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陰影完全吞噬了日輪, 天地一片漆黑, 日蝕之刻終于到來了。
巫閻浮眼前發黑, 從馬背上摔落下來,墜進雪裏。他勉力用破日與弑月支撐住身子,雙目湧上濃重的血色, 渾身的鬼藤撕裂衣袍,暴漲三尺,嗜血的欲望漸漸淹沒了一切理智, 他伏下身子, 如同瀕死掙紮的野獸一般粗喘起來。
他望着遠處那座神殿若隐若現的輪廓,手指深深摳進雪裏。
他終究是……沒有來得及趕在日蝕之刻之前進入神殿。
終究是……沒有機會再回去将那倔強單純的少年擁入懷中。
好在, 他已經把他忘了。此後,便能無憂無怖了罷。
他這一生, 太過自負,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控, 然而昙花一現的确只是剎那。
他錯過了花期,便是永遠錯過了。
“沙沙……”
兩個人的腳步聲從他身後逼近過來,随之, 伴随着一串古怪的笛聲, 一個紫衣的斷臂人拖着連結在腕部的長長鈎索,笑盈盈地走過去,便振臂一甩,将鈎索猛地一下紮入了昔日西域武林霸主的琵琶骨之中。
“教主,許久不見……我想你得很呢。”
……
白昙怔愣地捧起了盒子, 盯着那盒中之物,良久才回過神來。
這是……這難道是……
他伸手碰了碰那朵綻放的昙花,将盒蓋蓋上了,飛速奔過長長的走廊。沖出門外時,王子的華服像一層厚繭般自他身上脫落,使他輕盈得如同一只蝶。
他不知該去什麽地方找那個人,沖到空曠的街頭,茫然四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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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正在此時,一個女子的聲音自他身後響了過來。
“日蝕之刻,百鬼夜行,你別在街上到處亂跑,當心鬼魂上身!”
白昙沒理身後之人,跌跌撞撞地朝城門走去,狂風中似夾雜着無數個聲音,此起彼伏,訴說着他聽不懂的話語,林林總總的畫面在眼前不斷變幻着,令他的大腦一片混亂,随着黑暗漸漸褪卻,他的思緒也慢慢地清晰起來。
他搖搖頭,怔怔地流下淚來。
“為何……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
“為何不肯放我潇潇灑灑的走了?”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了?”
他抹了抹眼淚,高高舉起懷裏的盒子,心髒襲來一陣陣的劇痛。
“我才不稀罕你的心……才不稀罕!我不要欠你什麽東西,不要!”
他嘴唇抖動着,手指發着顫,淚水撲朔,卻終究是沒有把盒子砸下去。
“王爺,你要做什麽?”顏如玉走到少年身後,扶住他單薄的雙肩。
“你……是我師尊的親信,是不是?我在武林大會上見過你。”
顏如玉聽他語氣不似平日那般懵懵懂懂,而壓抑着濃烈的情緒,不禁一驚。
“我師尊是不是死了?”
顏如玉答:“自然沒有。王爺,你問這做什麽?”
白昙回過頭來盯着她,打開盒蓋:“沒死?那這盒子裏的心,是誰的?”
顏如玉看了那盒中一眼,不可置信道:“這盒中之物竟是人心?可是,臣雖不知這是誰的的心,但絕不會是你師尊的,否則他如何可能吩咐臣将盒子交給王爺後,還安然無恙的自己離開了西夜?臣見到的難道是鬼魂不成?”
“他離開西夜是去哪裏?”白昙紅着眼,突然一手如電擒住她脖頸,“我師尊送我回來時,我尚昏迷不醒,他定與你說了些什麽。你不說,我便殺了你。”
顏如玉起先還不肯說,感到脖子被越收越緊,只好如實道來:“教主……身附魔物,為防自己在日蝕之刻魔化成兇屍,便前往了那天竺神殿尋找乳海水。”
白昙愣了半晌,慢慢松開了手指:“天竺神殿……那個藏寶圖裏的天竺神殿?”
“王爺,你莫要去尋教主,他說過,他不久便會回來的。”
“回來?”白昙蓋上盒蓋,扯了扯嘴角,“連心都沒了,他如何回來?”
“藥人沒了心,一樣能活,只是……”
“只是如何?”
“臣也不知,但看你師尊離去時,似乎并無大礙。”
白昙眨了眨眼,斂去眼底淚光,再擡起眼皮時,已然不再是這幾月以來嬌生慣養的小王爺,又顯現出那種不可一世銳不可擋的鋒芒來。
“不必多言。你速為我備匹馬車,一把箜篌,打點些行裝便是。”
白昙行出城門之時,日蝕仍未結束,天地昏暗,狂風大作。
他縱馬馳入茫茫沙海,踏上尋找巫閻浮的路途,可來西夜國時有巫閻浮相送,無需他認路,從西夜國去那千裏之外還不知具體在何處的天竺神殿,卻是道阻且長,他只能憑記憶将藏寶圖描下來,靠着一個羅盤與日月星辰辨別方向。
一路上,他也沿途向江湖中人打聽離無障與姽魚兒的下落,但一無所獲。
兜兜轉轉,花了半月時間,他方才找到去那神殿的必經之處——焉耆。
當天傍晚,白昙進了城,換了匹快馬,又買了些補給,在驿站休息時,他不經意地看見城道上出現了幾個頭戴頭巾,人高馬大的紅衣人,不由眼前一亮。
從打扮與體型上可以判斷,那正是曼荼羅門的人。
白昙知道,那意味着彌蘭笙與薩滿老巫可能在附近,便駕着馬車跟了上去,來到一家客棧前,一眼瞧見彌蘭笙與薩滿老巫走下樓來,立時跳下了馬車。
一抹白衣少年的身影甫一映入眼簾,彌蘭笙便怔住了。
他滿以為白昙已經死了,為此還黯然神傷過一陣,甚至偷偷找來好幾個與白昙長相有兩三分相似的豔姬慰藉自己,不曾料到,還會再見到白昙本人。
他盯着白昙看了好一會,少年比幾月前清瘦了不少,且面露倦容,顯得更加弱不禁風了,眉眼間的魅色卻只增未減,只比西子捧心還要動人心弦。
白昙撫了一把趴在頸間的小銀狐,挑起眉毛:“彌門主這是不認得我了?““哪會不認得,”彌蘭笙這才回過神來,“你……竟然真的死而複生了?”
薩滿老巫搖了搖頭,嘆了一句:“逆天改命,逆天改命啊。萬萬沒有想到,你師尊竟說到做到,實在不可思議。”
白昙心跳一凝,垂下眼皮,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這非我所願,乃是他強加于我。我此行便是為了還債,不想欠他什麽。前輩,彌門主,我之前已将藏寶圖交與你們,你們可已經去過了神殿?可知道怎麽走能最快到那座神殿?”
彌蘭笙勉強挪開自己的目光,道:“我們正打算去那神殿,也在找你師尊。半月前,在下聽說他在這兒與伏鹿那幫人交過手,奪了伏鹿手上那幾把能開啓那神殿門機關的兵器,而後獨自奔赴了神殿,我們接到消息,就立刻趕了過來,不過,還是晚來了一步。趁着日蝕還未結束,我們需快些出發。”
白昙點了點頭,踏出門外:“我與你們同行。”
“白教主,與我們同行的,還有一人。”
薩滿老巫話音剛落,白昙便瞥見他身後的一個黑衣人。
那人眼睛上蒙着一根布條,對着他笑了一下,聲音沙啞:“……師弟。”
“無障師兄!”白昙大驚,“你怎麽與他們在一起?我還以為你……”
“路上再說。”
一行人共乘一輛馬車,沿塔裏木河朝天山行去。路上,白昙聽離無障講來這幾月經歷,才知曉在那夜一別之後,離無障被行經那片的綠洲一名旅人所救,昏迷了足足一個月,醒來後,他便四處尋找他的下落,找到了彌蘭笙這兒。
“原來如此。你如今……武功如何?”白昙看了一眼離無障殘缺的手,不無擔憂,“師兄,那神殿之內不知有什麽,恐怕十分艱險,你還是別去得好。”
“不礙事。”離無障聽他不再自稱本座本座的,不禁會心一笑,“我這幾月訓練自己聽聲辨物,不用右手使用兵器,已經小有所成,雖然武功不如以前,但自然不會成為拖後腿的那個。惑障魔瞎了,殘了,依舊是惑障魔。倒是你……師尊居然沒有取走你的武功麽?”
此言一出,彌蘭笙也朝白昙看了過來。
白昙一怔,搖了搖頭,蹙起眉毛,看着窗外,不大情願的承認:“他原本是取走了的,後來不知怎麽……我發現我體內還有內力,想來是他又還給我了。”
彌蘭笙輕哼一聲:“沒想到巫兄竟對你這孽徒如此仁慈。”
白昙倏然擡起眼皮,頸間的小銀狐亦豎起耳朵:“仁慈個屁!他想取走就取走,想還回來就還回來,想讓我生就生,讓我死就死,憑什麽我要聽他的!”
說罷,便站起身要跳下馬車,被離無障一把拽住胳膊:“師弟,莫要胡鬧!”
白昙重新坐下來,把頭扭到一邊,不擲一詞,眼圈卻默默紅了。
彌蘭笙借着燭火瞧着少年脆弱又淩厲的神态,心中頓生一絲憐意,只想将他摟進懷裏,好好哄上一哄,只可惜,他從巫閻浮那日抱着他在武林大會上屠殺衆人的瘋狂樣子,便已心知肚明,這小妖孽,他是絕然染指不得的。
否則,巫閻浮怕是變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這兩個人,俱是看似薄情寡恩,實則情深不惑,倒真是一對師徒。
……
“當啷…當啷…”
一只鐵手緩緩牽起鎖鏈,将琵琶骨上扣着一對鐵鈎的男子從地上扯了起來。
男子晃晃悠悠的站穩身體,一對暗紅的雙眸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之人。
鐵手滑過男子肩頭,撫上他俊美蒼白的面龐:“教主,你可還認得出我?”
男子面無表情,一語不發。
“他自然是認不得你的,不過,等他變成你的蠱人,他便對你唯命是從了。”另一個人陰測測的笑起來,将一個黑色的橢圓形物體放在那鐵手之上。
“他身上的鬼藤乃是半蟲半草,這是鬼藤種子,你吃下去,就成了他的蠱母。你讓他愛你,他就愛得你死去活來,你讓他為你殺人,他連眼睛都不眨。”
“如此,甚好。”一聲輕笑響了起來,鐵手的主人拾起那枚種子,放到唇邊,張嘴咽了下去,“教主,那小妖孽死了,從今以後,你便可與我長廂厮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