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沒走出幾步,巫閻浮便在背後追了上來,白昙下意識地躲着他,腳步越來越快,前方忽然傳來一個人的大叫。白昙定睛看去,便看見一個人從空中跌了下來,一群人圍着一個高臺,高臺上站着一名紅衣蒙面的女子。
“還有哪位壯士想來做我赫連家的乘龍快婿?”
這一聲不知從哪傳來,聲如洪鐘,響徹天地,白昙只覺氣海一陣激蕩,一股莫名的戰意油然而生,只見一個魁梧大漢跳上臺,直朝那女子撲去,還未出手,就被那紅衣女子一掌擊中胸口,震下了擂臺。
“好厲害……”白昙啧啧稱奇,朝擂臺擠過去,卻被巫閻浮在衆目睽睽之下打橫抱起,他不悅地掙紮起來,“你放我下來,我想去玩玩!”
“不行,那裏很危險。”巫閻浮低聲呵斥,将他拽上馬背,白昙眼見那女子又打落一人,衆人在臺下舉臂吶喊,此起彼伏,落在他耳裏竟像陣陣罵聲,心中沒來由得生出一股戾氣,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掙開巫閻浮,躍上了臺。
“我來跟你打一打!”
那女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覺這少年雖俊俏至極,卻不過十五六歲,比她還小些,莞爾一笑,拉開了架勢,一掌朝他擊去,卻被此時忽然躍上臺的一人接住,她看清那男子容貌,便不由一瞬失神,退後兩步,幾乎跌下臺去,頭上戴着的孔雀翎帽子連着面紗倏然飄落,露出一張俏麗的面容來。
臺下一片嘩然。
赫連家舉行了三天三夜的比武招親大會,業已見了分曉。
見那男子攬起少年,将他裹進大氅之中,跳下高臺,便要揚長而去,絲毫不将自己放在眼裏,素來豪放不羁的鮮卑少女怒喝一聲:“壯士留步!”
巫閻浮置若罔聞,吹了聲口哨喚來馬兒,卻聽身後襲來一聲銳吟,他拔出背後“弑月”,旋身一擋,一道寒光閃過,一根利箭斷成兩截,落在地上。
白昙從大氅裏鑽出頭,回眸望去,那女子放下弓來,昂頭盯着他們倆。
一個須發斑白的高大男子從女子後方走出來:“這位壯士,按照我們鮮卑人的規矩,你方才既然打敗了我小女,就得娶我小女,你這般一聲不吭,目中無人地随意走掉,就是肆意冒犯我們赫連家的尊嚴!”
白昙聽得似懂非懂,卻知這話是針對他師尊來的,心裏一緊。
這人是要師尊娶那女子?
巫閻浮只淡淡一哂,将白昙的頭按回大氅裏,盯着他,頭也不擡一下:“在下只是為了攔住頑皮的徒兒,并無他意,若有冒犯,實屬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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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昙本來興致勃勃,現在知道自己犯了錯,便如個洩氣的皮球。
“大膽狂徒,你以為赫連家的擂臺是你想上就上,想下就下的麽?”
“你若想走也可以,留下一雙手,賠我小女清譽!”
巫閻浮自然無意與這縱橫大漠的匪幫“蒼狼派”糾纏,可亦心知此時脫身沒那麽容易,見十來個人已在周圍散開,顯然是不會善罷甘休,一躍跳上馬背,猛地一夾馬腹,就帶着白昙朝城門沖去,剛沖出城門,數只箭矢便刷刷襲來,巫閻浮俯身貼緊馬背,壓住身下少年,一路沖出綠洲。
二人在一座遠離那綠洲的一間廢廟停了下來,未等巫閻浮勒緊缰繩,白昙就從大氅裏鑽出來,跳下馬去,摸了摸自己酥麻麻的嬈骨,掃了一眼巫閻浮胯下情狀,才明白頂了自己一晚上的東西是何物,不禁臉上一熱。
巫閻浮從馬鞍上取了水壺,自己喝了一口,遞給白昙,将馬匹扯到破爛的廟門前,在廢廟間撿了些易燃物,在地上坐下來,用打火石生火。
火苗竄了起來,照亮小小一方天地,暖融融的。白昙困倦極了,靠着岩石迷糊起來,感覺自己的身子被抱了起來,頭枕着男子堅硬的胸膛,小狐爬下來趴在他肩上,毛茸茸的尾巴垂下來,正好護住了他的胸口,舒服極了。
只是,好像少了一點什麽。
他的師尊……竟然沒有心跳,胸膛裏一片沉寂。
快要睡着之際,白昙的耳垂忽而一緊,被捏了一捏,一只手緩緩撫過他的臉頰。白昙立刻醒了過來,他不知道巫閻浮打算做什麽,但他沒有睜眼,而是像小狐貍遇到危險時裝死般一動不動,感覺那只撫摸他臉頰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輕柔地摩挲了幾下他的嘴唇,像在之前幫他擦去湯汁時那樣。
可他現在沒有吃什麽東西。
白昙困惑地心想着,想舔舔嘴巴,可唇上一軟,被什麽物事覆住了。
他意識到那是師尊的嘴——他與他嘴對嘴的是想做什麽呢?
是想喂他吃什麽嗎?
當唇齒被一道軟物慢慢撬開,探進口裏,白昙下意識地咬了一口,以為那是什麽好吃的,卻聽對方悶哼一聲,便覺些許甘美的血液滲到舌尖上。他咽了口津液,饞得含着對方的舌頭吮吸起來,渾然不覺有何不妥。那捏住他下巴的大手挪到後頸處狠狠按緊,些許冰涼的水珠從上方落到他臉上,滾落進他的領口,白昙渾身一抖,整個人彈了起來,又被男子有力的大手按在岩石上,衣袍被三兩下扯開來。
涼意從衣袍敞開的縫隙間襲上身軀,男子呼吸驟然變得粗重起來,像要将他吞噬入腹的野獸,白昙恐懼而羞恥地縮起身子,竭力躲避着愈發狂熱的親吻與撫摸,小銀狐也在他胸前蜷成一團,朝着對方嗷嗷亂叫。
臉上挨了狠狠一爪,巫閻浮才冷靜下來。
“是為師沖動了……你莫害怕為師。”
白昙淚光盈盈地抱着小狐縮遠了些,頸間胸口俱火辣辣的一片,似被弄破了皮,他把頭埋在雙膝間,只覺他會傷害自己。巫閻浮一手遮住他雙眼,不願看見他這種眼神,少年打了個激靈,一口咬住了他左邊肩頭,小銀狐則跟着一口咬住了他右邊肩頭,一人一狐齊心協力,像在反抗一頭入侵巢穴的惡狼。
巫閻浮一語不發放開手,踹開廟門走出去,提起弑月一通狂舞。
白昙的困意頓時煙消雲散,睜大眼睛看着那月下人影的一招一式,渾身經絡脈都活絡起來,手腕不由自主地跟着動作,眼前忽而浮現出一幕相似的畫面。
男子也是這般狂舞着刀,燭火紛亂,碎布翻飛,他也似此時這樣,站在不遠處看着他,與他只有咫尺之距,卻又像無論如何也無法走近那般遙遠。
一股悲傷湧上心頭,令少年不自覺濕了眼眶。
為何……為何會想哭呢?
他茫然失措地喊了一聲:“師尊!”
男子怔了一怔,放下刀來,在夜色中望向他,眼底閃閃爍爍。
“外面冷,你進來睡罷。”
說罷,白昙又有些後悔,面對着牆卧下來,把自己整個人縮進大氅裏。
良久,才聽見腳步聲接近過來,男子在他身邊卧了下來。
四周安靜下來,只有火焰輕微的噼啪聲,白昙卻睡不着了,身旁男子的呼吸亦不怎麽均勻,似平靜的河面下藏着湍急的暗流,随時會将人卷入其中。他不安地閉上眼,好一會兒,睡意才漸漸返潮而來。
半夢半醒之際,他卻忽而聽見“咻”地一聲!
巫閻浮抱着他就地一滾,一道利箭擦着他耳畔正中廟中佛像。斑斑駁駁的火光透過廢廟的牆壁縫隙,淩亂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襲來,伴随着聲聲吆喝。
是剛才那群人!他們追來了!
白昙心想着,扭頭見巫閻浮從他肩上拾起一縷被箭射斷的鬓發,眼神變得極其陰戾,将他一把抱起塞進那佛像後的空隙裏,低聲道:“閉上眼,莫看。”
白昙惶然地閉上眼,便聽他轉身躍出門外,霎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馬兒嘶鳴不止,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最後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一片短暫的死寂過後,響起了一種野獸撕咬血肉的聲音。
感到懷裏的小銀狐瑟瑟發抖,白昙忍不住睜開雙眼,提心吊膽地放輕腳步,走到門前,透過一絲窄縫朝外望去,便見白發男子正伏跪在一具屍體上方,在埋頭啃食手裏一團血淋淋的物事,身上似盤繞着數條扭動的黑色毒蛇。
白昙打了個寒噤,便聽那啃噬聲一停,男子擡起頭來,一雙眸子夜叉般幽亮駭人,抹了抹唇邊血跡,便起身朝他走來。他連滾帶爬的鑽到佛像之後,把臉埋進毛茸茸狐尾之中,一人一狐抱成一團,都連頭也不敢擡。
師尊是吃人的妖怪!
腳步聲由遠及近,來到佛像之前,堪堪止住了。
一串笑聲幽幽響起,交雜着呼呼風聲在廢廟裏回蕩,凄怆可怖。
“昙兒,為師又不會吃了你,你這般害怕做什麽?”
白昙自然不敢回應,把自己縮得更小。
忽然,他腳踝一緊,被一只手牢牢扣住,驚恐地一擡眼,便見男子俯下身子,手捧起他一只足,低頭将染血的唇覆上他腳踝上的白骨镯子。
“這镯子是為師在你十二歲生辰時送你的,你也不記得了罷。是了,你現在什麽也不記得。你忘記了為師也好,這樣便少些苦痛,為師……記你一輩子便是。”
白昙莫名一陣心悸,将腳往回縮了一縮,卻被抓着小腿,拖進男子懷裏,他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哂道:“都是你闖得禍,這裏也不能久留了。”
被抱上馬時,白昙不敢細看廟外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首,将臉埋在巫閻浮胸口,他困得極了,颠颠簸簸了一陣,就這麽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而後,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不知過了多久,一縷陽光滲進眼縫裏,才醒了過來。他睜開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驚異的發現自己不在沙漠之中,而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四周雕欄玉砌,煙霧袅袅,裝飾華美,宛如仙境。
身旁已不見了他師尊,他的枕頭旁放着一個不大的金屬盒。盒蓋上雕着一條盤曲的蛇,蛇信上搖搖欲墜地挂着一滴血珠,散發出一股甘美的氣味。
白昙湊上去嗅了嗅——是他師尊的血的味道。
為什麽,會從這個盒子裏滲出來呢?
白昙困惑地擺弄了一番盒子,卻找不到任何可以開啓它的方法。小銀狐從床腳跑過來,扒拉着盒子,嗷嗷地告訴他,給他盒子的這個人已經離開了。
“師尊,師尊,你在哪裏?”
白昙站起身來,喊了兩聲,便見門被推開來,一名女子從外頭走了進來,身上穿着精致的錦袍,頭發盤起,邁着輕盈的小碎步,姿态很是優雅。
“王爺,你醒了?”
王爺?
白昙疑惑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女子朝他畢恭畢敬地拜了一拜。
“臣顏如玉,是宮廷內侍總管,拜見王爺,王爺,方才在喊誰?”
“我……師尊去了哪兒?”
“臣也不知。他将你送到宮裏,便離開了。那個盒子是他留給你的,他說你身患重疾,需得每日從盒子裏取藥血服用一次,所以讓你帶着它,莫要離身。”
“這盒子打不開的麽?”
顏如玉搖了搖頭:“天底下除了你師尊無人能打開它,殿下就莫白費心思了。”
白昙追問:“盒子裏裝的是何物?”
“王爺這可難為臣了,臣沒打開過盒子,自然也不知道。”
說罷,顏如玉便喚來幾個侍女,服侍白昙沐浴更衣後,領他參觀了一番自己的府邸。白昙一邊随她散步,一邊聽她娓娓道來自己過往,方才知道自己原是西夜國的王爺,是當今年西夜國主的王兄,無權無勢,卻樂得逍遙,潛心習武,拜了國師巫閻浮做徒弟,随他雲游四海,不料卻在途中撞傷了腦袋。
于是,巫閻浮帶着遠赴昆侖山,尋到那薩滿老巫,才撿回他一條命。
聽顏如玉講得愈多,白昙便愈覺得不對,到底是哪裏不對,卻也說不出來。
這偌大的王府中,一草一木,一花一葉,都是陌生的。
這就是他的家麽?
白昙不自覺地想着那個自稱為他師尊的男子,有些失神。雖然相處不過短短幾日,可若說這如今世上有什麽令他感到熟悉的,那便是他了罷。
他師尊去了哪裏呢?
“怎麽樣,聽臣說了這麽多,王爺可記起了過去的一些事?”
顏如玉在前方停下腳步,回過身來,看着他笑了一笑。
“啊……嗯。”白昙這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少年懵懂純然的神色落進顏如玉眼裏,令她不禁心生感慨,輕輕嘆了口氣。
在王府的日子十分安逸,白昙成日吃喝玩樂,過得醉生夢死。
一晃眼,便已過去三月,到了年末。
這一日,正是十年一逢的日蝕之刻,據聞地獄開門,将有百鬼夜行,西夜國舉國宵禁,挨家挨戶皆門窗緊閉,連皇宮也如此。白昙窩在府中,躺在軟榻上,懶懶地抽着水煙,望着窗外越來越暗的天色,莫名的愈發心神不寧起來。
他又想起了那個将他送到這裏不辭而別的男子,他的師尊。
他總是會時不時的夢見他,特別是這幾日,夢得更加頻繁了些。夢裏的情景混亂而模糊,他總是醒來便幾乎忘盡,只留下滿臉淚水。
他明明如此怕他師尊,可任他如何尋歡作樂,總也忘不了他。
這是為什麽呢?
白昙捧着懷裏的盒子無聲的發問,卻自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一道狂風呼呼吹來,太陽的光線漸漸消失了,天地俱昏暗下來。
白昙隔着一塊紗布望向天上正被陰影一點點吞噬的日輪,一股濃重的悲傷湧上心頭,好像正在失去什麽重要之物一般,令他悄然無聲地落下淚來。
突然,懷裏的盒子發出一串古怪的聲響,白昙低頭看去,見那盒子劇烈震動起來,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面扭動掙紮着,将盒蓋擠得都變了形,那幾道他找了許多工匠也沒能撬開的鎖自己崩開來,将盒子撐開一道縫隙。
一條手指粗細的藤蔓從縫隙間鑽了出來,蜿蜒纏上他的手腕。
白昙吓了一跳,盒子從他懷裏滑出去,落在地上,盒蓋翻到了一邊。
他睜大眼睛愣在那裏,不可置信地盯着盒子裏的東西。
那是一顆被數根蔓藤纏繞着的心髒,心竅上竟然放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
在初見天日的這一剎那,在他眼前緩緩綻放了開來,美得驚心動魄。????