體,點了點頭,只覺姽魚兒将一股真氣輸入他的脈搏,直沖向他氣海之處,幾經輾轉,足足過了一夜,他氣海才一陣激蕩,一股內力湧動起來,白昙心下一喜,卻又覺姽魚兒源源不斷的将內力輸進來,不由一驚,忙想強行阻斷,卻一時竟無法阻止,到他氣海充盈得不能再充盈時,姽魚兒才長長舒出一口氣,無力地癱倒在榻上。
“姨母!”
“外甥,姨母知道自己這條命是你用人骨念珠換來的。姨母的內力你都拿去,你如今嬈骨長開了,武功高些,也免得被人欺負。”
白昙将她一把摟住,淚水盈眶,此時,卻聽一串馬蹄聲由遠及近。
他疾步走到窗前,掀開簾子一角,果然瞧見一名白發男子騎馬而來。
巫閻浮……
白昙心頭狂跳,兩下封了自己穴位,摸了摸脈搏,感覺不出內力,他才轉身對姽魚兒道:“姨母,你帶離無障走,我去會一會來的人。”
“什麽人?”
“你莫要多問,帶離無障立刻走便是。”
白昙裹上披風,走到隔壁門前,敲了敲門,卻聽裏邊并無動靜,心中生出一絲不安,将門一把推開,只見離無障将自己綁在椅子上,似經過一番劇烈掙紮,仰着頭,渾身緊繃,顯是不堪咒術折磨。
想了想,白昙便知巫閻浮定是靠離無障的咒才這麽快尋到這裏。
他兩三下将繩子解開,扶起他交給姽魚兒,又想起姽魚兒沒了內力,此時要渡給她也已來不及,情急之下,将二人推到榻上,拿被褥掩住,自己推開了門,打算去樓下探一探情況。
剛朝階梯往下走了沒幾步,就見巫閻浮迎面走上樓來。
二人在拐角處打了個照面,巫閻浮凝住腳步,一雙狹眸定定盯着他,目光映着燭火,亮得駭人,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昙兒,為師找了你一夜,你要跟離無障跑到哪裏去?”
白昙屏住呼吸,攥緊雙拳,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巫閻浮将他一把拽進懷裏,壓在牆上:“以後,不許跟着別人亂跑。”
白昙面無表情地動了動嘴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